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和在他三十岁这年,放弃了稳定但是枯燥无聊的工作。
“我决定要去旅行。”他对母亲说。
阿和没有对象,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他工作了几年,正好攒下了一些钱,他可以拿这些钱去做人生中还没尝试过的事情。阿和觉得自己还没有尝试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反正他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于是他辞了职,简单地收拾几套换洗的衣服,告别母亲,开始旅行。
阿和离开家的时候是三月份,正好是春天。他走出家门,太阳洒在身上,仿佛能够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霾,他扯着嘴角和母亲告别,似乎很轻快的样子。他身上背了一个洗的泛白的背包,一步一步地离开,朝着未来走去。
阿和待在人群里太久了,他想要远离人群,为了远离人类社会,他决定到一个人迹罕见的地方去旅行。他要寻找一处人类鲜少留下痕迹的地方,享受孤独的乐趣。他听说东边有一座森林,森林里有一座小花园,小花园的主人曾经是一个作家,那里已经被荒废了很久了,不过小花园里的小木屋还被作家的亲戚代替管理着。要问阿和从哪里听来这个花园,他会说“在一本小说里吧,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于是他搭上火车,转了两趟大巴车,翻越几条蜿蜒的山路,阿和终于来到一个村落旁边,他询问村口的老人,老人熟练地抽着水烟,皱着干枯焦黄的脸庞,慢悠悠地给阿和指了指路。
阿和继续向前,越过泥泞的林荫小道,太阳穿过层层的枝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撒在地面,映得草地明暗可见,头顶的枝叶太繁茂了,遮住了暖阳,显得森林里昏暗昏暗的,连温度也降低了不少。微风拂过叶子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阿和隐隐约约地听见嫩芽在生长,虫子在破茧而出,花朵在绽放,鸟儿在舒展翅膀,没有人的声音,没有人的足迹。阿和感觉自在多了,他要继续往前,寻找传说中的花园,踏着泥泞的小路,踩着软趴趴的腐朽了的残枝枯叶,身上沾满了潮湿的雾珠。他看见了一座小花园,没有他想象中的精美绝伦吧,但是它确实是一座美丽的花园。花园被建筑在一片小空地上,没有了繁枝的遮盖,显得格外明亮,被时间侵蚀过的、陈旧的、白的泛黄的栅栏包围着这座小花园,小花园里开放了灿烂的花朵儿,色彩缤纷,花团锦簇的,显得那样的生机盎然。小花园里有一间古老的复式木屋,靠近木屋,一股饱经沧桑的气息迎面扑来,它仿佛承载了许多不可言喻的故事。
阿和走近小花园,入口竖了一个牌子,写着: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阿和推开栅栏,入口铺了一条石板路可以通往木屋,阿和静默地走上去,突然屋后发出了细微的响声,随后走出了一个女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扎着头发,围着围裙,脚底踩着水鞋,哦,右手里还拿着泥铲子。
“请问你是?”是一个很悦耳的女声。
“……我从前看过一本书,”阿和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书上说,这里有一座花园,花园的主人就是作者。”
“啊……小说。”女人有点吃惊。“那你……”
阿和接着说:“听说这里很漂亮,所以想要在这里寄居一段时间。”
女人消化了一下阿和的话,打量着这个身形瘦弱,脸庞瘦削的年轻人,道:“没想到会有人因为伯父写的小说而找到这个小花园来的。”她温婉地笑了笑,觉得很惊奇,“我是小说作者的侄女,我姓叶。自从伯父去世之后,这个小花园就由我代为管理,你说你想要寄宿在这?”
