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孙少华早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初离开时得一些零碎画面。那是一年冬天最冷的时候,离开的前一天,母亲熬夜为他缝缝补补,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把几件开线的衣服收拾的平平整整。对着他唠叨了半晚上,生怕他一个人在外面吃苦受冷,被人欺负。天还没亮,便又早早起床为他包好饺子,收拾好了行李。车站送别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让他有点烦,便急匆匆的上了火车,头也没回,只留下母亲一人在冬日凌冽的寒风中呆呆的站了半个多小时,看着火车走远,从视线中消失,她才独自不舍的离开...
此刻,他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时间匆匆,一晃便是六七年。听父亲说母亲近来身体不好,一天总是咳个不停,以至于有时大半个夜都不能入睡,还总是念叨给他娶媳妇的事。他也年近30 ,成家的事自然让父母心如火燎。想想已经好几年不曾回家,趁着中秋,他请了半月的假,赶回来看看,好好陪陪父母,和家人团聚。
他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母亲身体还很健康,饭量也好。干农活时总是天还没亮就出门,中午就着带的干粮和开水,在田埂上随便吃点,便又开始拼命干活。天黑回家,还的赶着给一家人做饭。有时父亲饿的等不急,还会发上几句火,好几次,他看见母亲一边凑着柴火做饭,一边暗自哭泣,偷偷抹着眼泪。父亲吃完睡觉打呼噜的时候,母亲一个人还在厨房洗锅洗碗忙活,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影子动来动去,他听着那锅碗瓢盆不停碰撞的声音,仿佛声声敲在自己心上,有时竟让他彻夜难眠。直到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炕上,他才觉得好受些。
02
那么多年,母亲总是勤勤恳恳操持着家中的一切,那时家中光景不好,可是苦了父母。他还记得上中学时有一年秋天要割麦子,眼看着别人家都用新买的机器快要收割结束,父母还在一刀一刀起早贪黑的割着。有一天母亲蹲的太久,刚起身便一个跟头栽倒在地里,手心全是被麦秆插破流的血,他心疼的直掉眼泪。父亲着急,只好去求有机器的人家帮忙,可前后去了三次,人家宁是不行。父亲心急如焚,再不收割麦子熟透就全落地里了,只好再去求人。那晚母亲做了饭,等到深夜也不见父亲回来,打算出门去找。还不及出去,父亲便怒气冲冲的进门。不及解释,便拿起桌上的水杯狠狠摔到地上。母亲见状,给父亲倒上一杯热水,让父亲消消气。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他知道,那是再三求人而不得的愤怒和无奈。父亲一向为人大方,却不想此时求人屡次受气。母亲刚递到手的热水,他不顾冒着热气,一口气咽了大半,以至于后面大半个月不能吃东西。最后无奈,一家三口在深夜打着昏暗的手电筒,连着两天才割完了那3亩地的麦子,累的父母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样不由的望着窗外,他竟不知不觉留下两行泪来,生怕被被人看到,便赶紧用手抹去,装作若无其事。但他心里此刻却越来越感到愧疚和紧张,多年未见的父母,见面第一句该问些什么?父母老了吗?变成什么样子了?家里的土坯房子还好吗等等。他甚至想起自己离别时对母亲的不耐烦,竟连句让母亲安心的话都没有说。
到了打工的城市,面对噪杂陌生的环境,他突然心里感到害怕,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进而让他有一种马上想回家的冲动。生平第一次看到大城市的繁华和喧嚣、连呼吸都变得紧张,深怕自己被这无尽的高楼大厦吞没。就像自己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心头充满了无尽的欲望和冲动,可这冲动,又被初次相遇时的胆怯和害羞给无情的压了下去。这让他艰难的熬了一个多月,才感到舒服些。在工地简陋的宿舍住下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无意在包的拐角里发现了母亲用经常带在身边的手帕包的严严实实,偷偷塞给他的的500块钱,看的出来那钱是母亲一点一点攒下的,皱巴巴的。手里攥着钱,他全不顾自己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在七八个陌生工友面前哭成了泪人儿。这么多年,他不怎么给家里打过电话,也很少给父母邮寄生活费,想到这里,他有些抽搐,泪水像决堤的洪水猛兽般,再次将他吞噬,他用力捂着脸...
