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其才，我X你妈”。我站在公社院子里，对着书记办公室大喊大叫的骂他。
要说这个高书记，对我挺好的，每个月都派人给我送米送面，还有花生油，柴火什么的，但是他不知道，我不会做饭。
堂屋里的大灶台，锅口比我半截身子都大，我放了两瓢水，开始烧火，后来想着还没放大米，肯定做不出来粥，赶紧放了一瓢大米进去。水烧开了，米粒在里面折跟头，我掀开锅盖，认真的研究，发现有点稠，想着妈妈曾经说过这会糊锅，就又倒了半桶凉水。
一面烧火，一面想我妈妈。其实也不是想她，是想她给我做的大米粥真好吃。可是有一天妈妈躺在床上，总也不起来，我那么用力的喊，又使劲推她，她还是一动不动，只好出去自己玩，饿的受不了又回来，妈妈还是在床上躺着，我奇怪极了，就站在院子里大喊:来人啊，我妈不起来给我做饭吃。
后来，来了很多人，把妈妈抬了出去，他们跟我说，妈妈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了，就问，死了还能给我做饭吃吗？
后来我知道，妈妈再也不能给我做饭吃了，只好自己学着妈妈的样子做，不过妈妈从来也没教过我，她做饭的时候，我要是凑近了锅台，她总是用烧火棍敲我脑袋，让我滚远点。
锅里水又开始冒泡，我仔细看看，有点太稀，用长把粥瓢舀起来半瓢，里面没有几个米粒，这怎么吃呀？
我生气了，把家里剩下的半袋米都倒进锅里，我就不信做不出来大米粥。
老天爷总是跟我捣乱，锅里大米打起架来，好像还有了糊糊的味道，我赶紧从水缸里舀水往锅里倒，一直舀水，倒水，糊糊的味道才没有了。
烧火，火苗一会儿在锅底下，一会儿又跑到灶台外面，差点烧了我的棉鞋，吓得我往后蹦了一下，用烧火棍使劲敲打敲打，又把柴火送进灶膛里去。
柴火烧光了，锅里好像有了香甜的味道，不过，好像也有糊锅的味道，我分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肚子饿了，想吃大米粥。
揭开锅盖，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天才，我一下子做好了满满一大锅大米粥，估计吃个五六天是没问题了。
二狗在村里说，那个傻子，连粥都不会做，水少了就乱添水，米少了就瞎放米，结果把一个月的口粮都糟蹋了，做了一大锅夹生饭。
我听到过几次，不跟他计较。说我傻，你才傻呢，我会做大米粥，你倒做个给我看看？
肚子不饿的时候，我喜欢四处溜达，虽然是冬天，我也不愿意在家里，家里有点冷，再说妈妈总也不回来，我一个人不知道做啥好。
“傻子又出来了”，我远远就听到那几个人这么说，有太阳的日子，他们总是聚在那个墙根那里，一边眯着眼，一面抄着袖筒说话。
我也喜欢那个地方，太阳晒着，特别舒服。
墙根下有好些石块，我坐在上面，也学他们的样子，眯着眼看看天，把两只手拢在棉袄袖子里，靠着墙根，听他们说话。
两个女人从大街那端走了过来，平时也总会有女人经过，我也没太在意。然而今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突然觉得她们两个特别好看，我想，那个年轻些的是不是在对我笑呢？她还捂了嘴巴，好像怕别人看到的样子。我抬着头，定定的看着她，心里面仿佛有好多只手挠我，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站起来，却突然有了想撒尿的感觉，于是我解开裤子，掏出来撒尿的那件东西，对着那两个女人撒尿。
妈妈跟我说过好多次，撒尿是要去茅房的，如果找不到茅房，也要背对着别人，可是我那天不想转过身去，我觉得，对着那两个女人撒尿，心里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舒服，就好像吃了妈妈做的大米粥，好像比吃粥还舒服。
突然我的身子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一下，脑袋也跟着一只手掌左右晃了几次，尿虽然没撒完，我也只能放了手去抱脑袋，裤子就整个的掉在了地上。
那两个女人转身飞也似的走了，年轻的那个，还用两只手捂住了脸，那个瞬间，我想，她不用眼睛看路，会不会摔跤呢？
墙根下的几个人围着我，“这傻子也不傻啊，还知道想女人呢”，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又有人给我了一脚。
“傻子，以后要是再对着女人撒尿，我打断你两条腿”。