“是的……”阿和说。
“那你想要住多久?”叶女士很有耐心地问道。
“啊……”听到这个问题,阿和有点呆愣,“哦……不久的。”他想了想,回答道:“在这些花凋谢的时候,我就会离开,大概就是春天结束的时候吧。”
叶女士听到这个回答,轻轻一笑,说:“反正这木屋也空置很久了,如果你想住下,我可以不收你的费用,不过你得自己清理清理屋子。”
“好。”他说,“……谢谢您。”他又补充。
阿和就在这座生机勃勃的花园暂时寄居了。
虽然叶女士说木屋空置了许久,但是因为时常怀念伯父,所以她在假期里会在花园里住下权当度假,所以屋子里备有一大部分的生活用品,剩下的,阿和被叶女士带领着,再次穿越森林,回到人烟喧闹的村落,前去商店里购置,叶女士为阿和简单地说明了附近的村落情况,即使阿和现在满心的只想住在花园里,不想听什么村落啊村民啊的。但他还是耐心得听取了叶女士的介绍,阿和对叶女士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温婉。善良的人的话值得聆听,阿和深有体会。
阿和的睡眠时间不太长,可能是常年的熬夜打工让身体的生物钟形成了习惯,他不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但是身体也确实越来越孱弱,毕竟,他也没时间运动。阿和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但是内心却没有想要改变的想法,他甚至懒得多睡一会儿,尽管他不再需要没日没夜地工作,不再需要天天担心巨额债务该如何偿还。
正如他现在无事可做,天还没亮,他就睁眼了,他躺在陌生的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漆黑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些许月光从窗户缝隙里挤了进来,跌落在地板上,阿和木木地转动脑袋,盯了一会儿月光,又转回去盯着漆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了鸟叫声,清脆的、活泼的。他不知道是什么鸟,他不太在乎这种事情。随着鸟叫声的此起彼伏,清晨到来了,阿和躺在床上,可以感受到夜幕从房间里退去,天空逐渐变得明亮,新的光芒洒进屋内。阿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瞎子重新获得光明一般,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阿和抛在脑后了。
他披了一件衣服,下了床,洗漱洗脸。阿和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以前是没有时间吃,也没有条件吃。叶女士知道之后,就强烈要求阿和改变这个坏习惯。尽管阿和不觉得这个是坏习惯,可以省钱省时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但是对于这位善良的女士的话,阿和还是听从了,他有时感到奇怪,为什么叶女士会对一个才认识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如此关心?但是阿和在叶女士的身上感受不到恶意,后来他也不在意了,反正他很快就会离开。
他坐回床上,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木屋被花园包围着,窗外自然是一片繁花似锦。窗外的风景美得像一副梵高的作品,浓艳的、灿烂的、强烈的、辉煌的、自然的、跳跃的、仿佛狠狠地把人灼烧……阿和呆呆地望着,入了迷。
叶女士的出现把阿和拉回现实。叶女士每周隔一天都会到木屋里来,理由是来照顾小花园娇嫩的花朵们,顺便还会给阿和带个早餐。
“每天你都起得很早呢。”叶女士与阿和打招呼。阿和默默地点头权当回应,只是在接过叶女士的早餐时,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早餐不是路边小摊卖的,而是叶女士精心制作的早餐,被保温盒小心地装着,一凑近就能闻到香味。每次的早餐菜式都不相同,里面的食材丰富且美味。阿和便坐在客厅里默默地吃早餐,倒不是阿和家里有什么食不言的规定,只是阿和不知道要聊什么。
“今天要不要听音乐?”叶女士提出。阿和疑惑地抬头,叶女士仿佛可以看见阿和头顶的问号,叶女士从身边的盒子里拿出了一把精致的小提琴,阿和才发现叶女士今天随身提了一个小提琴盒。叶女士拿着小提琴走到屋外,优雅的站立着,把乐器轻轻架在肩上,调整位置,右手轻松地一拉,活泼悦耳的音符马上跳跃起来,伴随着清脆的鸟鸣声,形成了一支春日乐曲。
叶女士演奏着乐曲,对着阿和微微一笑,像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安抚般慈祥。阿和靠在门外听着音乐,觉得叶女士仿佛在发光。他以前没有遇到过像叶女士一样的人,优雅、温婉、有气质。
阿和从前的生活条件很艰苦,小时候他只遭遇过那些流里流气坏孩子的欺凌,长大一点,他只知道埋头学习,在空闲的时候捡垃圾,打零工,只为了填补压在家里的一笔巨额债务。在学校他没有朋友,老师也不喜欢脏兮兮的他。在家里,父亲酗酒好赌,在外做一些辛苦活脏活,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回家打母亲发泄,而母亲也苦苦地工作却填不满那个债务的黑洞,她每天都自哀自怨,只顾自己的悲惨遭遇。从来没有人不关心阿和。每天都有高利贷上门讨债,那些人凶神恶煞、横肉四溅,叼着烟,说起话来像要把人吃了一样。后来,父亲出意外死了。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一笔保险金,还了一部分债务,阿和辍学到外面工作,同样的,没有朋友,只有起早贪黑的工作。直到阿和二十八岁那年,母子俩还上了最后的一笔债务。阿和终于不再被债务所困扰了。
