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黑暗之后,有点点的温暖与光亮。
似乎是火?
怎么会有火?
怎么会有火堆?而我是躺着的?
朱婧虽不会置我于死地,却没有胆量给我解开束缚绳索,更不会好心给我生火取暖。
谁助我脱离朱婧囚困?
晨风跟踪殷俊之找寻解蛊之法,丑儿因犯错尚被锁在无涯楼,莫仁闭关未出,莫义带队外出试炼未归,莫礼奉家主令递送请柬,莫智打理各地产业本就四下奔波无暇他顾,莫信……武力最好,却总是在我的计划实行之后方能理解一半的。
我历来倚仗的,都被支开。自救只是刚刚开始,是谁提前结束?
此地,是一处山洞深处,山洞不大,但胜在深,我在山洞最里面,看不见洞口也看不见外面情况,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
身上盖了一件雪白貂皮大鳖,材质是极北雪狐皮毛,非修士不可得,做工精细非常万中无一,非富贵不可得。身下的草……药草堆干爽松软,气味有熟悉的苦涩味道,是益血草和崇氧草混合烤干特有的味道,火堆上架着的铁锅里也散发着这个味道。
衣服已然换过,是我常穿的骆家少主正装—正红色天蚕丝暗纹锦绣袍,一如既往地华贵冶艳……袍下未着里衣,让我有些不适。
如果我的视觉恢复,没有其它什么毛病,火堆边树枝上串着的红色衣物,正是我的里衣。
我的衣衫上术法繁多,凡铁刀枪不入,世俗水火不侵,不除术法凡水不占,术法解法只有骆家子弟方知,洗衣是不可能的。里衣上残留的血腥味提醒了我,我是因为噬血蛊昏迷落难,六感几乎尽失,而现在……
闻得见鼻间药草的苦涩,看得清里衣上的细微纹路,感受得到火的灼热气浪,甚至可以运转三成灵力。
恢复的六感表明噬血蛊已解。
虽已解蛊,气力仍然不够。之前背诵五百一十三册医书花了六天,九百九十四册每册七遍,如此算来,我应该昏迷八十一天有余……
“恢复的不错,醒来便可坐起。”声音温文儒雅,慢斯条理,转角走出一人。来人白鲨皮辅灵靴,月白宽袖文竹锦衣,青玉锻制储物腰带,一顶青玉冠将黑发束起,行走之间矜贵难掩。
有意思。
一个让我从脚看到头行为丝毫不受阻的清贵佳公子,一个看起来温润如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大少爷,好巧不巧,在西阮探子手中救下生命垂危的我。
我微微欠身,抬手执礼,笑:“多谢相救,敢问如何称呼?”
作为一只行走在世间的妖魔,我对每一个接近我的人都会持有最高的警戒,在黑暗里仔细揣度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而作为一个溶于世俗的人,我需要保持第一世家少主该有的风度礼貌和礼仪。
“不必言谢,在下救少主也是有所图。”清贵公子笑了笑,挥挥手,自顾自温吞忙活。
他把手里的一只兔子串上树枝,将铁锅取下放在一边,换兔子架在火上,并添了新柴。火里的树枝噼啪作响,他擦净白皙手指,取出一只陶碗,笑道:“蒙少主不弃相问,在下马阁。”
有所图,便好。
马阁从铁锅子里盛出一碗黑色汤汁,托着陶碗走向我,衣摆起起伏伏,白竹暗纹跃然跳动,恍若风过竹林,吹来一阵白竹涩涩。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发出一阵咕噜噜声响,声音颇大,搅得月白文竹前仰后合。
马阁脸上的笑容比刚刚深了几分,眉眼具是软柔笑意,半分促狭却不惹人恼怒,只是纯粹的看好戏得来的欢喜。
骆家少主因为饿肚子而饥肠辘辘,是需要表达失礼的歉意的。我无奈笑道:“马公子见笑。”
正常的世家子弟,此时应该回道“无妨无妨”以揭过此事,这位明显出身不凡的清贵公子却煞有其事地回道:“在下见过少主不少,唯独不见笑。”
这人,可真不见得是公子。
一手支着身体,一手伸去欲接伪公子亲手端来的苦药,手指碰上陶碗,他却不松手,只是看着我温润地笑。
他的行为把我当成了架在火上的兔子,言语上却没有丝毫不敬,像直接说出他有所图一样说出他亲手给我换衣服的事实:“情势所迫,是在下唐突少主。”
看似清贵,实则尊贵,看似温润委婉,实则干脆利落,知道我是骆家少主,却不给骆家少主三分颜面,断不是好相与之人。
……
不过一条性命,最糟糕的情况是死于非命死在此处,只是换衣衫,而已。
“……”我本不甚在意,他又如此说,随他去便是。“不过情势所迫,马公子言重。我的伤势我心里有数,能够活下来已是不易,怎能恩将仇报?毕竟……”
不待我说完,马阁敛了温润笑意,严肃的脸跟我截然相反。他坐下,道:“喝药。”
嗯,喝药是首要之事。
一个近乎陌生人的情绪,与我无关。
算算日子,家主九六大寿将近,我身为新晋骆家少主,理应在席。时间紧迫,我必需快点好起来。
现如今,皇家势大,世家权势愈加受到侵压,此次,家主意在借大寿组建世家联盟,以对抗西阮宗门越来越过分的资源侵占,以及帝国越来越苛刻的供奉。
组建世家联盟与我的意志有几分相似想通,我不介意在这件事上助家主一臂之力,毕竟,骆家位置越高于我这个骆家少主越有利。
上一次家族长老会议上,家主的命令是“拿下盟主之位,不惜一切代价”,我也“勉为其难”半推半就实行了。
说起来,众多世家之中,有资格参与盟主争夺的,无非是四大世家家主。若细细衡量,盟主之位几乎内定——千万年来,王杨两世家素来交好,与卢骆两家相比,各方实力皆弱上一点,想一举夺魁可能极低。
卢家?卢家仗着与骆家实力相当,颇有几分挤掉骆家居于世家之首的态势,需得几分代价……
哈!代价?所谓的代价,不过是一场两家貌合神离的联姻……
……
正思量,听见清润声音,道:“少主可是觉得在下的手指和糖一样甜?”
