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清明,我去音书祭你

 

胡广生,我终于看到了那座桥,云雾缭绕中时隐时现。我竟然是走着过去的,是啊,这里是阴间,我已经离开了阳世,所以我终于能正常行走了,那么,我脚下踩着的该是黄泉路吧。胡广生,你对我说过: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这一世就彻底翻篇了。

“砰”“啪”“砰”“啪”……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我大惊,睁开双眼,看到了屋内熟悉的一切。原来,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随身听的耳机还在耳朵里循环着悠扬的音乐,屋里一片暗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窗外不时传来爆炸声,原来是烟花在绽放,那不断升入云霄的亮光把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原来,我没有死。胡广生,你不是帮我打开煤气了吗?你说等我睡着你就走。那时,你温柔地把随身听的耳机塞进我的耳朵,我问你:“好听吗?”你微笑着朝我点头,我满足地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你轻轻用毯子裹好我毫无知觉的身体,然后趴在我的腿上,静静望着我。胡广生,你知道吗?那时我并没有睡着,我隔着眼帘望向你的眼睛,你的目光柔和,平静,却又充满眷恋。我多想感知你伏在我腿上的温度,可是我毫无知觉。

我只有一颗清醒的大脑,一张厉害的嘴巴。可是,临别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再痛快地骂你,不再尖刻地嘲讽你,我只对你说:“抱我!”你解开紧紧勒在我腰间的安全带,把我全身抱起,我知道,我的躯体早已是没有骨血的一坨肉,它挂在你高高架起的胳膊上,像一片过期的猪肉,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你的双臂一定把我箍得很紧,因为你温暖的气息就喘在我的耳边,你把头紧紧靠在我的颈窝,我的双唇轻轻略过了你的脸颊。

我多想这一刻就是永生!

我能在你的帮助下安然离开这无奈的人世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你看看,人生多可笑,活着多浪费。从出事那一天起,我的余生已经结束了。那一天,大雨倾盆,我满脸是血从翻倒的车里探出头,看到我的嫂子躺在不远处的大路上,血肉模糊,我的哥哥像傻子一样怔怔站在路边。他是司机,他喝了酒,他说开车不要紧,于是我们撞上了大卡车。

我以为我苟延残喘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无休止咒骂哥哥的愚蠢,咒骂这悲催的命运。我竟然因为咒骂而生出无穷的力量,我骂走哥哥给我找的一个个保姆,我炼成了一个剽悍的泼妇。胡广生,你和大头走投无路躲进我家时,不是已经领教了我的毒舌功力吗?你气得暴跳如雷,屡次拿枪顶着我的脑袋叫嚣自己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可是你根本就下不去手,而我的“借枪自杀”计划并没有得逞。

你从穷苦的山村带着李大头出人头地争取尊严的“壮举”成了这个小城的笑柄。电视上、网络里到处在恶搞你们两个笨匪的抢劫行动。你们拿着从老家带出来的猎枪,闯进银行隔壁的手机店,竟抢了一包一文不值的模型机夺路而逃。你恼羞成怒,被李大头死死压在地上却嚎啕大哭,你说他们可以抓你,枪毙你,为啥子要恶搞你?

胡广生,那一刻你要的尊严,我多么熟悉!

我咒骂,我毒舌,我怨恨,就是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是个废人,可我真得是废人啊。你不是看见了吗?我整日瘫在轮椅上,腰间束着宽大的安全带,要不然,我就堆在地上成了一滩泥。我尿了一地,都毫无知觉,是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滴水声,我才知道。

那一刻,我所有的泼辣剽悍化作无边的羞愤,我拼命怒骂试图靠近我帮我换尿布的你和大头,我狠狠朝你们吐口水,我绝望地哭泣,请求你们马上离开。你用毯子蒙上我的头,帮我换了尿布。

我们终于平等了!我们终于和解了!你理解了我求死的决绝,你要的尊严,我也熟悉。

你要帮我完成最后一个愿望:我想死之前照一张站立的照片。你和大头把我弄到天台,你紧紧抱着我,用绳子把我俩落绑在一起,靠着梯子立着,让大头拍照。我瘫软的躯体一会儿就滑落。你让大头爬上房顶,使劲拽着绳子,绳子从我腋下穿过,我挂在绳子上,像一个残破的风筝,风一吹,“咣”头就撞在了梯子上,很疼。可是看着你俩满头大汗束手无策的样子,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胡广生,还是你聪明,你把我平摊在地上,随意摆弄着我毫无知觉的手脚,把我塑造成各种流行摆拍姿势。相机在我的头顶“咔咔”作响,我眯着眼睛看蓝天、白云、飞鸟,觉得身体轻盈得像要起飞的一片羽毛。

终于要离别了,大头还是执意去找他的霞妹了,一场大雨成全了所有的眼泪。你拿着吹风机,给我吹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裙子。在吹风机温热的气流下,你的手轻轻拨弄着我散乱的短发,窗外重新透来阳光,一切美得那么虚幻。

你走得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一直坚信你打开了煤气,可以让我在美丽的音乐声中走得无声无息,无牵无挂。你临别时抱我的那个时刻,我从心里原谅了我的哥哥。

可是我却没有死去,你骗了我。我睁开眼时,看到了你留给我的一张画,画得非常拙劣,可是我看清了每一处线条。画上有两个很丑的小人儿牵着手在向前飞,最上面有一行很大的字:剩下的桥,我陪你一起走。我泪雨滂沱,你曾问我:“为何会有桥?”我说:“因为没有路可走了!”你说:“桥也是路,是架在水上的路。”

我等着你回来陪我走剩下的桥。两天后,你的尸体上了电视新闻:你曾和大头一起揍过欺负他霞妹的马仔,马仔认出大头,带一群人报复,你为了救大头,被乱刀砍死了。胡广生,你所有的存在价值就是个新闻上的反面教材。

胡广生,我会好好活着,为了你,为了哥哥,为了看着侄女依依长大成人,嫁人生子,为了我们曾经追求的熟悉的尊严。

胡广生,下一个清明,我去音书祭你。

                        ――马嘉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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