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

阳光刺眼

九月的猫


夏杨:“你们城里人还能男人亲男人啊!王二狗家的公鸡互相连看都不看。”

“……”蒋绪昌笑了出来,又吻了吻夏杨的嘴唇,“我们城里人不仅亲,还有很多其他舒服的事情,你要不要试试?”

于是乎,还没来得及长成小树的夏杨,被手艺精湛的蒋绪昌直接带弯到沟里,彻底掰不回来了。

对于这种人间惨剧,作者只想喊一句:蒋绪昌,你这个大猪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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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向

高干前期渣后期忠犬攻X外表痞气内心善良受




  序 

  最早,我以为世界上有两种人——有钱人和穷人,比方说我家和我家里的佣人。后来我看到所谓的有钱人捧着一把把钱,卑躬屈膝地献给那些当权的,便又多划了一类人——有权人。之后十几年见到的人,左不过有钱、更有钱,有权、更有权,说来说去逃不过这三类。

  直到我遇到那个瘦弱的小子——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穷人也能划成三六九等。

  而他,是那种最下等的臭虫,连一般穷人都看不起他。

  ——蒋绪昌

  我是个臭虫,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垃圾,每天活在阴暗的角落。

  我也渴望光明,不奢望太阳般的耀眼,哪怕只有一丝忽明忽暗的光线,也就满足了。

  结果没想到,上帝给我开了个玩笑,他真的给我了一个太阳。

  我兴冲冲地想凑过去拥抱他,结果被一下子灼瞎了眼。

  呵!真是讽刺!

  我曾渴望阳光,做梦都想。

  可真的拥有了,我却希望有一片云,能遮住他的光芒。

  因为阳光刺眼,宁愿浮云蔽日。

  ——夏杨

  有一天,臭虫看见了阳光,想靠近。

  有一天,太阳发现了臭虫,觉得好奇。

  一个怀揣着所有的希望,一个却只是生活无趣,找些乐子。

  可以想见,结果是多么的操蛋。

  cp:高干前期渣后期忠犬攻X外表痞气内心善良受

  排雷:渣攻贱受,渣攻前期总要虐一虐,总要有个小三小四闹一闹;乡村爱情故事续集

  文章很早以前在贴吧发过,但是人物性格和内容已变,慎读~~

  习惯性前期铺文,可以直接从第四章开始看!

  习惯性前期铺文,可以直接从第四章开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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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疯子 

  阳光是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所有的丑陋与不堪,在它之下都变得清晰可见,没有藏匿的可能。

  对于夏杨来说,他藏不了光着身子到处跑的疯子娘,藏不了父不详的事实。他想像个臭虫一样静悄悄地躲在下水道里,但总有一些所谓的讲究人,拿着名为“环保守则”、“卫生规章”的木棍到处敲打,翻开水泥板把它赶出来。甚至连天真无邪的孩童,都喜欢脚踩着臭虫的四肢,看着它费力扑棱腿却又毫无办法的可笑样子。

  说起来,夏杨的疯子娘当年也是小镇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尤其是那皮肤雪白细腻、吹弹可破。

  可惜一朵好好的红玫瑰遇到了负心汉,被现实活生生地拍成了一抹腥臭的蚊子血。

  负心汉一走了之,可怜的女人成了巷头巷尾的无聊大妈的谈资。一群在生活面前糙了脸,肥了腰的大妈把女人当成了发泄生活压力的出口。

  原本简单的负心汉劈腿出轨的事情,被演绎成女人当小三破坏人家家庭,数次怀孕打胎逼迫男人结婚,最后男人不堪重负离开小镇的故事。就仿佛这慈悲的上天特别给她们开了天眼,连医院堕胎这种事都能窥到。

  大妈们自己相互之间嚼嚼舌根还不够,还非要到各自丈夫那边一遍遍说,每每讲到最后,还面露遗憾,似乎把女人当成了自家的闺女:“好好的姑娘不学好,怎么就昏了头,跟已婚男人纠缠不清。”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看自己丈夫,心里暗道:“看到了吧,你们男人眼中的梦中情人也就是个想立牌坊的女表子。”

  一个小镇能有多大,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开了,女的看她是厌恶中带着幸灾乐祸,男的则想着女神落地,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反正也是烂货一个了。

  女人在各方面压力下,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最后在一个传达室老头企图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时,崩溃了。

  至今仍有很多人还清楚地记得1993年初秋的某个傍晚,天气仍有些燥热,温热潮湿的微风中夹杂着咸腥的海味,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一排排平房房顶上伸出的烟囱,呼呼地冒着烟和水汽,饭菜的香味仿若就在鼻前。

  人民路是镇上最宽的一条主路,但那时候的人没什么规矩,大道上又走人又走车。两边是吆喝叫卖的摊贩,他们的三轮车占着人行道,上面摆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

  最糟心的要数开车的人,此时四个轮子比不上两轮的,两轮的比不上长腿的。

  那些步行买菜的人,挎着菜篮抬脚就走了,而开车的只能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干瞪眼,要么就拼命地按喇叭泄愤。

  突然,一声比喇叭还尖利的声音划破天际。

  那声音,像是把声带用力拉到最大程度还不停快速颤抖发出的,那层透明的皮肉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崩断了。

