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锯齿砂轮
13、土星环:杨校长的“天下大计”
2012年,干了5年不到的方校长恋恋不舍的从副校长位置退休,他内心充满了悲伤,并整天徘徊在学校角落,想追忆起自己的风光时刻。
我正赶往上课的教学楼,看见方前校长一反常态笑眯眯的和我打招呼,似乎已经忘记先前坑害我的事情:“小周呀,来来来”并张开双臂做拥抱状,我低头打了个招呼:“嗯,方校”然后迅速闪过他的身侧,头也不回的走了。
前任方校长气急败坏在背后高声叫骂:“你这什么态度!你现在就不把我放眼里了!”与上次在办公室的丑态同出一辙,但很可惜,“人在人情在”的官场冷漠他终于得以体会,静寂的校园里他的声音再大,也没有人理他。几年后,他屡屡在池塘边散步,试图拯救他危在旦夕的肝脏,渐渐的难觅踪影,最后彻底消失。
但文哥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危险,因为他穿梭往来于校长室和办公楼,得到的内幕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多。在方校长退休离任半年前,他迅速的做出了一个决定,并和周围人说:“我打算停薪留职,去做槟榔生意!”将电教组组长的位置让给了年轻的吴老师,悄悄的在学校里消失了。
“铁三角”去掉了一角,让杨副校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接替方校长职务的是看似温和善良的宋校长,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威胁,当上正校长的希望变得唾手可得,常年与陈校长站位的方校长离开,让从外地调来的老陈失去了一只臂膀,于是杨副校长开始实践起了“天下大计”。
首先是大刀阔斧的“改革”,买来大批指纹打卡机,让教师打卡上下班,并将曾经的“误餐费”改为“满勤津贴”,每个教师动弹不得,特别是对于我们这种偏科教师损失更甚。
我一去上课,连张办公桌都没有,更别提有办公室,只能坐在别的老师座位上休息,一见被占位的老师到来,赶紧起身离坐,并尴尬的说:“呵呵呵,不好意思,坐了您的宝座,您坐您坐”,让我们这种教师的上下班打卡成为了不可能。其他人都有家事,要接孩子要买菜做饭,有的还是双教师配偶,这并不是政府机关和私人企业的8小时上班制,教师还有下班后接踵而至的晚自习,双休日全天补课等等,打卡上下班本来就不合理,使人生活不便,以至于部分人放弃了这个本来人人可得的津贴,一时间怨声载道,民意凋零。
杨副校长在他的控制欲里沾沾自喜,陈校长怎么看都觉得不妥,于是他“赐予”了教师一点福利:“食堂免费提供一顿中餐”,以起到抚慰人心的效果,教师群体虽然欢欣鼓舞,但廉价不会让人感恩与铭记。对于我们而言实在无感,因为连凳子都没有的人,更不可能吃到免费的午餐。
杨校长在施行打卡政策不久,请托求方便的老师络绎不绝,老杨对原金沙中学上调来的老师施以“宽赦”,在考勤表上记为“满勤”,后来人数众多,怕摊子铺的太大,以防长堤溃于蚁穴,就让办公室给一个老师的其他手指头做采样,让他们用自己不同的手指代替几个人一起打卡,对于非金沙村的“原住民”、其他学校上调的老师则不予同情,并宣称:“公平公正,一视同仁”,其严肃正经的面孔显示出一派正人君子的威风,并将自己工作的网名改成“无尘剑客”,显出一派清官模样。
后来的职称评定和职代会上,杨校长拖出几个与之不对眼的角色“杀鸡儆猴”,在整个学校立威,这些老师遭遇了和我一样的下场,就是民意测评分低,拉开差距,让他们金沙村自己人优先上位,杨副校长开动脑筋,开发出一整套属于自己风格的“测评程序”“选举流程”,这样一来效果非常不错,金沙村的教师纷纷投怀送抱,私下“拜码头”成风。但杨仍然觉得摊子不能铺太大,小心谨慎的构筑自己的圈子,形成一个“内阁大臣”式的小型闭环,再从外面构建一个人数较多但不通内情,上了贼船的“普通臣僚”大闭环。就好像土星环一样,包围着内部的小小星球。
杨校长对自己的设计十分满意,这个闭环内,除金沙中学外的人都不能进入,他通过各种关系,大量调入金沙中学的教师,作为保护环围绕在他们自己的小型星球之外,这样一来,学校的教师前途开始迥异起来。
一部分“原住民”教师,被迫出外谋生,包括我,就属于这个群体,有些老师只能自行创业,不问世事,逐渐远离了学校,上完课履行完义务就不见踪影,大半个身体已经处于社会。一部分是拥护陈校长的,觉得他给的“福利”“待遇”不错的,这是杨帮主针对和打压的对象。
身处小闭环之中的人,黄飞龙就在此列,他作为杨帮主“亲授”的学生,负责侦听打小报告,在办公室听到谁议论到帮主,即记在心中,再寻机打压报复,探查到谁是陈校长一派的,不遗余力的将他们清除出学校内部圈子,赶到外面去自谋生路。在杨帮主风头正劲时,我父亲开罪了他,在黄飞龙小人得志时,我把他堵在办公室结结实实骂了一顿,可想而知,我后来的下场才会如此悲催。
金沙村老师的地位日益提高起来,对人也不太客气了,趾高气昂的行走于学校,抬头挺胸于众人,揽获各类利益,排挤非我族类,必要时党同伐异。有一天,我见到学校又从金沙村新上调来的一名王老师,同处一间办公室我对他挺客气,他询问我市区还有没有房子可买,我还真给他做了不少功课,他感激不已。后来监考时遇见他,我随口说:“这天气可真冷,以为秋天还可以穿短袖,真想加衣服”王老师立即表示说用摩托车载我回家拿衣服,我连说不用不用,结果拿了试卷回来一看,他真的在那儿骑着摩托车等我,让我十分感动。
“王老师,您太客气了,我只是说说而已,没关系的,真不要您送!”
