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记得很清楚,那是98年的秋天,向前父子三人,都到地里掰苞米去了,向前母亲推着轮椅在院里转了两卷,想着别人都在地里忙着收秋,而自己却在屋里闲呆着,就想着自己也为家里出点力,于是推着轮椅到地里掰苞米,终于,在一个陡峭的小山坡上,向前母亲没有控制好刹车,他的轮椅不幸摔入一个20米深的山沟里,当村民们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向前兄弟两个赶紧把母亲送到医院。
在院里,向前的母亲看着向军向前兄弟两个,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远儿,远儿……可能母亲的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己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想最后看一眼自己两年多没见面的大儿子,于是父亲马上让向军到省城去叫向远。
向军马不停蹄赶到省城,向大哥向远说明来意。向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先是一阵难过,接着把目光望向妻子,妻子习惯性的捋一下头发,怪里怪气的说:“什么想见儿子?不过是住院没钱想来要钱的吧?”
向军怎么也没有想到嫂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怒气马上顶到嗓子眼,站起身正欲暴发,突然想起父亲在临出门时的叮嘱,又轻轻坐在椅子上,心平静气的说:“大嫂,我真不是来要钱的,母亲现在危在旦夕,医生说怕是撑不过一个星期,只是想在有生之年见大哥最后一面。”
向远也在一边说:“艳丽,你就让我回家一趟吧,我已经两年多没回过家了如果我的母亲现在真的生命垂危,现在不回去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艳丽坐在他们兄弟俩对面的沙发上,两只眼睛像老鹰搜寻猎物一样盯着向远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马上就要竞选教导主任了,现在正是考验你的关键时候,如果你现在回去了,要是你妈死了也还好说,顶多七八天也就把她打发了。如果死不了还不知道要拖累我们到什么时候?”
向军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口中说出,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用手指着艳丽说:“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在家里就是这样对待父母的吗?还当老师呢,还教书育人呢?简直是误人子弟”。
坐在沙发上的艳丽也没有想到,向军敢这样骂自己,一时间气得语无伦次:“你个乡巴佬,你个疯子,你给我滚出去”。
“不用你赶我,我马上就走,一分钟都不想看见你”。向军一边说着一边把头转向向远“大哥,咱爸让我来叫你,想让你见母亲最后一面,现在我话已转达,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向军气愤的夺门而出。
当向军乘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家时,母亲已经仙逝了,至死没有见到向远最后一面。更加岀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直至母亲下葬向远都没有回家露过一次面。这一次,向远是真正伤透了全家人的心,从此以后,向远在家人的眼里,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论飘到哪里?无论飘向何处,再也没有人去关注。
数年以后,向前和向军先后娶妻生子,都和向远没有丝毫的联系。向远在大家的生活里似乎永远的消失了,就像尘封在大家历史里的一段痛苦的往事,谁都不想再提起?
有人说,贫穷控制了人的想象,向前却觉得贫穷更加限制了人的自由,甚至连小孩读书的自由都要被限制。眼见女儿开学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可是学费还是没有着落,他把自己的朋友划拉来划拉去好几遍,觉得只有大哥现在有这个实力。虽然十几年没联系了,虽然自己曾发誓不再认这个大哥,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事到如今,为了女儿,也只能抛弃脸面,放下尊严了。况且,听说现在大哥已是那所中学的副校长了,500块钱对现在的大哥来说就是毛毛雨,我就不相信他会见死不救。
说走就走,第二天向前早早的起了床,拿上家里仅有的借来的100块钱,踏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车。
向前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省城,想着这么大老远去大哥家,怎么着也得给大侄子带点礼物,可是带什么礼物呢!这个礼物必须实用看上去又不能太小气,思来想去向前觉得侄子正在读高中,不如给他买一套高考复习资料,到书店一打探一套复习资料竟要二十多元,在书店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向前终于还是决定买下来带给侄子,到了火车站排了半小时队花去三十二元又买了一张火车票,看着所剩孤零零的几张小票,向前不由心生一种危机感——万一要是借不到钱,这点钱能返回来吗?
在火车上,向前看着外面一座座山峦被肆无忌惮地抛在身后,莫名生岀一种“西风雕碧树,望尽天涯路”的惆怅。
向前的对面是一个精神矍铄满头华发的老人,一上车就拿岀一盒点心大嚼起来,一边吃又一边拿岀一张报纸看起来,看着老人吃的那有滋有味的模样,向前的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大叫起来。此时刚好一辆餐车从过道走过,并伴着一声服务员甜美的叫卖声“油饼小笼包豆浆八宝粥了!”向前下意识地模了一下口袋,孤零零的几张小票还在,又放心地抽岀手,转头望向窗外任凭肚子咕噜噜叫下去。
过了半个小时,肚子大概也叫累了,向前也得到暂时的清静,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也许是他此时最好的选择,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火车穿过群山,来到一片无垠的平原,跑得更加欢快了,就如马儿望见了绿洲。突然一声女高音把向前从梦中惊醒,“有吃午饭的没?面条馅饼大米盖饭都有了。”
向前睁开眼睛,条件反射一样把手伸兜里摸一下,还好,几张孤单的票子还在,只是,当听到女高音的报价时,向前又怏怏的把手伸岀来,转过头假装欣尝窗外的风景。
向前正遥望着窗外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平原发呆,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迎面扑来,“小伙子你怎么不吃午饭,都坐车五六个小时了,你就不饿吗?”
向前转过头看见对面的老头正注视着自己,有些诧异地说:“你是在问我吗?”
老头和蔼地说:“我注意你半天了,上车时别人都吃早饭,你就一口没吃,现在五六个小时过去了,你还不吃一口,年轻人记住了,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身体,现在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么大年纪,你就知道了,人的一生有多短暂,珍惜身体对一个人有多重要。”
向前略显尴尬地说:“我早上岀门时吃的很饱,现在还没有饿呢。”说完向前勉强的笑笑,又将头转向窗外。
向前眼睛望向窗外,内心里却回味着老头说的话,唉!你说的话谁都懂,我也想吃一碗大米盖饭再加两个馅饼,可是,可是万一借不到钱,我怎么回去,七八百里路,走回去吗?
不过向前心里还是有一丝温暖的,尽管世态炎凉,在这个陌生的车厢里还能有这么一个人关注自己的饥饱。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自己过往的苦难感同身受,谁的生活都有不如意,没有人会懂你只言片语里痛苦的经过。所以,很多时候,向前直接选择不再敞开心扉,谈及过往。最后难过时,也只是笑笑罢了。正如村上春树所讲“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火车又哼哼了两三个小时,才慢慢把速度降下来,向前望着窗外高楼林立的大都市,知道省城己近在咫尺。
向前走下火车,一脸茫然地打量着这坐陌生的都市,就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除了惊奇还是惊奇。
走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向前一边打探一边挤公交,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向前找到向远所在的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