  行人都被这惊悚的一声吓到,停住脚步,四处张望,有几个还摸了摸发凉的脖子。

  行人一停就堵住了路,开车的没办法,放下车窗,刚想破口大骂,也被这警报一样的尖叫吓到,伸着脖子使劲儿往外面看。

  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万众瞩目中,从街的东头疯了一般狂奔而来,身上裹着的破布头在风中呼啦呼啦地嘶叫,声音像个老旧的鼓风机。

  起先,有人试图上前帮忙,但当大家看清那个女人的脸的时候,都鄙夷地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有的低声咒骂着“就是那个骚货”,有的往她身上扔烂菜叶和摔破的鸡蛋,有的见人扔东西,也伸手到塑料兜里,扯下几片菜叶往女人身上扔。

  这一天晚上,原本好好的天下了场暴雨,雷打的震天响,劈断了好几棵树。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路上只有零星几辆开往海边方向的车。有辆破公交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跑得慢腾腾的。司机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烟,迷瞪着眼睛。

  车上拉的都是去海边养殖场的工人,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的,破旧的车子里随处可见暴露、断裂的铁皮,地板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的鱼腥味儿。

  有个女工受不了这难闻的味道,想开窗透透风。结果当她刚摸到玻璃边框的时候,身子就僵住了,指着远处一个白花花的东西,颤着声音说:“鬼,女鬼!”

  司机在前头重重地吸了口烟,嗤笑道:“大白天,哪里来的女鬼?”结果一转头,身子跟触了电一样麻痹了,车子晃晃悠悠地撞上了被雷劈倒在路上的树。

  车子“哐当”得一震,全车人都醒了。

  一车的工人像看露天电影一样,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扒在窗子上往外看。有个男工操着方言说:“那不是鬼,是个光着屁股的畜生,你看,跟猪皮一样白。”

  说完,整车哄笑。

  那不是女鬼,也不是畜生,而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只因皮肤雪白,再加上灌了一晚上的雨水,泡的浑身发白。她的头发像堆放错地方的垃圾,隐约还能看见乱插其中的鸡毛和杂草。她的眼睛瞪得极大,跟泡发了的死鱼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忽的打个喷嚏,黏黏的黄鼻涕淌了出来流到嘴角,那女人毫不嫌弃地吐出舌头舔了舔,咂咂嘴,像吃到了糖果一般嘴角上扬,接着勾了勾舌头,把鼻涕卷进了嘴里。

  一时间,整个车厢都静止了,没人叫嚷,没人哄笑,下一秒,好几个女工捂着嘴拼命拍门,奔到路边吐了出来。

  从此以后,没人再见过女人穿过衣服。

  她整天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光着身子满街跑,有时候一群小屁孩儿假装警察抓坏蛋在后面追她,有时候野狗、鸡鸭扑打着翅膀,佯做起飞的姿势,在后面撵她。

  这只是好的情况。

  坏的时候,会有人冲她吐吐沫、扔垃圾,甚至撒尿,又或者对着这个傻女人拳打脚踢一番。不愿意动手碰她的,会起恶心思捉弄她,指着一滩污秽,说:“喏,把这个吃了。”

  这世界,能丈海深,能称象重。唯一不能估测的,是人心。

  恐怕连造物者都不知道,他捏的这颗不过半斤的土块里,压缩了多少黑暗,又保留了多少光明。

  对于镇上的人来说,他们找到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这个女人就是罪过,而他们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后来,女人失踪了,一走就是两年。

  就在所有人犯嘀咕的时候,她又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破竹筐,里面装着一个嘤嘤啼哭的男娃娃。

  令人称奇的是,当初那群欺辱女人的人们似乎又善良了起来。东家喂口奶,西家送件服,男娃娃就这么慢慢地长大了。

  夏杨这个名字,是胡同口一个老头儿起的,以前是个算命先生。

  那是个燥热的夏天,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门槛上看书,正读到“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一抬头,看到小夏杨穿着齐屁股的破花裙,露着圆滚滚的腿,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直瞅着他。

  老头呵呵一笑:“夏杨,就叫夏杨吧,夏天的夏,杨树的杨。”

  老头拍拍手,逗他说:“夏杨!”

  夏杨咯咯笑个不停。

  【作者有话说:写了多少发多少,不停地修修修改改改。。。】           


  第二章 夏杨 

  夏杨的外貌遗传了他妈所有的优点,高鼻梁,瓜子脸,皮肤也是如出一辙得雪白细腻。只是这身高,似乎从十几岁以后就没怎么长。

  同龄的男生都窜到了一米七、一米八,他还徘徊在一六几的线上。

  夏杨时常恶狠狠地想,他那没见过面的爹一定是个丑陋的矬子。

  时间过得很快,女人一如既往地傻,夏杨则早早地承担起家庭重担。一双如水的眼中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只有警觉和敏感,两手总是虚握成拳头装,像个随时随地都要跳起来的斗鸡。

  生而低贱,无依无靠,那唯有战斗。

  所幸的是,夏杨身上没有什么阴郁的气质,嘴巴通屁眼儿,进什么出什么。

  夏杨想过要改造女人,给她穿衣服。可女人不乐意,转眼的功夫就把衣服扔进臭水沟。夏杨又气又急,找长树枝去够,结果身子一滑跌进了水沟里。

  水沟不深,但是那一瞬间的失重感足以让夏杨心惊肉跳,额头敲在石头上破了皮,血水混着黑乎乎的泥巴直往下淌。尤其他还看到那个稀里糊涂生出他的母亲,在水沟边又蹦又跳,像见到什么新鲜事笑得嘻嘻哈哈、没皮没脸的。