从那以后，我不大去墙根那里了，有时在炕上躺着睡觉，有时就四处走，想再看到那天的那个年轻女人。
以前我也经常在村里村外的四处转，会有些小孩子跟在我后面，嘴里喊着“傻子来啦，傻子来啦”，但是并不离开，有时还会拉我的手，把不知谁给他的半个红薯递给我吃。
然而撒尿事件以后，小孩子们再也不到我跟前来了，虽然还是喊“傻子来啦，傻子来啦”，但是喊完就飞跑着远去了。
别的村子里面，居然也一样。只要我进了村子，就会有人说，“傻子来啦，离他远点”。我奇怪，小孩子们为什么不跟我玩了呢？
那一大锅粥，终于让我吃光了。我有些发愁起来，不吃饭，怎么行呢？妈妈早就说过，不吃饭肚子会很难受的。
妈妈说的对，肚子确实很难受，我想起来，妈妈说过，要是她不在了，饿了就去找二狗叔叔，我当时想，找他干什么呢？再说，妈妈不是天天在家里吗？
看来我以前都想错了，妈妈真的再也不回来了，肚子一直在叫，我决定去找二狗叔叔。
二狗在他叔叔家门口，用一根棍子抵住我胸口，不让我进去。我说，我饿，饿了，妈妈让我找叔叔。
“在这等着，你个傻子”。二狗冲着里面喊:“叔，傻子饿了”。
二狗叔叔端着一个小簸箕出来，上面有几个窝头，还有一碗玉米面糊糊。
“拿回家吃去，吃完了就在家里待着，不许出去吓唬人”。叔叔一面说，一面把簸箕递给我。我急忙端起来，转过身跑回家。好像听他说:“谁可怜啊？傻子可怜啊”。
过了几天，叔叔让我去公社找那个高书记。
其实我不想去，以前在墙根下听别人闲话，总是说他不好，不是个东西，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只要一说起他，大家就X他妈，我想，既然都说他不好，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叔叔一定让我去。他说:“你每个月补助的粮食都是公社直接发下来的，我这个大队书记没办法帮你，你婶子也可怜你，可是家里经不起你总这么白吃呢”。
“叔，他不给我咋办呢”？
“你个傻子，谁他都敢不给，唯独你他不敢”。叔叔这么说，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但是我知道叔叔说的肯定对。
“你可是根红苗正，你爹死在了朝鲜战场上，咱们公社，就你这么一个烈属，他敢不管你”。
“烈属”，这个词妈妈跟我说过好多次，还给我看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个解放军，看上去还没我大呢，嘴角微微的翘着，有点像我。
“这就是你爹，孩子”，妈妈每次看了照片，总是流眼泪，我奇怪，一张照片，有啥难过的？
二狗过来凑热闹，你进了公社大院，你就这么骂，高奇才，我X你妈。你使劲骂他，他就给你粮食了。
叔叔踢了二狗一脚，“别胡说，你跟着傻子，一起去，别回头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大柱子也来了，他总是喜欢跟二狗一起玩，看见我，就让我滚蛋，今天不知为啥，居然愿意跟我一起走路玩了。
大柱子也没有爹，家里经常没粮食做饭，一到冬天，他妈妈就去别的村里要饭吃。
“你说，毛主席天天都吃啥？”大柱子突然提出问题，让我跟二狗都没办法回答。
毛主席，我认识，家里墙上那副画，画里面的那个人，妈妈说他就是毛主席，妈妈说，毛主席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不管谁，有事了去找他，他肯定帮忙。
一边走，大柱子嘴里还是接着说，毛主席吃啥呢？我要是毛主席，我天天吃猪油拌高粱米饭，香死了我呢。
我也知道很香，有一次趁妈妈不注意，我就那么吃过一次，还加了点盐水，用筷子搅和搅和，那个香味，想起来都流口水。
“毛主席那么好，怎么让高其才那个王八蛋来当公社书记呢？”大柱子又提出了问题，我俩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柱子突然扯住我袖子，“我跟你说傻子，你今天到了公社院里，你就骂他个王八蛋”。
“对对，骂他个王八蛋”，二狗也对着我说，“我们不敢当面骂他，你没事”。
“就是，傻子一个，还是烈属，看那个王八蛋还敢怎么着你”。
我不知道怎么办，望着他俩，“你今天要是不骂那个王八蛋，等你回来我俩天天打你”。他俩恶狠狠的命令我，一边说，大柱子踢了我一脚，“记住没有，进了公社大院就骂他”。
妈妈说过，村里对我最好的，一个是二狗，一个是大柱子，因为小时候他俩有时会跟我玩，虽然现在长大了，不愿意跟我玩了，但是打我次数最少的，也就他俩了。
“骂他真没事？”我终于开了口，他俩一起点头，“放心吧，肯定没事”。
