那年长街春意正浓
策马同游 烟雨如梦
檐下躲雨
望进一双深邃眼瞳
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雨丝微凉
风吹过暗香朦胧
我是一个道士,师傅赠号知非,自三岁起就在华山上的道观里生活。
我记得师傅带我上山那年是冬天,大雪纷飞,整座山银装素裹,煞是好看。我被师傅抱在怀里,一路向上,我看着被雪覆盖的树木偶尔会倔强的露出一点绿。师傅告诉我,冬天会很快过去。
十岁那年,我独自一人偷偷下山,路过山脚下的村子时,被一阵欢笑声吸引,我不由自主走过去。
那天雨刚停,路上有不少积水,一个小女孩踩着雨水,水花四溅,玩得不亦乐乎。笑声清脆,传出去好远。
我站在路边,看着她玩耍。看见她的母亲拿着扁萝站在门里微笑地看着踩水花的她,看见她的父亲放下劈柴的斧子走到她身边给她擦掉脸上的泥污,然后满是宠溺的刮刮她的鼻头。她又咯咯咯的笑起来。
我看着她的父母,在想是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为什么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宠溺?
我曾经问过师傅这个问题,当时师傅的脸一下子变了,他没有回答我,后来我就再也不问了。
我知道她叫以诺,因为我听到她的父亲这样叫她。
很好听的名字,我很喜欢。
十七岁那年春天,长安城雨水尤其多,刚刚还是晴天,下一秒就有可能下雨,所以每每下山纸伞是必带之物。
那日,我谨遵师命下山去拜访另一位师叔,却不想刚到长安城便下起雨来。我打开油纸伞,抬头一瞬间,看见一少女快速跑进对面廊檐下,放下篮子拍打身上衣服,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跑过,但她神情专注。
她看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雨,神情有些着急。我看着她,认出她是以诺,她的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我一直记得。
我缓缓朝她走去,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站在她旁边,轻声问她:“我送你回家,可好?”
她看着我,点点头,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可爱,我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可是我害怕吓到她,硬是忍住了。
我拿起她身旁的篮子,将伞朝她那边移过去,轻轻靠近她,同她一起离开那廊檐。
送她到家,我将手中纸伞赠与她,告诉她我是华山上道观里的一名道士,道号知非,已在华山十年有余。我年长她三岁。
没几日,她便上山到观里寻我。她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香味扑鼻,她告诉我说是长安城南街那家很有名的桂花糕。桂花糕还带着热气,想来她是很早就起床去排队,然后一路捂在怀里。
我很开心,开心她能记得我。
那日,我送她下山,她一路叽叽喳喳,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我走在她后面,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想起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踩水花时那欢快的样子。
下山途中,她被一块凸起的石头不小心绊了一下,眼看她要倒地,我快速跑过去,接住要摔倒的她。她被我抱在怀里,仰头看着我,眼里的错愕还没有退下去脸上的红晕就以可见的速度漫上来。她心跳很快,我都能听到。
我的心跳也很快,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后边的路程,她安静了不少。我走在她旁边,给她说路边的野草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入药,她一路听的很认真。
安静起来的她有一种别样的美。
后来,她就经常上山找我,每次都带着东西,不是南街那家桂花糕就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吃食,味道也很不错。那段日子,我很开心。
她说我穿白衣的样子很好看,很飘逸。我也喜欢白色,因为我第一次上山时见到的颜色就是白色。
那日,她兴冲冲跑到山上,一见到我,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眼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看着她因为累还在不停喘气,额头是上晶莹的汗珠,我伸手用袖子轻轻替她擦去汗珠。
她兴奋地说:“你赶紧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是一套马具。很漂亮的马具,她说同我的那匹马很相配。
我给她说谢谢,然后问她:“这段时间不见你就是为了这套马具?”
“是啊,我一眼就觉得这套马具和你的马很配,然后我就攒够钱去买下它,你喜欢就好。”
她说的很是轻松,可我能想象到她为了攒够这套马具的钱去采多少药,翻过了多少山。我的心里一阵难过。
从那以后,下山我送她时会经常骑马带她,时间宽裕的话,我会带她去游玩。她坐在我前面,头发随风飘扬,偶尔有发丝拂过我的脸庞,一阵痒。
“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我在她耳旁轻轻说到,她的头发软软的贴在脸上,我用手轻轻给她拂到耳后。。
她转过头,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笑笑,没有说话。她也没再说话,一路沉默。马蹄声清脆入耳,林间飞鸟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年山洪爆发,山下不少房屋被毁,等我从外面赶回来时,她已经不在,她的茅屋也不见踪影。我一心焦急到了观里,却发现她站在观里对着我笑,一身青衣素裹。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惊讶她会做这种选择。缓缓朝她走去,伸出手习惯性揉揉她的头发,却不想碰到却是道帽,心里一阵难过,叹声到:“你这又是何苦?”