  夏杨的心又冷又热,跟火烤冰山一样。

  即便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女人。

  胡同里的人听的最多的,是夏杨每天找女人的声音,东边找完,再到西边找,扯着嗓子喊“傻子”。

  夏杨不叫女人妈,叫她傻子,女人听见就跟着傻笑,真跟个傻子一样。

  镇上人欺负女人是常事,夏杨从五岁起就跟个小黑社会一样,口袋里随时带着一把水果刀,抄起来就往上冲,和那些人扭打在一起。

  那时候夏杨没有经验,像他这种身子骨单薄的,拿刀子找人拼命纯属自残,胳膊上、腿上都划得一道一道的。还好小孩子恢复得快,倒也没留下疤,不然好好一段白绸布码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就不好看了。

  后来夏杨学机灵了,不跟那些人硬拼,改走阴招儿,上可以抠眼睛,下能猴子偷桃儿。

  虽然这种方法有效很多,但也有个坏处。阴招儿只能暂时制住人,但会激起更猛烈的报复。他们会不定时地召集一帮人,分成两批,各堵住一个胡同口儿,跟捉羊崽子一样堵住所有的去路,等着夏杨自投罗网,接着是一顿暴风骤雨的群殴。

  夏杨皮肤白,血管细。没一会儿,身子就像在平整的雪地上下冰雹一样,坑坑洼洼的都是青紫的包。

  可即便如此,夏杨也不服输,跟小狼崽一样呲着牙,哑着嗓子嗷嗷叫。

  如果女人是个老傻子,他就是个小疯子。

  夏杨八岁的时候才想起义务教育这回事儿。

  “义务”就是“免费”啊!他若是不去上,那本属于他的好处,岂不是要被镇上的人分了去?

  得去上学!

  夏杨一拍大腿,直奔镇长办公室,堵着门不走了。

  镇长见他跟见到瘟神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他八岁入学已经晚了,像他这个年龄,正常情况下都应该上小学二年级了。

  夏杨眼睛眨也不眨,梗着脖子说:“那我要上二年级。”

  镇长摸摸光溜溜的脑门儿,转身骂了句:“妈的,小杂种。”

  这句话说得轻,但敌不过夏杨耳朵尖。

  但他生来就有小狼敏锐的嗅觉,知道这事儿镇长能办成。于是夏杨一张巴巴能骂人的小嘴儿闭得牢牢的,一双眼睛倒瞪得亮闪闪的,照在镇长的额头上都能反光。

  没多久,夏杨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他是以贫困生的身份入的学,除了学费、课本费和餐费全免以外,国家还多给了几百块钱。

  拿到新课本和校服,夏杨第一次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心里想着,这阳光总算是照到美好人间的犄角旮旯里了。

  其实夏杨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他只是看到邻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觉得自己也应该背着书包上学罢了。

  他没什么很大的奢望,该是他的,给他就行了。

  在学校里,老师嫌弃他,把他安排到教室的最后。

  同学倒很热情,会跟他玩——错了,是玩他。

  第一天,几个男生把厕所弄得一团糟,骗夏杨去打扫,说是新生都得干脏活儿,然后把他反锁在里面。

  夏杨在里面拼命拍门,结果他拍得越响,外面的笑声越大。

  这下夏杨回过味儿来了,他上学就是乡下人穿着整整齐齐,特地坐车去城里的五星级酒店上厕所——他妈的穷讲究。

  他发泄地踹了脚门,转身走到水台边,拧开水龙头,伸过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自来水。

  还是自来水的味儿对,凉凉的,带点咸味儿,不像学校的饮水器里的水,一点滋味儿都没有。

  夏杨抬头对着镜子,咧着嘴打了个水嗝儿。接着摸了把脸,鼻子一皱,抄起手边的拖把冲镜子砸了过去。

  乡下的房子都是粗制滥造的,这玻璃镜也用不了什么好材料,脆生生的。被夏杨这么一砸,玻璃渣像花洒里喷出的水珠子,向各个方向砸去。

  夏杨也不躲,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血道子。不是多重的伤,看着却揪心得很。

  外面那群小屁孩儿听到里面的声音,吓得够呛,赶紧去找班主任。

  经过这么一遭,夏杨对“学校”这两个字再无好感,但老师,他仍是心怀尊敬的。

  可惜,他尊敬的老师也很快让他失望了。

  班主任一听学生受伤,吓得跟屁股上装了弹簧般出溜蹦了起来。之后听说是夏杨,又慢悠悠地坐了回去,脚又原封不动地翘回到桌上。

  最后,班主任现场连去都没去,让那群男生赔了钱,草草了事。

  那群男生没捉弄到人反而亏了钱,怎能心甘?合计一番,放学后把夏杨堵在了胡同口儿,又是一顿狗咬狗。

  挨了揍,夏杨也不生气,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脑袋举得比平时还要高,晃着手臂,大摇大摆地进了镇西头的一家饭店吃饭,点了一大盘红烧肉。

