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我记不得那是本什么杂志,总之是《小说月刊》《十月》《收获》这类数一数二的文学杂志。杂志封面仍然完好整洁,但里面有些页明显皱起,好像是被笨手笨脚的人洒了茶水在上面,又晾干。借我杂志的H说,你上床前最好带上条大毛巾,或者,一整包面巾纸,再开始看。她知道我总爱钻在被窝里看小说,因此预先给了忠告。

我嘿然一笑,说:”你忘了,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时,整个电影院男生女生嚎成一片,我都没掉一滴眼泪。“

但那一晚,我的确让那本杂志更皱巴了。

那时,我还很年轻。大学刚毕业,新婚不久。生活时有拮据,但大方向上是越过越好。我还是个文青。业余时间写些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读者只有一个人,就是我自己。于写作一途,我盲目自信地以为自己是懂的。

我认定《活着》就是余华在用手中的笔刻意戏弄读者,哗众取宠,赚取读者的眼泪。我一边擤鼻涕,一边提醒自己:”都是编的。都是编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件事合乎逻辑。我才不信福贵这种浪荡子会安于穷困,一夜之间变成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我才不信天下倒霉的事都砸在这一个缺德男人头上;我才不信……“。

看到一半,回想到开篇时福贵吆喝老牛干活时叫出的那一串名字,我明白除了福贵,所有人都死光光了。我知道,每一线幸福的曙光之后,必然紧接着命运之神的翻脸不认帐——不对,不是命运之神,是余华。

因为一切都是编的,所以我把《活着》类比倪萍主持的晚会,花团锦簇,热泪盈眶,言之无物。

我曾经坚信人生有意义,而且,应该有崇高的意义。如果这世上的人必要分个等级,那就应该是依着这人生意义分等:青史留名、造福一方、泯然众生、浑浑噩噩、遗臭万年。青史留名太难,但总要追求造福一方,即使努力后做不到,也不过落入泯然众生。但若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便是虚度,便是堕落,便是低级的虫豸。

转眼将近三十年匆匆而过。可笑的是,我在奋力地追逐中,终于迷失了人生的意义。重新翻开《活着》,我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对福贵和余华由衷的敬意。

《活着》根本就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个寓言。它讲的不是在某一段特定的历史中沉浮的一家人,而是在整个人类历史中沉浮的每个人。卑微地同时却又顽强地活着。无论是自然的狂风巨浪卷过来,还是历史的滚滚车轮辗过去,只要一息尚存,就算匍匐在地,也要活下去。

人生的意义?青史留名、造福一方、泯然众生、浑浑噩噩、遗臭万年都是意义。所谓的等级高下,不过是驴蒙眼。重要的是:活下去。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余华

你可能感兴趣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