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或许总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理想,但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低劣,现实就是现实。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体会,当你牙疼,身上长个火疖子,或者痛风脚后跟疼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本这些你从来不在意的部位突然变得格外重要,恨不得随便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它,然后给你一击。我们常常太过专注于我们的心思而忽略我们的身体,实则身体是一台庞大复杂又精密计算的机器,任何一个零件一旦出故障,就会影响它看似理所当然的运行。
受伤的部位开始凸显它的存在,一下子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超乎预料的困扰。早上洗脸刷牙、穿衣穿鞋,中午用手机点个外卖,晚上叫个车都要比平时费劲太多。每每我看到力不从心的手臂和手掌,那上面盘根错节的伤疤,说不恨是假的。我恨这场意外夺去了我太多最平常不过的身体功能,让我遭受这种日复一日的疼痛。我总会想到,这个人太歹毒了,他怎么下得去手把我伤成这样。但转念间又会将它搁置在一边,把它当作一块石头,客观处理。
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之争诸子百家时期就各有各的观点。孟子力倡人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荀子否认人性中有先天的善,他认为人性是好利多欲的,本性中并无礼义道德,一切善的行为都是后天教育和环境影响的结果。
在我幼年时期,着迷于日本动漫《圣斗士星矢》、火极一时的科幻剧《恐龙特急克塞号》,还有我国经典名著《西游记》,那里好人与坏人的边界非常清晰。孙悟空代表的正义总会不断遇到前来捣乱的妖魔鬼怪,坏人就坏得很直接、彻底。我们小朋友在谈论起任何故事时,首先就会去确认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直到看《三国演义》,我开始有些迷糊,便会问母亲,这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母亲说,不要轻易拿好坏来定义别人,而要看他做的事是好是坏。我开始思考,对于魏蜀吴三国的任何一方,都可以将另外两国视为敌国,他们各自有各自光明正大的身份和目的,都为天下社稷、黎民百姓考虑,那么好坏善恶在这里就难以轻易下定论。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能体会母亲话中的意思。
2019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去燕达医院(朝阳医院的医联体合作医院)会诊,这是一家以血液病治疗为特色的专科医院,院内的血液病患者体质虚弱,尤其是在骨髓移植后,如果外出就有感染的风险。
当结束会诊准备回朝阳医院的时候,我嫌电梯来得慢,就选择走楼梯下去。从楼梯的窗户往下看时,正好看见楼下有几个人正在树下乘凉聊天,他们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正将手从背后伸到其中一个人的口袋里。
仔细一看,这个中年男子我认识——他是我一个小患者的父亲,他女儿十六岁,在做完了白血病骨髓移植术后,因为长期使用激素,引起了白内障,需要置换人工晶体。为了给女儿治病,他几乎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生活一贫如洗。因为孩子还小,如果用传统的单焦点晶体,做完手术后就会变成老花眼,看书得戴老花镜;而多焦点晶体价格昂贵,一枚需要上万元。我知道他家里困难,所以当时联系厂家为她捐赠了两枚,并且手术很成功,她女儿现在读书看字完全不需要戴眼镜。知道他的穷困,所以看到此事,说实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三四天,我在医院六楼的扶梯口,看到一个老太太在下电扶梯的时候摔倒了,当时电扶梯还在滚动,老太太半天爬不起来痛得直呻吟。这时也正是那个曾经偷钱的男人,冲上去二话不说就把老太太背去了急诊室。
我问急诊科室的护士他有没有向老太太家属索要酬金,护士说并没有,安顿好后他就离开了。这件事给我的触动一直徘徊在我心中不能平息。很多时候我们选择站在道德制高点,在衣食无忧、生活安定、有稳定生存保障的情况下,去评判他人是好是坏,我们以善恶武断定义他人;而事实上我也经常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穷困潦倒到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时候,我会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吗?
人性复杂,善恶总是一念之隔,现实或许总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理想,但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低劣,现实就是现实。
我一直崇尚善念,这是从医者必备的品行基础。在我从医的经历中,我看过太多令人感动的事情,比如薇薇的家人的善举。
薇薇,一个瘦小的八岁广西女孩。她很幸运,因为骨髓移植很成功,治好了白血病,保住了性命;但她又很不幸,因为白血病导致了免疫性眼病,这种病毒性眼病使她双目失明。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向眼球内注射药物,每周一次,连续六次。可是因为年龄小,注射时需要全麻,每次要增加一千块钱的费用。小女孩拽着我,特别焦急地告诉我她不用全麻,骨髓穿刺的时候她经历过很多次,她可以的。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想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上学用。