  新来的店员认得夏杨,知道他没钱付饭钱,压着菜单没往厨房报,先去找了老板娘。

  老板娘头也没抬,让店员又给夏杨加了碗米饭。

  店员不解。

  老板娘敲着计算器说:“我家儿子小勇今天又淘气了。”

  最后,夏杨吃了整整十二块红烧肉,肚子撑得跟小气球一样。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叫小勇的,揍了他十二下。

  以肉还肉,很公平。

  这就是夏杨,自尊又自卑,会反抗也懂得屈服。

  他是只臭虫——

  臭虫的生活就像掏煤灰,你永远不知道你会脏了手掌还是手背。           


  第三章 死亡 

  也许是因为上天看他可怜,不愿他再面对左右为难的选择题,干脆让他脏了个彻底。

  夏杨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女人又不见了。

  他像往常一样“傻子傻子”的叫,可回应他的只有哼哧哼哧的猪叫。

  这猪啊,是杂食性动物,丢什么吃什么,好养得很。

  第二天,夏杨在家门口发现了带着骚臭味儿的女人,少了半个手掌和一只耳朵。而那张脸,她曾引以为傲,让不少女人艳羡的脸,多了一条从眉毛蔓延到脖子的口子,算是彻底破了相。

  夏杨丝毫不吃惊,这一天是迟早的事。

  他站在院子里招招手,冷冷地说了句:“傻子,进来吃饭。”

  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喊了声:“夏杨!”

  夏杨愣愣地看着女人,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可以称之为温情的东西,虽然这张脸已经变得极为丑陋。

  晚上,夏杨放学回来,在门口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一抬头,看家自己平房上的烟囱破天荒地冒着烟气。

  他有些吃惊,三步并两步地往里面跑,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

  灶台上突突鼓着白气儿,锅盖被顶得一蹦一蹦的。

  他打开锅盖儿,上面热着馒头,下面炖着红烧肉。

  “妈?”夏杨叫着。

  没人应。

  夏杨挨个屋子找,最后竟连抽屉都不放过,好像女人能变成小麻雀,钻进这狭小的空间里。

  女人早没了踪影,而夏杨没再出门找。

  他坐在门槛上,听着身后灶台上突突声的间隔越变越慢,柴火烧起来的噼啪声轻了下去,最后连难得盘旋在这个破落院子里的烟火味儿,也散了个尽。

  夏杨不吃不喝地等了三天,女人没再回来。

  有人说看到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在黄昏时分晃晃荡荡地往冰冷的海水里走,一个海浪过来人就没了,估计没淹死也冻死了。

  就这样,夏杨没来得及对女人当面叫声妈,他的妈就不见了。

  晚上,夏杨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一直苦着脸。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看不过去了,开解他,问:“你是想笑着活还是哭着活。”

  夏杨回他:“我想活。”

  道士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夏杨还是回他:“我想活。”

  道士摇摇头,说:“孺子不可教也。”

  讲完,夏杨就醒了。

  他撑起身子往外面望去,黑洞洞的。

  麻烦的女人走了以后,夏杨反倒不习惯起来。总觉得院子静悄悄,渗人得很。每次门“吱呀”作响,他都会伸个脑袋往窗外看,心里总怀着一丝期盼,女人会推门进来。

  一个月后,夏杨的这点期盼也成了在湿稻草上点火苗——死活着不起来。那门就算砰砰作响,他的心里也再也起不了波澜。

  镇里仅有少数几个见过女人破相之后的样子,但全镇都听说了这个传闻。

  女人可能也没想到死后还有这么多人惦记她,“猪精”的故事传得有模有样,说是他家被猪精施了法,靠近会有厄运,尤其是女人,会长出猪鼻猪耳朵。

  从此,夏杨家成了镇上的禁区,连以好奇心著称的孩子都绕着走。

  对这种传闻,夏杨嗤之以鼻,骂了句“胡扯”就抛到了脑后。仍是该回家回家,该睡觉睡觉。

  猪精?

  猪要是真来倒好了,还能宰了吃顿肉。

  不过后来,他从外面抱了只小鸡仔回来。一来这个院子太安静了,二来,鸡能辟邪。

  这鸡崽儿是白母鸡和黑公鸡生的,夏杨挠挠头,给起了个直白又形象的名字——小杂种。

  又过了两年,夏杨该上高中了。

  没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庇护,成绩不上不下的夏杨被所有高中干净利落地赶了出去。

  在他被镇上某个中专技校赶出来的时候,保安一口吐沫喷到他身上,骂道:“就你这种小杂种样儿还能上学?”

  既然保安都这么说了,不干点儿杂种该干的事就太对不起这个“美名”了。

  夏杨回家收集了满满一桶“小杂种”的排泄物,绕着保安室,浇了一圈儿,跟孙猴儿给唐僧画圈儿一样,把保安困在里面,最后用力一甩,把桶扔进了校园里。

  本来,夏杨对读书没什么强烈的执着,他的出身注定了他未来就是个混子,出人头地就是闲着没事儿时忽然想起的笑话。这就跟嚼口香糖一样,开始还有点滋味儿,后面就跟嚼蜡没什么区别,搁在牙根儿上,等再想起来,就开始寻摸地方吐出去了。

  可保安的那句话入了他的心,跟潮水一样,以为落下去了,没成想,不一会儿又冲了上来。

  看来这块没了味儿的口香糖,还得再嚼嚼。

  镇上的高中对夏杨是避之若浼,他想来想去,还是得用老办法。

  他在镇长办公室门口不知道坐了多久,镇长才迈着走一步停三秒的步子,推门而出。

  夏杨见镇长出来,立刻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

  看见他,镇长的脸拉得老长,骂骂咧咧地说:“我白白养了你九年还不够?不知足的小畜生,快滚!”