03
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愧疚,在此刻全部释放了出来,他望向窗外,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一抹余晖,绯红而透亮,又仿佛害羞的姑娘脸蛋上的一点红,令人遐想。离家还有2站,不到1个半小时的距离,他就要见到多年未见的父母和家人,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想象着自己见到父母时高兴的样子,可是心里却实在高兴不起来,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样忐忑不安的时候,他想起了装在兜里上次老板发奖金后为自己买的MP3,向来不善言辞的他,打小喜欢音乐,在外漂泊的无数个日夜,工友们在深夜打呼噜睡着正香的时候,常常是音乐伴着他入睡度过了那些难熬想家的日子。火车上人多噪杂,他戴上耳机,开大音量,以此缓解自己的心情。
最后的一个小时,他竟感觉如一天般漫长,快要在火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列车员在喊着: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孙家湾站,要下车的旅客,请您及时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以防错过下车时间之类的话,这一喊,他一时睡意全无,赶紧起来取下自己的行李准备收拾。回来时买的一身新衣服,在火车上坐了两天,此刻竟感觉像身旧的一样,邹邹巴巴的,他随手赶紧整理了几下。农历八月的天气,还是热的人难耐,上车的时候他解了两个衬衣的纽子透透气,也在此时手忙脚乱的系错了,一时手心、额头,都是汗。
列车终于到站,他拎着几个重重的行李包气喘吁吁的挤了下来,天几乎是要黑了,只能看到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不远处的灯火,听到不时传来的小汽车喇叭声,还有眼前匆匆的行人和噪杂声,想起家人定在出口等着,来不及多想,他便匆匆向出口走去。
04
快到出站口的时候,他老远就听见年轻的妹妹大声叫哥的声音,蹦跳着向他招手,不及到出口,他的泪水,又一次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看着眼前佝偻着腰满脸笑容的母亲和骨瘦如柴的父亲,他紧紧的把他们三人搂在了怀里,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拥抱自己的父母,就连一贯固执要强的父亲,也偷偷的转过身去,擦着自己的眼泪...
一家人寒暄着回到了家里,放下行李,他打量着多年未见的老家,亲切、而心痛。家还是以前的样子,在父母的打理下,收拾的还是那样干净。母亲进门后来不及和他再多说几句话,就又和妹妹忙着做中秋的团圆饭去了。
此刻,他静静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中秋的月亮,心情沉重而复杂,隐约从厨房传来母亲和妹妹的欢笑声,他突然感到了在大城市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少华不由得点上了一支为父亲买的南京牌香烟。院子里有一方菜园,靠墙的地方有颗苹果树,想来,这个时候是应该可以吃了,他摘了一个,用袖子擦擦,咬了几口,心里又一阵酸楚。
05
月是故乡明。今夜的月亮,还是多年以前的那个月亮,苹果树也还是多年以前的那颗苹果树。花儿谢了又红,只恨时光太匆匆。只是身边的父母,在一天天老去。父母白了大半的头发、日渐消瘦的身体、在生活的重担下渐渐弯下去的腰...想起这几年他对父母的愧疚,在外面呆久了,也许并不觉得,反而在回到家的这一刻,他越发难过和自责了起来。
想起贾平凹说的一句话,家是以父母为存在的。天涯海角,总有人在牵挂你,替你担心。再苦、再累,只要回到家,见着了父母,总能让疲倦的心得到安慰。
吃着母亲做的团圆饭,少华觉得格外的香,这是他这几年吃的最多最饱的一次,我想,这便是家给人心灵最大的安慰吧。看着一家人的笑脸,他也笑的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