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政府的政策好了，老人家每个月能领到350的补贴。再过一两年，我100岁了，补贴还能更多，就不用给子孙添麻烦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外太婆98岁。
一
我记事的时候，外太婆已经八十五岁了。犹记得，那时候的她佝偻着身躯，头上梳着髻子，经常穿灰色花纹的对襟衣服，耳朵上带着一朵丁香状的耳环，三步金莲的脚走起小碎步来一晃晃的，让人感觉亲切的同时又觉得好玩。那时候的她，耳聪目明，心思敏捷，完全不输给五六十岁的老人。
小时候去外婆家，总不会在外婆家多待。相比于外婆的木讷、外公的不苟言笑，外太婆的和蔼以及珍藏的零食、新奇的事物，更吸引我们这些小孩。
每次看到我们过去，她总会停下手头正在忙碌的事情。无论是玩七色牌，还是捡茶枝。一边念着“囡仔”你们来了，一边赶紧跑去屋里，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珍藏的水果蜜饯拿出招待我们。
外太婆的情商高，为人处事周到有理，也很会替人考虑，所以里里外外的亲戚一来，总是会给她塞些红包或者零食之类的东西。当然这里面的一部分，没过多久就会转移到我们手里。小孩子嘛，有吃有玩，就跟谁亲近。外太婆家是小时候最喜欢去做客的地方了。
上初中后，听母亲说，在躲计划生育的时候，外太婆曾经照顾过我两三年。那时母亲与奶奶的关系不好，连带着我们两个小孩，也不受奶奶待见。从外太婆那里，我们感受到了长辈的关爱。有照顾上的恩情，自己从心里也更加亲近于她了。有空总会囔着母亲一起去看她。
那时，外太婆住在二儿子家。外太婆与大儿子（也就是我外公），两个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加上二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房子需要看护，孩子也需要照看，外太婆便承担起了这个任务。当然了，外太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大儿子整日忙于生计，憨直的大儿媳妇更是指望不上，大孙子（我舅舅）常年在外做生意。相比之下，二儿子家早早就成了村里先富起来的典范，盖起了三层楼，二儿媳妇也属于精明能干的那一类。她想着，多帮点二儿子家，以后年老的时候才能有依靠。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算盘打错了。
二
关于外太婆的故事，大多是听母亲说起的。1915年11月份，外太婆出生在一个叫“玉枝”的小村子里，父母给她取名叫傅丽——希望她的一生能过得美好。在外太婆四岁的时候，她传统父母依照惯例给她缠足了——这双脚就像是蜘蛛网，将她的生活牢牢地困在了一个地方。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对于闽南小村落里的人民来说，要不是守着一亩三分田，日出而落日落而息，就是下南洋外出讨生活。外太婆的父亲没有那份闯劲，就在村里守着一家老小，清贫渡日。倒是外太婆在17岁那年，相中了从南洋回来的外太公。不久，便嫁到了离娘家不远的田后村。
婚后不久，外太婆相继生下了一女一儿（我外公）。两人举案齐眉，平凡的日子也过出幸福的滋味。不过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外公七岁的时候，外太公就因病去世了。
孤儿寡母的日子并不好过。外太公属于侨眷，他的父亲以及其他亲戚都远在菲律宾谋生。抗日战争时期，侨汇中断，一家人没有什么来源。缠足的外太婆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只能做些女工补贴家用。一家人常常要靠外公姐弟俩到田地里捡人家落下的粮食，才能勉强填报肚子。
后来，邻居看着外太婆的日子过得实在是苦，便从中间牵线，介绍外太婆嫁给了一个蔡姓鳏夫，成了他的第三任老婆。两人各自带着两个小孩， 组成了六口之家。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外太婆又陆续生了四女一儿。
再婚的丈夫，吝啬又自私，对于外太婆与前夫生的一儿一女并不好。年幼的外公和姐姐，为了在那个家挣一口饭吃，常常要干着大人的活。在大男子主义的再婚丈夫面前，外太婆虽然心疼，但也不敢说什么。外公与与外太婆的心结就是在这个时候结下的。
外太婆的命不好，再婚十多年，二婚的丈夫又因病去世。这一大家子的重担，就又落到了外太婆的身上。好在当时有些孩子已经可以帮忙，一大家子人才能勉强度日。
六十年代后期，三年自然灾害，外太婆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恰巧，外太公远在南洋的亲戚发来电报，希望外太婆一家人去那边生活。苦于没有出路的外公，似乎看到了希望，赶紧收拾行李，买了船票要下南洋。当时闽南下南洋的人并不在少数，虽说下南洋九死一生，但总归有个盼头。可就是临出发的前一晚，外太婆舍不得娘家的亲人，变卦，不去了。之后，疏于联系，南洋的亲属也就断了往来。
八九十年代，孙辈都已长大成人。商品经济在那时候也慢慢活跃起来了，外太婆纺纱、卖金纸、捡茶枝等等，化身全能手，试图改变家里的困境，但都徒劳无功。
往后的几十年里，外公总是把家里窘迫的生活归罪于母亲，导致母子俩的关系并不和谐。直到外公2004年因食道癌去世，母子俩都没有和解。
三
外太婆最喜欢的事是玩七色牌。闽南的老人家，没事便凑在一起，一局一毛钱、五毛钱、一块地玩牌。不在乎赢钱的多少，就图个打发时间。
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用七色牌折成菱形，正方形之类图案，是童年的乐趣之一。后来随着外出上高中，大学，见到外太婆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随着国内经济的发展，村里外出做生意的人，都挣钱回来了，村里老人的福利也一年年在提升，年纪越高，补贴越多。每个月两、三百的补贴，足够老人的生活。按理说，日子应该越过越好才是，但是长大后的我，却越来越少看到那个笑声爽朗的外太婆了。