  这话一出,夏杨心底的邪火也被勾了起来,毫不示弱叫嚣:“你这个老东西的脸皮比猪屁还厚,政府出的九年义务教育倒成了你的功劳?你就是个老淫棍,当年我妈没疯的时候,你他妈也想脱裤子来着…”

  没等夏杨说完,镇长一把拉住他的细胳膊拖进办公室,贼眉鼠眼地探头在走廊里看了会儿,才关上门。

  镇长脸刷白,光秃的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没证据的事情不能乱说!”

  见镇长虚心的样子,夏杨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背在身后的手指搅成了麻花。

  镇长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说:“夏杨,我可以保证下面给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镇上没有任何一个高中愿意收你,退一万步讲,你有钱上学吗?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人穷就要懂得认命。”

  夏杨问:“不是有贫困生的名额吗?”

  镇长像听到了笑话:“这镇上除了你,还有贫困生吗?”

  夏杨低着头不吭声,盯着破了边儿的鞋子,沾着棕色的泥巴,踩在光亮亮的地板上,心里打着盘算。

  镇长是真怕他一不做二不休,再跑过来闹事。

  人说穷人也怕亡命徒,镇长瞧着夏杨这没爹死妈的身世设定,周围人对他是走过路过都不会错过的辱骂殴打,这简直就是个往穷凶极恶道儿上歪着长的好苗子啊!           


  第四章 A中 

  “不然…”镇长贼溜溜的小眼转了转,“我知道A中倒有几个贫困生的名额,不过这学校虽然盖在镇上,吃我们的粮,喝我们水,却不归镇上管。不然你上那儿问问?不行我再给你想办法。”

  A中是镇上有名的私立高中,董事是一家金融上市公司的老总何建国。

  说起这何建国,背后的故事也是一箩筐。将门之后,业界精英,十几年前年前也曾在媒体上轰动了一把,不过是在娱乐版而不是在财经版。

  起因是有狗仔偷拍到他和某个当红明星,勾肩搂腰出入他在市中心的公寓,两人在楼梯口就迫不及待地热吻,之后共度一晚才匆匆离开。

  重要的是这明星,还是个男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媒体像见血了的蚊子,疯狂地对这件事进行追踪报道。每天娱乐新闻的头条都是何建国和某当红明星的密事,当下的事情扒完了就开始翻以前的旧账,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起底。

  但当事情抽丝剥茧慢慢明朗的时候,突然媒体集体噤声,不再有任何报道、小道消息流出,似乎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何建国再出现在媒体前已经是四年后,有报纸报道他投资建造了一所私立高中。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所高中的选址是在某个不起眼的小镇,光初期投资就高达两个亿。

  对于这个学校的情况,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守口如瓶。

  镇上的人只能从围栏外看到学校的外观,白墙青瓦,别致又庄重。

  平时从来不见有学生出校门,两扇铁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边一个武警,小白杨似的腰板挺得直直的。

  只有每个月月末的时候,校门口才热闹起来。门口的路边停满了说不上名字的跑车,样子一个比一个怪异。

  镇长是眼睁睁地看着A中的学生像地里的韭菜一样,变着法儿地长,接着茬儿地换,叮里当啷都是钱的声音,可一个字儿都没到自己的裤兜里。

  镇长暗想,让小杂种去找找他们的晦气!

  出了门,夏杨就直奔A中。

  可到了门口,他难得胆怯了。

  其实人,不会因为钱的多少而感到自卑。如果你因为一个富人夸夸其谈自己有多少套房产,银行卡里有多少存款而心里不痛快,那这多半是由于嫉妒,而不是自卑。

  自卑,来源于对方不露声色的显摆。

  就像树不会告诉花草远处的山峰有多么巍峨壮丽,海也不会对河流诉说另一半球的世界多么色彩斑斓。他们无需发声就能得到尊重和仰视,因为他们存在足以让人汗颜。

  此时的夏杨就是那株拼命抻着脖子、仰视高树的小草,在围栏外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A中发呆。

  若依夏杨之前的性格,早就硬闯了,如果有保安拉他,正好可以撒泼耍赖,顺便把校长叫下来。

  但这次,夏杨不敢造次。

  在他看来,A中校园里的每一块尘土,都受着知识的熏陶,自带圣光。

  夏杨的两只手紧紧把着A中的铁栅栏,暗下决心:若是能进了A中,他一定认真念书。

  最后,夏杨来来回回绕了几圈,走到马路牙子那里,脸朝校门坐了下来。

  这是他拿着语文书上历史课学的一招——三十六计之守株待兔。

  过了很久,一辆红色的跑车呼啸而过,在临近校门口的时候突然甩尾,打了两个转以后直冲校门而去,眼看着就要直直地撞上铁门,跑车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在地上留下了两道黑色的轮胎印。

  夏杨被尖利的刹车声吵得捂住了耳朵,但门口的武警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直直地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一只纤细的手臂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修长的手指夹着一个红本,冲武警扬了扬便收了回去。武警低头看了一眼就立刻挺直了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首长好!放行!”