可她却只朝着我笑,笑得那么好看。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经常碰到,偶尔不忙的时候会停下与她说话,问问她在道观里生活如何,会不会不适应。她每次都朝着我笑,永远没有烦恼不苦闷的样子。
很长时间没有同她一起出去策马出游了,是因为师傅交代的事情越来越多,更是因为我们这样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再同骑一匹马出游,这一身青衣束缚太多,遵循的礼教也太多。我们必须遵守,不能逾越。
回山上的途中,会路过一家胭脂店,总觉得和她很是相配,于是每每回去总要买一盒胭脂给她。虽然她很少用,但我喜欢看她接过胭脂时欣喜的模样。
单调的道观生活,这也是我唯一能够给她的一抹颜色吧,只希望不论怎样,她的生活里永远会有色彩。
那日,等回到山上,夜已经很深,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敲她的房门。今日那家胭脂店新出一款胭脂,是用圆形白玉盒子装的,颜色剔透,光是盒子就让人喜欢。
我告诉她说这是最新款的胭脂,听说颜色很好,味道也很好闻。她接过胭脂,一边看一边问我:“这样不太好吧,被别人看见会不会说什么?“
我看着月光下她娇羞的模样,不知怎的,突然说:“你说,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抬起头看着我,不说话。我看着她,我不知道我在希望她说些什么,好久,我才揉揉她的头发,说:“你去休息吧,夜已深。”
时间很快,三年忽然而已。
那日,陪她在山中采药,看着她因为走山路脸上一片红晕,额头有晶莹汗珠,看着她欢快地采着草药,偶尔还会采一把刚刚开花的迎春花,笑着拿给我看。
“我要还俗下山了。”我终于还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风穿过树林,虽说是春天,却还是有些凉意。
迎春花掉在地上,黄色的花瓣洒落一地,她看着我,不发一言,一脸错愕。
我站在那里,看着太阳升到半空中,衣服被风吹起又落下。她默默拿起药篮,转身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第一次不知道是否要去追她。
追上她我要给她说些什么,说我是不得已?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回到道观里,看着她同别人说话,看着她转身离去时用手不断擦眼睛。
我站在院中央,春雨又落下了,我没有离去,可是纵使雨水打湿衣服,纵使冷意让人清醒,可我仍无法改变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那日,我下山去办事,回来途中下起瓢泼大雨,山路泥泞,无法上山。胭脂店的老板红霓姑娘留我等待雨停,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大雨,心中焦急,却又无能为力。
红霓姑娘端茶水给我,说那是她亲自采摘亲手炒制的茶,味道很好,问我要不要尝尝。
我没有拒绝。等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我睁开眼,看见红霓姑娘坐在坐在床边不断抹眼泪,我朝她看去,却不想看到白色床单上那一抹红。
离开时,我背对红霓,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即将离开道观的那一天,道观里的人都纷纷向我祝贺恭喜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喜从何来,心里有的只是苦涩。
转身时,看见她离开的背影,我默默跟上去。看着她走回房间,看着她关上房门。从树后出来,我站在她的窗前,想要上去敲门,却不知道敲开门我要如何面对她,同她说些什么。
我站在她的窗前,月亮一点一点地升起来,把整个院子照的很亮。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睡着,最后离去时,只能是叹一声身不由己。
只望她日后一切顺好。
大婚那日,我仍一身白衣,红霓拿着红色新郎服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看她,只说:“我只穿白衣。”
我骑着那匹马走在前边,马背上仍是那年她送我的那套马具,我一直没有换掉。下马踢轿,伸出手握住轿中伸出的那双手,我多希望我握住的是她的手。
院中宾客满座,道喜声此起彼伏,心中不甚喜欢。转身朝另一桌走去,却看见她走进院中,手里是我送她的那把伞,我看着她,硬是忍住心中惊讶,朝她轻轻点头。
红霓挽着我的胳膊,问我:“相公,她是何人?怎么从未见过。”
我看着她,缓缓说到:“她是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是啊,她只是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我看着她眼中升起氤氲,缓步上前,将那把伞递给我,说:“恭喜。”
红霓伸手接过那把伞,拿在手里,声音柔美:“多谢。”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的脸上写了太多的难过,我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了。
那日,我看着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饮酒,不说一句话,看着她走出院落,背影有些摇晃,我想要上前去扶住她,刚迈出一步却停住。
我得克制住我自己。
可是我还是没有克制住我自己。
那日,我不顾红霓如何劝阻,执意出去找寻她。
上山的路上,我远远地跟着她,看她背影落寞,看着她坐在草丛里,脱掉鞋袜,听见她嚎啕大哭。
我就靠着她身后的那棵树,听着她的哭声,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我心如刀割。
一路跟随她,看着她进入道观,才不得不离去。
那天晚上回去,同红霓说我要离去,我不能欺骗她,更不能欺骗自己。
红霓泪如雨下,我还是伤害了她。红霓转身回房,再出来时,便是拿包裹给我。我不发一言,看了看她,终是转身离开。
那日晚上,我一人在院落中间独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可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想要遵从我心,我想要看到她笑,看到她同孩子一样开心的模样。
第二日回到道观里,师傅告诉我她已离开,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离开道观,一路行走,想要追上她。
那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从秦岭山上的白雪到大漠深处的绿洲,从孤寂山村到熙熙攘攘城市,从眉目清秀到面目沧桑,从江南流水到北方巍峨山峰。
我一路行走,不知疲倦。
很多年后,我想起那年,总觉得那个时候的事,和事里的她,就好像是我做的一场长长的梦,我却宁愿深陷其中不愿意醒来。
我想起那年下雨的长安城,少女躲雨在廊檐下,那双眼睛尤其亮,就像那年长安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