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忆秦娥翻来覆去的没睡着。她也没想到,这么红火的戏,竟然还有人是这样的看法。她就急于想再见到秦八娃。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秦八娃住的旅社去找他了。
秦八娃住在城墙根下一个私人旅社里,门洞黑黢黢的。进去是个天井院子,有七八间客房。老板娘正在一边打扫院子,一边骂人:
“真是些烂鸡巴的货,出门就能掏出来尿,你咋不尿到你妈的炕上呢。朝老娘白白的墙上浇哩。你都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是省城,是西京,是皇城。老娘这一块儿叫下马陵。过去连文武百官得到这儿都是要下马的地方,你就敢掏出来随便儿尿哩。狗尿泡还大得很,把老娘浑浑的墙,活活冲出几道深渠来,我看你能当驴。”
忆秦娥等老板娘骂歇下了才问:“阿姨,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秦八娃的人?”
“这里没住娃,都住了些二愣子货。你看这,你看这,这都像娃尿的吗?娃还能尿这么多。真是能把老娘恶心死。又不是冬天,都不想出去上公厕。看多跑几步路,能把驴腿跑折了。”
“你这儿有登记没有,帮我查一下,看有没有姓秦的。”
还没等忆秦娥把话说完,秦八娃从二楼一间房里就探出头来,招呼她:“秦娥,在这儿。”
忆秦娥就上去了。
秦八娃早起来了,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放着一本书,旁边还放着一个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忆秦娥说:“秦老师咋住这儿?”
“这儿好着呢,你看这儿多有生活气息。这女人都骂一早上了。骂的可生动了,跟咱乡下婆娘骂人一模一样。除了特别爱强调这是省城,这是西京,这是皇城根以外,几乎所有用词跟乡下婆娘都没有两样。你信不信,这婆娘有可能就是从乡下娶进城来的。要不然,她不会老用‘炕’啊‘驴’呀的,骂得可攒劲儿了。”
秦八娃的怪癖,把忆秦娥给逗笑了。
忆秦娥说:“这多嘈杂的,窗外边还是个早市。”
“这是我专门儿挑的地方。要不然,进一趟省城,岂不白来了。要想知道西京是个啥样子,就要到这些地方来看,来听,来住呢。一早有两个卖肉的吵架,可没把我活笑死。”
“你这版本儿上,都是记得这个?”
“哦,我爱记民间语言,生动,有趣,抓地,结实。大面子上说的话,基本都是官话、套话,意思不大。”
这时,楼下的老板娘又跟一个旅客吵起来了:
“你敢说不是你尿的?”
“你凭啥赖我尿的?”
“有人看见。”
“谁看见?你让他站出来。”
“人家凭啥站出来?”
“那你凭啥说我尿的?”
“就凭你的鞋帮子到现在还是湿的。你看看,这墙是才刷过的,白灰都溅到鞋面儿上了,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脏。”
“你……你胡说呢。”
“胡说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罚款,给老娘交罚款。不交不能走。这是西京,可不是你西府的蔡家坡。”
“哎,你别再糟蹋我蔡家坡了。一听口音,你也就是马甲台一带的人嘛,还糟蹋我蔡家坡人哩。”
“我是马甲台的人咋了?我是马甲台的人咋了?老娘十八岁就嫁到西京了,文明了,咋了?”
俩人吵着、拉扯着,就出大门儿去了。
秦八娃笑着说:“看,咋样儿,一准儿是外地嫁进来的。”
忆秦娥就说:“秦老师,你真有趣。”
“生活,这就是生活。你咋还找到这儿来了?”
“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走,咱上到城墙上聊去。”
说着他们就出门儿了。
西京南城墙就在旅社的门口,出了旅社,走不了几步就有上城墙的豁口。
一早,城墙上人并不多。忆秦娥也是第一次上来,所以感到特别新鲜,他没想到城墙上会这么宽阔,宽的能并排跑好几辆汽车,她甚至还激动地朝前奔跑了一阵。
秦八娃说:“真厚实啊!咱戏曲就跟着老城墙,老城砖一样厚实。我为啥说你们把《游西湖》搞的太花稍了,就是缺了这古城墙的感觉。这么大的悲剧,怎么能轻飘的只剩下炫目的灯光,吹火了呢?我是历来主张戏曲表演要有绝技,绝活儿的。但绝技,绝活一定要跟剧情密切相关。你的活吹的太多,太溜,而忘记了鬼怨,忘记了杀身之仇。因此吹火就显得多余了。还有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对戏曲程式的随意篡改,尤其是大量舞蹈的填充,让整个演出的美学追求显得不完整,不统一了。我说这些并不是否定这个戏,还是那句话,戏的确好看,节奏也快了,演员都很靓丽,服装都很华美。但戏味减少了。就像这古城墙一样,我们不能给他贴进口磁砖吧。只有用最古朴的老砖它才是古城吗?哎,那个贾纯肖老艺人不是调到省秦了吗?他怎么没发挥作用?”
“古老师,已经离开了。”
“为啥?”
“跟团上人说不到一起,就吵架走了。”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也可能是甘肃,也可能是宁夏、新疆。反正走了。”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秦老师连说了三声可惜了,他说“那是个搞戏的人。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是真懂戏呀!”
“秦老师,那你说,我该咋演呢?”
秦八娃说:“你应该朝回扳一扳。就是朝传统扳一扳。吹火的戏,只要是为技巧而技巧的,都要减一减。决不能让观众跳出来只看杂技,而忘了剧情的推动发展。好演员,你必须总控制住观众观剧的情绪。现在是你把观众带出悲剧氛围的。你让一个大悲剧走向轻飘了。乐队也太大了,太洋气了,跟演员抢戏呢。戏曲不需要这样的声音铺张,我想,你之所以获那么大的奖,是大家看到一个功底很深厚的戏曲苗子,太难得了。虽然这个奖,含金量很高,全国一等奖才几个,但你要有清醒的头脑,得在戏的本质上下功夫呢。”
这天他们在城墙上谈了很久。最后,忆秦娥还是又提到了那个话题:“秦老师,团上想请你写个戏,也不知你答应不。单团长昨晚走时,还跟我咬耳朵说,要我再请你呐。”
秦八娃扶着城墙垛子,无限感慨地说:“写,怎么能不写呢?我要不写。很可能就错过历史机缘了。
“什么历史机缘?”
“忆秦娥呀!不是哪个时代都能出现忆秦娥的。这样好的演员,也许几十年或者上百年才出那么一半个,作为一个写剧本的,我要是错失了这个良机,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忆秦娥突然鼻子一酸,一个城市,都模糊在奔涌的泪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