  夏杨看着跑车绝尘而去,啐了一口,嘴硬地骂:“拽屁!”

  跑车里,红色的军官证正在一根白皙的手指上打着转:“你可以啊,把蒋文燃的以前的军官证拿出来了。”

  蒋绪昌单手把着方向盘,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把我弄到这种鬼地方,拿他军官证算便宜的了。”

  “你爸要是发现了,肯定又得揍你的。”说完,何路文把军官证往后座随便一扔,丢给了坐得端端正正的方修。

  蒋绪昌不屑地哼笑一声,转头冲副驾驶的何路文挑挑眉道:“到时候就靠你那个爸——何建国替我美言几句了。”

  何路文白了他一眼,“什么你的爸我的爸,他俩现在睡在一起,是咱爸。”

  蒋绪昌只顾着盯着前面的路,头也不转地说:“我他妈还和你从小睡一起,十几年过去了,照样你是你,我是我。”

  何路文冷着脸瞪了他一眼,扭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见何路文不作声,蒋绪昌不动声色地歪头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又生气了!

  何路文和蒋绪昌从小一起长大。何路文是何建国的种儿,蒋绪昌是蒋文燃的种儿。最后两个下种的忙着一起研究生物结合,育种的地则被闲置一旁,成了荒地。

  在生物结合这块儿,蒋文燃是行家。

  两人相遇的时候还不到十岁,蒋文燃是个土得掉渣的农村娃,何建国是个穿白衬衫、背带裤,脚踹黑皮鞋,走路哒哒响的小少爷。

  农村的厕所是旱厕,何建国嫌脏,跑出去老远,找了个田埂才解裤带。

  当时蒋文燃在地里插水稻,浑身上下都是泥浆,跟着土地一个色。干累了,草帽往脸上一盖,躺在田沟里睡大觉。结果睡着睡着,突然听到哗哗的水声,而且又急又猛,那气势跟村头水库开闸放水一样。

  蒋文燃一下子就醒了,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这动静把何建国吓了一跳,在他看来这土地突然扭动了起来,以为是蛇一类的凶禽猛兽,吓得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大敞着门户,直愣愣的看着。

  就这样,呲了蒋文燃一脸的尿,直接把他浇醒了。

  从此,蒋文燃算是赖上何建国了。

  为了追逐他进了部队,踏踏实实地当了十来年的兵,结果又为了他从部队转业出来,现在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老板。

  一般人做到他这个位子上,大多穿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可蒋文燃偏不,衣柜里一水儿的军衣。每天穿着军绿的衬衫,黑色的腰带扎进迷彩裤里,脚踩一双军靴,袖子挽得老高,成天和一群工人满世界跑。

  蒋文燃和何建国是两个极端——粗野和精致。

  生养出的孩子也性格迥异。

  按照蒋文燃的话说,蒋绪昌是“糙”着养的。蒋文燃忙的时候,蒋绪昌就是散养的小牛,毫无顾忌地四处窜。而当蒋文燃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跟唯一的儿子谈心——应该说是单方面训话的时候,踢两脚,揍几拳都是轻的。

  不过蒋绪昌的性格没有完全随了蒋文燃,还是带了几分何建国的阴阳怪气。有时脸一沉下来,连何建国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相比之下,何路文就生得精细得多了。从出生开始,他就是千挑万选、精准调配的结果,最后调出了个混血儿。虽说是个男生,但长得比小姑娘还漂亮,尤其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总是似笑似嗔地瞪着你,勾人的很。

  也许性格也跟着外貌走,何路文心眼似针尖,总因为一点小事跟蒋绪昌闹别扭。一开始蒋绪昌还会哄一哄,后来他学聪明了,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何路文闹腾够了就会乖乖地回来找他。           


  第五章 校长 

  这次蒋绪昌破天荒打算哄哄他,用手呼噜几下何路文的头发,柔声说:“别生气啦。”

  何路文努力屏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拉过蒋绪昌的手和自己的比划着:“跟你生气真是自讨苦吃,还好你对我是动嘴不动手。每次想起你和那群小流氓打架,啧啧,一拳下去,都没了声音。”

  蒋绪昌说:“哼,三脚猫功夫还敢拿出来现眼,真给他们老子丢脸。”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现在被我爸打发到这儿来了,你细胳膊细腿的,别再被欺负了。我让方修陪你回去,他的拳脚功夫也不差的。”

  “算了,让方修在这儿吧,有个照应。我……”何路文的眼里快速地闪过一丝凶光,“你都把他们收拾老实了,我不会有事儿的。”

  蒋绪昌点点头,抬头扫了一眼,一个甩尾将车子停在了教学楼的正门口,单手拉手刹熄火,一气呵成。

  车停稳也不见何路文松手,蒋绪昌刚想抽出来,何路文突然加了把力,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问了句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蒋绪昌,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蓝色。”蒋绪昌没有半点迟疑,脱口而出。

  “嗯,你要记着。不过他们说混血儿的眼睛颜色会变,下次等你回来,估计就成墨蓝色了。”何路文松开手,削瘦的身子往旁边缩了缩,显得萧瑟落寞,低声道:“时间快到了,你走吧。”

  蒋绪昌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僵在半空的手停了片刻还是收了回去,扭头冲方修说:“送文文回去,稳着点!”说完,打开车门,迈开长腿几步就走远了,没再回头。

  何路文有点失望,他以为蒋绪昌会更舍不得他。

  夏杨坐在门口,看着红色的跑车飞扬跋扈地进去,规规矩矩的出来,心里骂了句:不懂规矩被收拾了吧!该!