“没事没事,同事间应该互相帮忙嘛!”
可是过了没多久,这个新来的菜鸟估摸着已经寻到了帮主的门路,顺利成为了土星环的一员,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见到我连招呼都懒得打,说话时爱答不理,因为我就是杨帮主针对的对象之一。
作为金沙帮的田老师更不寻常,同在一个办公室,就经常拿我年轻的外貌开玩笑:“哈哈哈,小周,最近又找了几个女朋友?”“瞧你那样,一定很花心”搞得我在同事面前尴尬不已,因为那时候我实实在打着单身。
一天,我跟岑煦岚散步去超市买东西,提着大包小包,让别人都觉得我们是情侣,但认识得太久,成双出对的早就习惯别人误会了,排着队等着收银时,发现田老师就站在我的前面,我很热情的打招呼“田老师,您也在买东西呀!”
“哟,小周伢子啊,不错不错,这是你第几个女朋友啊?”
我跟岑煦岚相对一笑,懒得解释:“是朋友啦,出来一起给家里人买点东西的”
“小周伢子啊,你懂事了,知道孝敬父母了,真是一个好孩子!”
这句话差点没把我的脸给憋得发绿,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接着拍我的肩膀:“懂事了好,以后就不要调皮了哦!”
我半晌不知道如何搭话,走出超市大门,还在那沉默寡言的没反应过来,岑煦岚问:“这你谁啊?看上去也比你大不了多少?”
我说:“这是我学校的同事,比我大个10岁就不错了,她不是认错人了吧!把我当成她学生?再说我也没年轻到像高中生吧!”
岑煦岚这下大声的嘲笑我:“哈哈哈哈,瞧你长得这幅德行,肯定不懂事又调皮还花心大萝卜!跟我去所里走一趟老实交代吧!哈哈哈哈!”田老师让我丢尽了面子。
回过神来,怒从心头起,信息手中发:“田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人了?我是你的同事,什么叫做懂事了,什么叫做好孩子,请您以后说话客气点!”