后来薇薇的眼睛恢复了部分视力,她的妈妈和一位学校教师带她参加了由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举办的白血病骨髓移植术后儿童绘画比赛,绘画的题目是:我的世界。在别的同龄儿童眼中,他们的世界是游乐园,是蛋糕,是动画片;而薇薇的眼中,她的世界是医院,所以她的作品就是接受输液、手术。但是她仍然用五彩的蜡笔绘出她在医院中所见的一切,原本灰暗的世界在她的画中变得鲜活。最终获得一等奖的薇薇得到了五千元奖金。
正是这样一个挣扎在生存边缘的贫困家庭,他们从五千元的奖金中拿出一千元,捐献给了素昧平生的天赐。天赐是我提及过多次的一个小患者,他患有眼部视网膜母细胞瘤(一种儿童恶性肿瘤),两岁就摘除了一只眼睛。为了保住另一只眼睛,他的父亲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漂泊在北京。为了给天赐看病,他住桥洞,睡公园,靠在火车站给人拉行李和送报纸赚点微薄收入来支撑自己和儿子的生活。
然而在我出事后,天赐的父亲又把这一千元转给了我,全家人为我揪心痛哭,希望我能收下。这种善举,数不胜数,正是因为在这些善念的感染下,我一直活在人性本善的思想中,我对每个病人都尽心尽力,我相信我换来的也将是真诚相待。
直到这件事发生,我开始有了一些不同的思考。
说实话,我对他的不解远大于恨,我只是接受不了我问心无愧的付出为什么会引发他如此大的仇恨。我的女儿在我受伤后,连着好几天都无法理解自己的爸爸为何会被人砍伤,难道是爸爸做错了什么吗?她好几天夜里说梦话都在重复这个问题。
直到公安机关和院方逐渐了解了他的背景,我才有些理解。他是北京远郊的一个农民,与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已断绝来往,生活本就困苦,眼睛又患有持久性无法根治的病,求医之路艰辛且漫长。可能他的心态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扭曲,直到我给他治疗完,他彻底绝望、试图轻生,而我就是他的陪葬者。
在我被砍伤后,伟微将我抢救到诊室,他提着刀仍在四处寻我,被他吓得惊愕无措的患者愣在那里,他说:“你放心,我不砍你,我就要砍死这些医生。”这是后来听当时在现场的患者说的。可见在他漫长痛苦的求医之路上没人在乎与拯救他逐渐扭曲的心理,从而导致他变成一个偏执的杀人狂魔。
善与恶,在我看来就是人性中的两个面,像枚硬币,人生下来就具有这两种特质。善让我们去爱,去付出,去帮助,去成就;而恶让我们去恨,去嫉妒,去索取,去伤害。
善与恶是相对而论的,完全的“善”将会让人变得软弱,完全的“恶”会将人推向地狱,只有将“善”与“恶”的标准与底线确立,才能构成一个和谐的自我。于我而言,我选择不将自己埋在仇恨里,并不是我“善”,而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用他的“恶”来“恶”自己。如果我将仇恨埋在心里,那么我势必会生出报复、怨恨的心理,那对我来说是对自己的折磨。
但我不会对他“善”,就如媒体采访我时问:“如果重来,你还会为他诊治吗?”我的回答是绝对不会。医生也是人,医生将善良作为品格的基石,但不能是佛陀,以肉养虎,以善待恶,那么无形之中是助长了“恶”的势力。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法律应对“恶”给予惩罚,人们应对“恶”给予抵抗,那么才有可能实现“善”普天下,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被伤的医生。
这件事给我更多的思考是,我的“善”是否足够博大,或者深沉。我曾经一度以为只要我全心为患者医治他的痛苦,那么我就做到了心中的“善”。然而,当我躺在ICU病床上听到歹徒是他时,我除了巨大的不解外,还有一份自我怀疑:我医治了他的眼睛,却没有医治他的心;我了解了他的病情,但没有了解他的人生。如果我当时能体会一下他的处境,给予正面的开解,是否就会化解了这股恶气?
“为善如负重登山,志虽已确,而力犹恐不及;为恶如乘骏马走坡,虽不加鞭策,而足亦不能制。”为善,从来不是一件易事,不仅要坚持善良的初心,同样也要有明智的头脑以及机智的行动。从这一点来看,我的“善”在他眼里并不是“善”,而是伪善,那么我就缺乏了明智。我希望在我未来的从医道路上,我能多一些智慧,辨识善恶,以机智的行动去从善。
在病床上的时候,除了回忆一些曾经的生活片段,闪现在我脑海中最多的是患者的脸庞,而且全部是患者的感谢以及他们对抗病魔时的坚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特别感动。按理说,我救治了他们,他们感念我的“善”,这很正常;为什么反而是我感动于他们对我价值的肯定以及善良的回赠?这是他们的“善”,这种“善”的力量十足强大,让我从怀疑、委屈、怨恨的“恶”的心念中走出来。这可能才是我感动的真正原因——“善”终归会战胜“恶”,这是人性的光辉。
佛家所云积德行善,耶稣倡导珍爱世人,行医所谓悬壶济世,不外都在说一个“善”字。行善积福并非迷信,从科学上讲,行善的人往往心胸宽广,行事坦荡,自然不易被太多烦恼所困。心无烦恼自然清爽,身体就会比他人康健许多。并且相由心生,和善的人面目平和,不易动怒生怨念,不易愁眉苦脸,长得自然端正一些,在他人看来也比较容易亲近,比较可爱。再者言传不如身教,行善的人无形中会感染周边的人,尤其是孩子,很容易有样学样,有个行善的父母或师长,就能为孩子树立一个正面的榜样。
疗伤这段时间,我决定放下这件事和这个人在我身上做下的“恶”,我想用我这段惨痛的经历换取更多人的注意。如何以“善”待“恶”,就是让作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接受应受的惩罚,促使相关法律制度的完善,让“恶”无处发作。而“善”是对自己,我想用我做个例子,让大家看到,外界对自己已经够“恶”,而自己要对自己“善”,这样才能让自己活在阳光下。所以我决心要继续致力于公益,不仅是因为那些盲童可怜的命运让我同情,更多的是我想聚集更多的“善”,彼此成就。
公益之路非常艰辛,我需要面对太多的质疑、冷眼和不解,初心放在最大的诱惑和最深的伤害里才能检验其珍贵——我不是神,但愿意继续发出我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