  越到中午太阳越大,夏杨不敢走,脸被晒得红扑扑的,仰靠在路边的树上,迷糊了过去。

  临近傍晚,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武警叫了声“校长好”。

  夏杨猛得惊醒了,从地上弹了起来,向前面的一个西装革履的背影冲了过去。

  “等等!”

  西装革履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晚霞映在他的脸上,仿佛带着温暖的圣光,这让夏杨想起拯救穷苦大众的菩萨,而他正在奔向拯救他的救世主。

  等夏杨跑到西装革履的面前,已经气喘吁吁。

  “小孩儿,怎么了?”

  原来不穿袈裟,不持锡杖莲花的菩萨,也会很温柔。

  夏杨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儒雅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睛。

  “你是校长?”

  西装革履淡淡一笑,“初念之。”

  西装革履叫什么对于夏杨来说根本不重要。

  “我想上学!”

  西装革履似乎对夏杨的要求并不惊讶,相反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反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夏杨被他问住了,漂亮的唇闭得紧紧的,抿成了一条下弯的线。

  “初—念—之—”西装革履仍然在笑,“你要记住,这是我的名字。”

  西装革履的笑变得有点冷,好似一刀一刀刻在大理石上一样,他拍拍夏杨的头:“明天来上学吧,今年有个贫困生的名额,就给你了。”

  夏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身子站不住似得打着摆,手指不受控制地搓着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明天七点。”

  这是初念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经历过才知道,人遇到大喜大悲的第一反应,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懵逼,且懵逼的时间和事情的激烈程度成正比。

  夏杨直直地盯着初念之的背影,看着尽头的天地相接处如一张大嘴般张开,把人慢慢地吞了进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太阳落入地平线,黑夜顺势吞没了夏杨。

  A中的武警见他站了许久都没有动,以为出了什么事,上前说:“小同学,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夏杨茫然地转头看了看武警,复读机般说:“回家……”

  武警有些莫名其妙,说道:“对啊,回家,天都黑了,你妈妈肯定在家等你吃饭!”

  夏杨依旧一脸茫然,怔怔地说:“妈妈……”

  他视线不明地望着前面,思忖了片刻,突然拔腿就跑。

  夏杨就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村户家里的灯光,摸黑上了山。他对这片山头很熟悉,路边每块大石头他都仔细摸过。中间有一段路窄坡陡,一边是山,一边是悬崖,悬崖的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夏杨听着海浪冲刷石壁的声音,凭着印象走过了这段几乎没有一丝光亮的路。

  再往上走,就只能靠月光了。

  他时而弯腰躲过树枝,时而轻巧地跳过挡在面前的障碍。两只脚跟比赛似的,越迈越快,脚底板热乎乎的。最后,在一株小树苗前停了步子。

  树苗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长在深山处,周围却没有一根杂草,四周还围了圈篱笆。

  篱笆边放了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夏杨扫了扫,面朝大海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前方。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虫声蛙叫,可声音越响,他的心越是空洞寂寥。

  许是怕被寂寥灼了心,他终于开口道:“嗨,我来啦,走的是悬崖边的险路。喏,就是那段!每次走我都是闭着眼走,如果过去了就多活一天,过不去,哈,掉进大海,咱俩也算死一块儿了。”

  微风吹拂,海潮阵阵,算是回应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听说溺死很痛苦,你是得怀了多少恨意才选了这么个死法,到了了,还要留一副狰狞的面孔在人世间。魂魄都不在了,留这么个玩意儿吓人做什么?想让活着的人都忘不了你吗?我是你儿子都忘了,更何况是旁人?”

  说着,他的眼眶潮热起来,抬手揉了揉鼻子,继续不甘心地解释:“你别会错意,我来这里不是因为还记得你,我是为社会做好事,在这里开荒种树。这棵树就是我种的,是杨树,跟我的名字一样。就算哪天我死了,这棵树也一直会在,开枝散叶,长成一篇杨树林。你懂吗?”

  又坐了一会儿,夏杨才站起来,抖抖衣服上的土。走了两步,又返回来,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树苗瞧了好一会儿。最后没忍住,眼泪还是下来了,哽咽地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进A中了,这是个大事。就算你活着,跟镇长再怎么乱搞也办不到。知道了?就是这么大的事。你等着看吧,我很快就和你这种人划清界限了。”           


  第六章 上学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比闹钟还准时的小杂种就上岗了,扑棱着翅膀,飞上夏杨给它搭的简易茅舍,晃着脑袋,开始360度无死角打鸣。

  夏杨睡得轻,小杂种刚起了个调子,他就醒了,眼睛磕巴了几下,似梦似醒地望着掉皮的屋顶发愣。

  胡同的房子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土房子,连炕都是用泥巴夯的底子,墙壁上糊着报纸和挂历。

  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土房子被推倒,原地上建起了红砖黄瓦的小洋房——除了夏杨家。