之后再遇见田老师,对我翻翻白眼,苦大仇深。凌乱的黄头发下,那双三角眼,低垂的嘴角更显阴沉。
郑老师作为“星球”中的一员,其洋洋得意更不在话下,比我大了十岁左右,以前我觉得他新来的时候,长得跟我一个读书时要好的朋友相似,瘦瘦干干一副温柔相,也同样戴着副眼镜,让我平添不少好感,结果他根本就不是我那个朋友的个性,但凡碰到他,就必定拿我开涮,后来我也懒得搭理他。
估摸着郑老师在闭环内听到了对我的传言,突然有一天他语重心长的拍着我的背:“小周,要知道怎么做人,知道吗?你妈妈以前在教育局,也吃过不少亏,你要好好想一想,不要跟人争锋相对的,没意思”说了一大堆,言外之意就是他进了圈子十分骄傲,让我不要对着黄飞龙他们干。
我心想:“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我妈在教育局吃亏,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从此对此人,敬而远之,后来开着车并排遇见了,还跟我飙车比速度,显示出无论在哪个战场上,都有争个高下的态度。
渐渐的,学校的各种流言四起,各类矛盾频发,随着中央下达反腐败命令后,全国各地的网上举报平台也应运而生,蓬勃发展起来,但一开始这种诉求的网站并不完善,可以匿名发帖,也无需实名认证的注册,随即变成了一大批人搞阴谋诡计的舞台。
于是乎针对学校各类负面新闻发布在了网站上,昭示于外人眼里,惹得老百姓议论纷纷。吃早餐时还听人议论自己的学校又爆出了怎样的丑事,可我那时已经被赶到了学校的边缘,在社会上谋生,我已经不是那个曾经坐在公车上,听见别人诬陷自己学校,怒而相怼的热血青年。我听着,心里泛起苦涩,默默的听人大骂自己的学校。
陈校长作为一把手,自然是这些负面新闻的聚焦点,他疲于奔命的面对各种网络投诉,这时身边已经没有了“网络高手”文哥,以及给他打掩护的方校长。即便方校长在身边,老方自己都会被莫名其妙接受电视台的访问:“听说你们学校又乱收费?”,更何况现在自己是光棍一条,独木难支。
但外校来的陈校长始终无法像杨校长那样利用“乡里乡亲”的紧密关系来拉帮结派,原生的和其他学校的老师又不是那么的团结,他决定在任何场合唱红脸,推着杨校长去唱白脸——“发福利”“增津贴”“提高教学环境”等好事总是由老陈来做,“改革”“检查”“测评”等“坏”事就交由杨校长来做。
老陈就像一颗火星,表面很红,实际上很孤单,即便出现了各种谣言和网上流言,那些正义之声就像微弱的闪电一样,瞬间就埋没在黑云滚滚的骂声中,因为其他老师没有人撑腰,也得不到相互之间紧密的联系,但黄飞龙和一干保护环里的“水军”们可厉害多了,通过杨校长之口传达出来各种内幕负面消息,然后散播于网络,集合“水军”们群起攻之,指东打西,操控了整个舆论,这些败类教师真是枉背了“为人师表”的称号。
黄飞龙可以在网上让老婆帮忙,删除对自己和杨校长不利的负面消息,却对针对校长和学校的负面新闻无动于衷,手上有删帖的“资源”却不利用,意图十分明显。
自从他被家长举报网上匆匆删帖后,逢人便将网络谣言的锅甩到我的头上,可怜我一个小小音乐老师,来去匆匆的,居然如此了解内幕,在他嘴里,我都成了顺风耳千里眼的大神仙,能观天下,能测人心的诸葛孔明了!
但杨校长显得十分愤慨,在全体教职工会议上,他向所有教师展现了幻灯片的内容,投影仪的“沙沙”运作声,照耀出一篇投诉举报的文章,公开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这明显是学校里面的人爆料的!这些负面新闻你们为什么要写呢?这是你们的学校,别人说自己学校不好,难道你会很骄傲吗?有事大家一起商量,一起沟通,不要随随便便有点矛盾过节,就搞到网上去,闹得满城风雨!何必呢!”杨校长在那义正辞严,一脸正人君子气质。
“是啊,有事大家来校长室沟通,咱们都是X中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老陈在会议上随声附和,颇显言不由衷。
“我知道有些人对我有意见,我有时候真的不想做这个校长了,我觉得自己过于认真,不,简直是较真,做事负责,让人对我有很多看法!我有时候对自己说,何苦要做这么个校长呢?唉!”杨校长面带悲伤,连连叹气摇头,把针对陈校长的举报文章巧妙的推给了自己,话音刚落,一干金沙帮的人拼命鼓掌。
我坐在那装修一新的会议室里,陷在那软塌塌的座位里,听到这些,差点吐了一地,鸡皮疙瘩炸了一身,身边倍受欺凌的体育柏老师大声吐了一口浓痰,没有鼓掌的人,响起轰隆的议论声,有人在大声打呵欠,有人发出怪笑,顿时会场跟菜市场一般热闹。
但我根本就懒得在意他们的表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2013年初春,距离钱老板去世半年,我的琴行也逐渐走上正轨,正在思量着如何扩大宣传,来几次像样的演出,“志高”的分部也将拓展到市区新开发区的新建小区外围,大大小小的事让我奔忙不止。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学校的办公室,赫然看见一位新来的女老师坐在那里接收我们递交的文件,她齐耳短发,年纪轻轻,颧骨高耸,浓眉细眼,我正好浅知一点面相知识,一看就“心跳”:这可是个厉害角色!
我遇见当时还未退休的陈主任,便打听说这是谁?为何在会议上没有宣布新老师进入?
陈主任跟我眨眨眼睛:“她是新来的音乐老师,纪老师,先行安排在办公室补足课时量的。”
我大惊失色:“什么!又来了一个音乐老师?”
陈主任不置可否,笑着走了。而我隐隐感到,一场大战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