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珊讲起她母亲和她舅舅已经常年没有交流的时候,我是挺吃惊的。她母亲我见过,感觉是个热心肠的阿姨,常常笑盈盈地问着我们这些后辈:“最近怎样?工作如何?家里可好?”然后又顺手削个苹果,妥妥地递到我们面前的盘子里,催着我们多吃水果。
听她这么说,我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他们不说话了?”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好像他们姐弟俩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玩不到一起。长大后本来还有着联系,但也是越来越少,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联系就彻底断了。”
“可前一阵你不是还见过你舅舅来着?”我突然想到珊和她表弟一起去买电脑,车子却半路抛锚,还是她舅舅及时赶到,帮他们把车给修好了。
“是呢,舅舅会和我们说话,也十分友好,但惟独不理睬我妈。”
“我妈还会给舅舅写信,但永远都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她又补充道。
珊的外公外婆已经过世,老房子还留着。这些年一直是珊母打理,出租给别人,每月的房租再部分电汇给弟弟。可随着年纪增长,珊母也无意再处理这些琐事,想着索性把房子卖了,也得些清闲。可和弟弟的交流永远是件难事。
从前都是珊和她表弟充当信使,把两个大人的话传来传去。他们并不喜欢传话,感觉像是行走在两个大人的怨气里,看不清路,生怕又说错点什么,让那层糟糕的姐弟关系进一步裂化。
“到底谁是大人,谁是小孩?”我忍不住皱眉。
“是啊。”她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我不觉得你妈是咄咄逼人的人,是你舅舅的问题吧?”
“你没看过她写的信,有些话不能那么说,对亲弟弟也不可以。”她摇了摇头。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又想起珊母,她好像是个固执的人。珊母有个小花园,听珊说,她爱在烈日当空或者淅沥雨水中在花园里除草,不用除草机,完全是弓背弯腰地用手拔。明明有更适合的天气,好像只有热得汗流浃背或者被雨水淋湿额发才算真正的工作。有时珊不得不在晾台上大声呼喊母亲,就为提醒她喝口水、歇歇脚。
而有次珊母为我们削苹果,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伤口不深,但她有些失色,我们帮她贴上创口贴,好像也就过去了。后来,每逢又为我们准备水果,她倒是念念不忘,总是半打趣半认真地又提起这茬,说着自己“负伤”的经历,而我总是无心地回道:“阿姨要小心!”。
这些小事我从来没有深究,原来我以为大概珊母有些执念,这不过是一个人上了年纪之后多多少少都会有的一些小怪癖。
现在想想,是她需要证明自己吗?用坏天气证明自己为了这个花园勤勤恳恳,用流血的手指证明自己为了女儿和客人尽心尽力?可她其实并不用的,或者说不用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不用以这样一种“情感要挟”的方式。
“那房子怎么卖呢?”我的思绪又回到当下。
“我还是要先问我弟吧,看舅舅倒是什么态度,兴许他根本不想卖呢。这事儿呀,快不了,也急不来,慢慢沟通吧。”她又笑了笑。
“人都很奇怪,常常总在别人的错误里学到什么,而对自己的错误视而不见。我妈就常说要是我有兄弟姐妹,那宁愿一个孩子给钱,一个孩子给房。像她和我舅房子一人一半,是卖是租总是不能一个人决定,好像这就是所有问题的根结所在。但她没想过,她和我舅渐行渐远,也有些原因出在她自己身上。”
我佩服珊,我觉得她能平静地说这些话,已然她母亲那段不够乐观姐弟关系没有完全牵住她。生而为人,情绪这件事本来就无法避免,而又没人天生就懂如何为人父母,不经意间往往又会把焦虑传给孩子,日积月累地,待到为人子女的要走出父母投射下的情绪阴影的时候,才发现不是件易事。有些人挣扎一下,也就挣脱了;而有些人陷在泥潭里,甚至要耗上一辈子。
再次见到珊是几个月后了,笑着打趣了一番。聊着聊着又绕到珊母的老房子上。
“怎么样,卖了吗?”我问她。
“嗯,舅舅同意了,也和现在的租客说好了。就差房顶阁楼间的东西再顺顺就可以了。”她笑了笑,淡淡地,又有些勉强。
我捕捉到她眉眼间情绪的转折,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了?这下你妈要清闲不少,多好呀!”
“嗯,确实,只是有些可惜。”
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她若有所思地说:“嗯,外公外婆还在的时候,我妈我舅关系再不好,碍于老人的面子,也都和和气气的。后来老人不在了,老房子其实倒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看着我妈每个月颠颠地跑到银行给我舅汇房租,好像他俩还有交集似的。现在房子也要卖了,大概也真没联系的必要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们俩都没有兄弟姐妹,只能在黑暗中盲目地揣测着破碎的手足之情是否有修复的可能。也许我们能帮着点,劝两句,但最终这也与我们无关,这是另外两个成年人的决定。
我们又走了一段,再没有提这个话题,倒是春天的风拂在脸上,温柔又可爱,便约好周末再一起出游。在地铁站入口处我们挥手道别。
回家的路上,黄昏时分的天空中燃起片片火烧云,红彤彤的,我又想起珊母笑盈盈的脸庞,以及她催我们吃水果的模样。于我,她好像还是那个热心肠的阿姨,但我知道其实她也是有棱角的。她未曾向我展示她的棱角,因为我不在她生活的内圈里,我只是她女儿的同学和朋友,只是偶尔会来她家作客的晚辈,只需要客气而周到的寒暄。
我不知道她和她弟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两个血脉相连的人都如陌路般散了。但我猜她的棱角一定刺痛了那个离她最近的人的神经,于是他就离场了,又或许,他们刺到了彼此。
人无可避免地都自带棱角,这些小小的刺可能在成长、在职场、在婚姻、在育儿中被慢慢磨平,也可能是被藏了起来,所以即便是外圈人眼中那个平和沉静的人,可能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有“锋芒毕露”的时刻吧。
想着想着,便不觉加快了上楼的脚步,要给父母挂电话,要拥抱先生和儿子,他们在我生命的内圈里,也许见过我的棱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