  托夏杨妈的福,家里还保存着难得一见的、中国六十年代原汁原味的传统构造,连块墙皮都不带变的。夏杨自我安慰地想,这房子也算老古董,越破越值钱。

  不过夏杨家虽破,从外观可看不出来。

  这是因为镇上为了迎合上面提出的“干净乡村、整齐乡村、美丽乡村”的口号,将所有房子都统一刷成了白墙黄顶,连大门都不由分说地刷成了统一的铁锈红。

  就这样,没打一声招呼,夏杨家的土房子就“升级”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新房,这逼格提高的可不只是一点点。

  于是乎,为了积极响应“美丽乡村”的号召,夏杨决定要秉承着“舍小家为大家”的无私奉献精神,率先对着自家那堵洁白的墙皮狠狠踹了两脚,在正中央留下了两个明显的泥脚印。

  他对自己即兴创作的抽象派作品非常满意,大笔一挥留了幅对联——

  白壁其中一点脏,讲究。

  干净乡村去你妈,诚实!

  横批:假洋鬼子

  没过几天,夏杨的大作又成了一片白壁。

  在小杂种开始不耐烦的用鸡喙“哆哆”叨门的时候,夏杨终于掀开被子下了地。一拉开门,小杂种就扇动翅膀,围着夏杨的脚边打转——这是饿了。

  夏杨打开锅盖,拿了个凉馒头,自己咬一口,接着掰了一块扔给小杂种,一人一鸡才算和和气气地吃了顿早饭。

  之后,夏杨简单收拾了一下书包,背着刚出胡同口,又掉头跑了回去,隔着老远把破得都毛了边的书包甩进了自家院子,两手空空地往A中跑。

  门口的武警没有拦他,面无表情地开了校门。

  A中的构造分成南北两片,南边是教学区,北边是住宿区。每天学生都要数次在两片区域穿梭。

  夏杨老远就看见初念之站在教学楼的门口,笑眯眯地向上课的学生打招呼。见到跑得快的学生还会好心提醒几句。

  如昨天一样,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穿着正装,每个扣子都别得严严实实的。西服的袖口是特别定制的银色樱花袖口,手腕轻抖,露出金色的腕表,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

  A中的学生都穿着统一的英式校服,可他们戴的配饰、背的书包、穿的球鞋都在低调地诉说背后不俗的家境,顺带着,又将他们分成了三六九等。

  穿着T恤运动裤的夏杨,在天差地别的对比之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他微微低着头,像个混入猫窝的耗子,贴着墙边站,生怕人看见。

  就在夏杨站在门口犹豫不前的时候,校门又打开了。

  一个高个子男生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衣,戴着耳机,手插在口袋里,扬着头往学校里走。他身后跟着个腰板挺得直直的男生,推着辆自行车。

  那男生就是蒋绪昌,后面跟着的是方修——他爸爸曾是蒋文燃的兵。

  蒋绪昌第一次见初念之就看他不顺眼,觉得他像个机器人,顶着一副千年不变的扑克式脸,对每个学生行点头礼,角度和幅度都像算好了一样精准。蒋绪昌对这种行为的解释是装腔作势,第一个被他冠上这个名号的人是何建国——成天一副好脾气笑呵呵的样子,实际憋着一肚子的坏。

  蒋绪昌对初念之的问好熟视无睹,扭头进了教学楼。

  方修从记事起就跟着蒋绪昌,受他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把大他三个月的蒋绪昌也当成了首长。朝夕相处,方修早就摸透了蒋绪昌的性格和做事方式,此时见他鼻孔朝天,就知道自家小少爷看不上初念之。

  夏杨清楚地看见初念之在蒋绪昌离开后,难得地露出不快,俊脸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微笑淹没了。

  其实初念之早就看见夏杨了,但他装作没看见。此时,他更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他的鱼儿上钩。只可惜这鱼儿总不咬钩,短短几十米的路,走了将近半个钟头。

  等夏杨墨迹到初念之跟前,学生都已经进了教学楼,偌大的校园就剩他俩人。

  夏杨看着初念之西服上的第二个金属扣上映出的自己,说:“校……校长好……”

  初念之抬手看了看手表:“我跟你说的是七点,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五了。学校的晨读七点半开始,八点正式上课。”

  在夏杨的人生经验中,遇到的人要么是能动手绝不花时间吵吵,要么是单方面的嘲讽取笑。在这种扭曲的生存环境下,夏杨显然不知道什么是“沟通交流”,初念之冷静的态度反倒让他觉得更加毛骨悚然,暗自懊恼地想,入学的机会恐怕是没有了。

  昨天经历了大喜,那今天就是大悲,而且是自己酿成的。夏杨在心里用尽了恶毒的话咒骂自己,头也垂得更低了,只能看见初念之笔直的西裤和锃亮的皮鞋。

  “对……对不起……”

  老师有个通病——话痨。一个简单的迟到问题,通过以小见大、类比反讽等一系列的修辞手法,能把它从芝麻说成西瓜。

  面对着夏杨,初念之的职业病不出意料地冒了出来,一堆好听的、难听的话都到了嘴边。

  初念之刚想把夏杨拉近点,好好教育一番。结果低着头的夏杨用余光看到他抬起手,以为他和那群人一样,要动手揍他。夏杨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让初念之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初念之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夏杨躲他的原因。又想了想他头低得连后脑壳子都露出来的自卑模样,一席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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