“何来糖……”回过神来,嘴里有一点蜜枣香甜味,而他手里一方帕子上正是几颗黄金蜜枣。想来是我喝完药嫌苦,无意识被他喂下几颗蜜枣,不曾想好心给我喂食却被咬了手指。
我吃糖,从小到大都是嚼的。
好在病气缠身,所用气力不大,马阁如玉手指上的牙印不深。
想事情入神,把救命恩人咬了是我失礼,实在应该好好赔礼道歉才是。
但是,我不打算道歉。短短两刻钟,或多或少有点摸清他情绪变化的规律——他不喜别人道歉——贸然道歉,有可能再次让他回到严肃脸。
严肃状态下的人多谨慎多疑,警惕性敏感性更高,很难获得我想要的。
我坦然笑了笑,顺手拿袖子将马阁的手指擦干净,还给了他。
果然,他没说什么,亦没有严肃相待,含笑放我躺下,替我盖好大鳖,托着空陶碗坐到火堆旁,时不时地转动兔子架。
“少主如此盯着在下瞧,可是看上在下了?”马阁言语温吞,好像并不需要我回答。于是,我选择不回答。
他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大大小小挑挑拣拣,时不时给兔子转一转,拿起小瓶子给兔子上倒一些粉末。看起来像个会烤兔子的。
火光热烈,气浪温暖,不久之后我闻到一股子糊味。
“哎……又失败了。”马阁的叹气里有结果在预料之内的挫败感,也有承认失败的通透豁达,还有一定会再次尝试的兴奋与喜悦。
而我只是想笑,一如他笑话我肚子咕噜噜响。
他又取出一架子兔子,粉嫩而红软。
见他认真,我也不好继续笑话救命恩人,出声道:“架子搭高些,不容易糊。或者火小些……有油吗?豆油芝麻油都行,灰嘴兔油脂少,刷层油口感会更好……”
清贵救命恩人公子斜眼过来看我,讶异有惊喜有,怀疑有跃跃欲试有。
不去看他,我看着尚在滴血的不断转动的兔子,自顾自指挥。
“左转,别动”
“再转……快了,慢点。”
“好了,往前放。慢慢转。”
“撒盐,左手第三个,要撒匀。”
“……”
其实,我也不会。这些东西都是莫礼在做我在看,顺便负责给她试试能不能吃,倒是第一次指挥别人烤兔肉,好像,效果不错。
不一会儿,兔肉香气盖过焦糊味,充斥着整个山洞,勾得我的肚子再次提出抗议,咕噜噜声音也充斥了山洞。不能使用灵力的我,需要食物果腹,这也是为什么我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我的状况会更糟糕。
……
成果不错,马阁笑着把铁锅架上,一边吃烤肉一边搅动锅里的汤药,道:“少主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问在下,在下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来了。
我教他烤兔肉,确实有所求,而他明白我的意思,愿意以此为交换,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物换一物,两不相欠,刚刚好。
和聪明人相处,总是容易些。
看火苗的时间长了,眼睛里全是斑驳的光影,连带着洞壁的岩石沙土都变化了颜色,更不必说马阁身上月白锦衣。
我闭上眼,思索着从何处问起。
“马公子何时何地救我至此?”
“两个月前,骆州去往景州的官道上。”
骆州位于景州之东,近帝都,景州位于王庭西侧边境,紧邻西阮。
“现在何时何地?”
“永建帝二甲子年未月五日,青州太盛县繁衍山脉昌平江上游支流一座杳无人迹的山壁上的一个石洞里。”
青州,盛山盛水经年长青,八州之中地域最广,又名广青州,西北临景州,东北接骆州。
“冒昧一问,马公子如何知我身份?缘何出手相救?”
“在下久仰少主大名,想给少主做武修,少主可信?”
自然是不信的。
“最后一问,马公子为何会解噬血蛊?”
“别以凌厉神识压在下,太费神,对伤情不好,在下还是喜欢少主笑着跟在下聊天。”马阁声音依旧淡淡温雅,笑意不曾因我给的精神压力而有半分滞涩。
他很强,精神力比殷俊之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存心留我性命于此,我只能束手就擒。试探已无意义。
“汤药已沸,烦劳公子。”
……
三日后,我可以进食,再两日,前往骆州。
八月十四,家主大寿宴前一日晨,至骆城骆府,捉朱婧,见家主,另,准备是夜招魂程允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