公社大院我是来过好多次的，不过都是妈妈带我一起来，有一次还是用小轿车把我跟妈妈接来，让我们坐在桌子后面，好多人在地上坐着，桌子后面的高书记对着一个什么叫话筒的东西，不停的说话，然后突然就高喊起来，坐在地上的大伙也跟着喊。
二狗跟大柱子又跟我说了许多遍进了院子就骂高其才，指给了我大门口。
“高其才，我X你妈”，我大喊着，跑进院子里面，跳来跳去的，嘴里喊叫“高其才，我X你妈”，感觉很有意思。
屋子里出来许多人，其中两个拽着我胳膊往外走，还有一个从后面不断的踹我，加快我离开院子的速度。
“真是个傻子，难为他爹当年那么勇敢了，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傻子？”
“不知哪个王八蛋教唆的，让傻子来捣乱”，
其中一个踢了我一脚，“傻子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敢来骂人，小心我让警察抓你”。
“我饿了，他们说来骂人高书记就给我吃的”，我一面躲开，一面说我的理由。
“你个傻子，谁教你的？骂人还给饭吃？不抓你还不是看你是烈属”。
又踢了我一脚，让我滚远点。
二狗跟大柱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不愿意跟他俩一起玩，总是打我，也不好玩。
毛主席，我想毛主席肯定给我吃的，妈妈说过的，对了，去找毛主席吧。
我知道毛主席在北京，北京，应该在北边吧，于是我往北边走，其实没有路，是一大片收割干净的玉米地，只剩下玉米秸秆，捆成一捆一捆的，堆积成好多个大秸秆堆。
有什么东西掉我身上，还有脸上，白白凉凉的，我抬起头，张开嘴，就有一些直接掉进了嘴里，凉酥酥的，好像化成了水。
好像有些冷，太阳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周灰蒙蒙的，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北京在哪儿呢？
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我知道是因为饿的缘故，早上吃了两个窝头，中午二狗叔叔又给了我两个，还有一碗稀糊糊，走了大半天，早就不顶用了。
四周完全变白了，可是远处的东西已经看不清了，腿上刚才让人踢过的地方有些疼，脸上有些麻木，我不想走了，现成的玉米秸秆，我把堆在外面的一捆拽倒了，坐在上面，抬着头接雪花，一片一片的飘进了嘴里，化成水。
大柱子说的应该是对的，我想起来吃的，想起来高粱米饭，拌上猪油，毛主席肯定天天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了一会儿雪花，身上开始打哆嗦，我知道是因为冷，不过，我有办法，我见过生产队养的大花猪，在场院里跑来跑去，冷了就钻进秸秆堆里，我也钻进秸秆里面去，好大的一堆，进去后风就小了很多，好像不那么冷了。
肚子饿的厉害，我想起他们把秸秆用铡刀切碎了给黄牛吃，黄牛吃的很香，我想，既然黄牛可以吃，我也可以呀。
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吃，只好先扯了一片叶子，黄皱皱的，我用手团成一团，放进嘴里嚼嚼，味道也不难吃，可是嚼了很久，却没办法咽到肚子里，我有点发愁。
我又换了几片叶子，还是没办法嚼碎，又想起来妈妈，有点生气，你为什么会死呢？要是妈妈没有死，就能天天给我做饭，就不用我去找高书记，也不会让人打了出来。
想起妈妈，就想起她给我做过的好多吃的，最多的是红薯，蒸红薯，煮红薯，晒干的红薯片，用水煮了，再蒸一蒸，蘸点糖精水，还有玉米糊糊，玉米饼，窝窝头，高粱米饭，大米粥，还有好多好多，我听二狗说过的，都是好吃的。
钻进秸秆堆里，我就一直闭着眼，反正啥也看不到了，只有耳朵里能听到呼呼的风声，我半躺着，尽力把身体缩成一团，把离我远点的秸秆往身上拉，仿佛跟秸秆挤的越近，就能减少寒冷的感觉。
对付饿，我还是有点经验的，睡觉就是最好的方法。我也真的困了，就睡一觉再说吧。
不知道过了几天，反正是很久以后，我记得有几个人来抬我，一边抬，一边说，这个傻子，怎么连回家都想不起来了呢？这还不冻死？
其实我没死，再说我也搞不清楚啥是死，我找到了妈妈，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我正忙着吃呢，没工夫跟他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