自从外公去世后，外太婆衰老的速度就更快了。中年两次丧夫，老年丧子，女人最差的命都让她遇上了。再加上那些年里，舅舅生了两个女儿（这意味着无男丁继承香火），生意没有起色。堂舅一个游手好闲，一个连续两次被人退婚。好强了一辈子，什么事情都不服输的老太太，在面对儿孙的一地鸡毛，只能用不停地念叨来表达自己的操心——这一点，很让她的二儿子厌烦。
外太婆九十七岁的时候，手脚相比之前没那么利索了。二儿子一家开始嫌弃她了，商量着要让外太婆搬到外公家的土坯房，在亲戚舆论的压力下，最终没有得逞。不过，外太婆的日子，也过得更加不舒心了。她一直害怕自己的存在给二儿子一家添麻烦了。害怕她日后万一卧病在床了，没人照顾。
玩七色牌能让外太婆暂时忘记烦恼。意外发生的很突然，一次玩牌时小板凳没放好，外太婆坐了下去，导致盆骨骨折。当时家里主事的是二儿子。他认为长辈太长寿会折晚辈的福，把家里那段时间的不顺，都归咎于外太婆的长寿，所以在外太婆骨折之后也没有让其去看医生，而是直接拿了点消炎药给她吃了事，照样外出打工挣钱。
卧床四月多月，外太婆背部开始生疮，溃烂，奄奄一息的时候，她的二儿子首先想到的是赶紧趁着丧事用品没涨价的时候，把丧事用品都准备好了——他的这个举动让外太婆很是寒心。
知道外太婆的二儿子靠不住，其他的亲戚便主动去照顾外太婆。所幸，后来在几个阿姨的精心照顾下，外太婆的身体有所好转。大姑婆也搬过去跟她一起居住，那段时间，有人24小时照顾，外太婆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特别是近邻春节期间，外太婆的身体更是好于之前。闽南人三件大事，娶某、生子、起大厝。外太婆有两件挂在心头的事，舅舅闲置了十多年的宅基地还没建房子，三十多岁的堂舅还没娶到老婆。这都是在村里容易让人看不起的事情。好在那一年的冬天，两家人都有了好消息。
人逢喜事精神爽。外太婆人缘好，生病了，也很多人去看望她。那段时间她经常念叨着，“现在政府的政策好了，老人家每个月能领到350的补贴，过阶段到了一百岁，补贴就更多，也不会给子孙添麻烦了。”外太婆97岁的时候做过体检，医生说，按照她的体格，活一百岁不是问题。
她，最终还是没能挨到她100岁生日的这一天。
四
外太婆在世的时候，我很喜欢跟人家比家里老人家的岁数。就仿佛家里有一件稀奇的宝贝，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长寿的外太婆。现在的我，听到有人讨论老人家年龄的时候，不爱参与了。
过年后，原本说好要回来建房子的舅舅，还是没有动静；本来看好结婚日子要结婚的堂舅，没来由地又被退婚了。心里最牵挂的事情都没了希望，原本求生欲很强的外太婆，突然像泄了气的气球，没了精气神。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病床上有女儿，大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的照顾，但是在听到二儿子明显表达了，不希望她活太久的想法以后，她开始预谋着结束自己的生命，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把收集起来的鞋带串成一条绳子，企图自杀。幸好被前去看望的亲戚看见了，才没有得逞。后来，大家看得更紧了。但外太婆的求死之心太决绝了，她选择了绝食。
最后一次去看她，她已经绝食四天，虚弱的手都抬不起来，任凭苍蝇一直叮来叮去。“你要多活几年，我回娘家了才有妈可以叫”，81岁大姑婆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流泪了。所有人都在劝外太婆，吃点东西多活几年，但她就是倔强地摇头。
她心理早就在盘算着自己的身后事了。“你们好不好请假，我走的时候，你们一定都要来送我。”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外太婆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把自己里里外外一百多个子子孙孙都数了一遍。平素喜欢热闹的她，也希望自己走的热热闹闹。
在绝食的第七天，农历四月初九，外太婆走完了她的一生。我请假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还好外太婆已经不可能知道，她的丧事办的很急很草率。很多远在外地的亲人，有心都来不及回去送她最后一程。二儿子全程冷漠、二儿子媳妇在葬礼上哭天喊地，竭尽全力地表现表演着，自己对这位婆婆的孝心。旁人看的更清楚，一句“六月的芥菜——无心”，包含着外太婆生前太多的委屈。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外太婆”可以叫了。母亲说，外太婆的眼角上有颗痣，那叫泪痣。有这个痣的人命不好。或许，外太婆的命运早就被注定好了！
外太婆出殡的那天，一整天都在下雨，似乎连雨都在替外太婆哭泣，一辈子那么苦，到头来，最后的愿望都没实现。外太婆去世后的“头七”，亲戚们按照习俗，给她和早已过世的外太公、外公做了“功德”，他们一家子在下面可以好好团聚了，相信他们的心结应该也解开了。
2019年，舅舅的消防器材生意不错，建起了三层半的小洋楼。堂舅也在遭遇两次退婚后，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大家的生活越过越好，只是这一切外太婆都看不到了。如果她还活着多好啊，今年就104岁了。
在她去世的很多年里，时常还会在梦里梦到她，说“囡仔你又来了”。我们很好，希望你在天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