在阿和轻松地度过了两年后,他在三十岁这一年,他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只对母亲说:“我要去旅行。”然后他就离开了家。他把自己的大部分存款藏在家里一个隐蔽的地方,他还留了一封信给母亲。阿和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他的过去是为了债务而活,他从来没有自己把握过一天。他的现在无聊枯燥,没有任何乐趣和意义。他的未来,他看不见。于是他给自己设了一个期限,用一个春天的时间,去看看这个世界最后的美丽,然后就结束自己无趣的一生。
但是现在,阿和望着这个美丽的女士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发出了破裂的声音,碎了一个小角,有什么东西照进了他的心里。
“阿和有什么爱好吗?”叶女士奏完一曲,放下了小提琴,抬手挽了一下跌落的发丝,拢了拢大衣,轻轻地问。
“……不知道。”阿和有点发呆,他从未想过兴趣爱好这种东西。但他突然发现好像大家都有兴趣爱好,或是擅长的事物,自己却没有。看着叶女士演奏乐器时得心应手的姿态,阿和突然就较起劲儿来了,他今天非要想出一个爱好来不可。
“嗯……我想,画画吧”他声音低了下来,“我应该喜欢画画……”他回忆起今早窗外梵高的画作。“真的吗?那你要不要学一学画画呢?我这儿刚好有一些画具。”叶女士鼓励着阿和,期盼他答应。
“……好啊,我学一下画画。”
于是阿和要开始尝试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爱好了。阿和从叶女士那里得到了一些画具,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一些还留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阿和印象中的画画,就是照着物体临摹。他坐在门口的阶梯上,右手拿着铅笔,面对着娇艳的花儿,一笔一笔地勾勒轮廓。阿和一边聚精会神回想叶女士的简单绘画讲解,一边专注地下笔描绘。
“我曾经,有一个儿子。”叶女士也坐在阶梯上,盯着阿和画画的模样,眼睛里有些忧伤,“他和你一样,敏感,忧郁……”叶女士叹息,不再继续说话。
阿和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干脆闭嘴画画。
阿和莫名其妙地爱上了画画这个爱好,他从前没有接触过,也不知道画画是一件那么轻松简单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他以为那种宏大的美丽的画作才是画画,但是叶女士却告诉他,画画就是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你只要把自己想象中的世界画出来,那就是最伟大的画作。阿和画了很久,他下笔之后又觉得画画不应该是简单的临摹,而是要有自己的想法,他加了一下想象中的东西上去,可是它看起来和美丽的花朵很不搭配,它是黑暗的、阴郁的东西。
阿和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样,他开始不停歇地画画。他不停的尝试新的风格,他不再用色调灰暗的色彩和沉郁的图案,相反,他用最浓烈的、未经调和的色彩渲染画面,用色彩斑斓的笔触勾勒细节,用行云流水的曲线描绘着一幅幅图画。
叶女士现在不常来小木屋了。但是阿和一个人也过得很充实,尽管他的生活里只有画画,他从未想过画画是一件那么令人愉悦、令人着迷的事情,他要在死前画个痛快,画个淋漓尽致。可是他看着春花一天天的衰败,他意识到时间快到了,他莫名有些失落。
叶女士又一次光临小木屋了,这次她带了一些花种子。她问阿和要不要和她一起播种。阿和停下了画笔,说:“好。”叶女士翻出种花的工具,正如初次见面般,穿上围裙和水鞋,她给阿和分配了一把铲子,一同到屋后的空地播种花种子。
“我们得先挖个坑。”叶女士说道。
阿和蹲下翻土,用手指挖了许多小坑,等着叶女士把花籽投进每个小坑里。
“阿和你知道吗?”叶女士一边干活一边说。
“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你要待到小花园的花凋零的时候,就会离开。现在春天快要结束了,春花也要凋零了,但是这座花园,会迎来夏天,夏花也随之开放。到了秋天、冬天,一直一直的,这座花园都有美丽的花儿在开放……”
阿和抬起头,眼睛里有些闪光。
“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去世已久的……我的儿子……”她有些哽咽,“他曾经眼睛里也充满了灰暗与麻木,但是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他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后来……他去世了……但是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她把装花籽的小袋子放在阿和手里,接着说:“你不必离去,花,会一直的开下去,你,也会迎接你的夏天、秋天和冬天。”
阿和捧着花籽,不知所言。
“我……”他的喉咙想被哽住了一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你可以继续去寻找你的未来,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叶女士温柔的笑着。“你不必停留在过去,你可以继续旅行,去看一看未曾见过的远方。”
“但是记住,永远,永远,不要放弃你自己。”叶女士含着泪光,轻轻拍拍他的脑袋。
阿和站起身来,把花籽的袋子打了个结,说:“可以把这个送给我吗?”
叶女士说:“当然。”
“我想带着花去寻找我的夏天。”
阿和离开花园的那一天,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竖牌。
我曾经以为我是秋叶,静静地、惆怅地、凄美地面临死亡的。但是这个春天里,我被播种在了土地里,重新发芽,我感受到了微风的抚慰,太阳的温暖。我突然,想要成为一朵绚烂的夏花,在最饱满的季节里绽放自己,疯狂地奔驰着、跳跃着、欢呼着,用灿烂辉煌的生命诠释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