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的半途中突然下起了雨。
是滂沱大雨。
雨声伴着电闪雷鸣,整个城市都昏暗了下来。
在冬天里遭遇这样的大雨真不多见,让汪琦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还开错了方向饶了好大的一个圈子。
所幸还是准时地来到了医院,马上开始了手术前紧张的准备工作。
在换手术衣的时候,汪琦忽然发现,他脖子上一直相依为命的那块玉石,不翼而飞了。
他记得昨天晚上临睡前还在的.。
第二天清晨因为心事太多,也没太在意,怎么会料到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如此的状况。他想再找找,再理理思绪,但真的来不及了,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
汪琦走进手术室,朝身边的区雯丽看了一眼。
他试图在那口罩下的目光中找寻到什么。
区雯丽却故意躲避了他的目光,把视线移向了别处,那表情似乎在说,工作时间要全神贯注,不要分心。
他决定不去想它了,可脖子上空荡荡的,心却像是秋千在不停地晃荡,做了那么多次手术,第一次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手术刀都握不紧了。尤其,当他一转身见到身边的区雯丽,脑海里好几次都出现了强烈的真空的状态。
这让他恐惧不已,一种像在悬崖上的感觉攫住了他,呼吸像是生锈的钟摆,即刻就要停止了。
手术进行得还很顺利。
凭借汪琦多年的经验还是做了干净利落的处理,切除了子宫和卵巢,以及所有一切恶变的组织。也就是说,病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一想到这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的名字,汪琦的心就纠结了一下,这个名字像他此刻不知在何处的玉石,令他牵挂又充满迷惘。
一切就要进入尾声,他又回头看了区雯丽一眼。
这次区雯丽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眼神中百感交集,还有莫名的哀怨,像药水的气息无尽弥漫。他继续着最后的步骤,像无数次漂亮的结尾那样,等待着大功告成的那一刻。
意外却在此时发生了。
病人突发大出血,并且迅速陷入了昏迷。开始了紧急抢救,但似乎所有的生命体征都在急剧下降,接近了死亡的边缘。
汪琦大汗淋漓。内心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躲不过了。躲不过了。
躲不过的是罗雅芝,还是他?
他又一次回头瞥了区雯丽,发现她正俯在病床前,嘴角边有一丝冷冷的笑意,像一道血光划过。而在那道刺目的光芒中。
他惊愕地看到,那块丢失的玉石,正垂在区雯丽微微敞开的领口间,仿佛已炭烧成浓烈的黑色。
那一刻,她就像是个巫婆,吐露着黑色的咒语,一片片,如黑色的羽毛,坠落到无尽的岁月的深渊。
安穆天这天早早就来到了办公室。
本来,上午还有一个会议的,但是他来的时候,就决定不去参加了。
当了院长之后,几乎每周都有大大小小的会议 ,有时是卫生局的,有时又是市里的,其实很多都是可有可无的。
也就是说,他的出现没有多大意义,可还是得硬着头皮参加,只为了证明他是春江第一人民医院现任的院长,而且,是听话的敬业的好院长。
他经常在那些会议上碰到区群的表哥,也就是市卫生局的局长。在开会前的十几分钟,局长总是会单独来到他的身边,如沐春风的笑脸,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再接再厉,还说,以后可能你就是我的接班人呢。
安穆天忙用谦逊的口吻说,都这把年纪了,也累了,更何况我也没有您这样出众的才华。
局长摇头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五十岁还只是步入中年,你说你老了,那我岂不是更加更老了?所以心态很重要。我今年都快六十了,还觉得自己很有活力,可以干上很多年呢。
安穆天心想,我怎么能和您比呢?每次和您喝酒,我都是不会占上风的,有几次还狼狈趴下,好几天都缓不过神来。看来酒量上不是您的对手,我在事业上,应该也不会企及到您的高度。
也许处在事业巅峰的人,在某些爱好上都会有超水平的发挥吧?譬如喝酒。他是眼看着局长到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而他也从原先只能喝点啤酒红酒的量,到现在白酒七八两都能撑下来,顶多是头脑有点发晕,视线略微模糊。不过不要紧,有专职司机把自己安全地送回去,也能舒舒服服一觉到天明。当了院长之后,应酬越来越多,喝醉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原先浓烈的味道也变得像白开水般淡而无味,即使这样,他只要和卫生局长坐在一起吃饭,常常是喝到一半就甘拜下风了。他脸色潮红,有时候还会去卫生间拼命呕吐。他也在纳闷自己的酒量怎么会因人而异。他醉后是无助的,弱小的,安静的,没有许多人喝醉后说胡话的习惯,仿佛他的喝醉只是一种陪衬,衬托出酒桌上其他人的至高和完美,也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配角,让主角的辉煌淋漓尽致地放射出来。
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他时常会看见所向披靡的航空母舰,时而又幻化为华丽的游船,美酒的香气如琴声般传诵,而他只是依偎着角落的一只蚂蚁,呆呆地仰望着那似乎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这一次,熟悉的香气又如期而至。是他为局长准备的茅台酒,准备在开会前,让自己的司机偷偷带给他的秘书,已经成为他这些年的习惯。他的茅台酒,从先前的自己掏腰包,到后来成为无数人赠送给他的礼物,他已能坐怀不乱,欣然接受。他很少把这些珍贵的酒留给自己,而是让它们在这里停靠之后,成为它的使者,任重道远地漂流到它的目的地。然而这天早上,他却破例了。他没有去参加会议,也没有打算把茅台酒带去作为讨好的工具。他忽然心血来潮地想喝点酒,只是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冬天的清晨,在这间优雅高贵的院长办公室里,他想像某首歌里唱道的那样,饮尽所有孤独。而他的孤独,什么时候已经无处不在?在红木家具的摆设里,在桌上厚厚的材料和讲义里,甚至从层层铺展的电话线,一直溯流而上,衍生到摇摆不定的思绪之中。
前几天,刚刚下班,就接到了区雯丽的电话,她说要来他的办公室。
一般人如果下班时来他的办公室找他,就一定是有私事要谈。区雯丽拿来了两瓶茅台酒,说是她父亲的心意,他接过来端详了几分钟,有点怀疑根本就是自己从前送给区群的,现在绕了一圈又到了他的手中。区雯丽满脸堆笑,年轻的女孩子,笑得眼眶边都有了深深的褶痕,仿佛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她说,这次我爸说,谢谢您做通了汪琦的工作,他昨天答应我,这场手术一结束,就和我去登记结婚,然后去欧洲旅行!所以我爸说……无论如何先要向您先表示一下谢意!他还说……..
区雯丽说什么都把“我爸爸”挂在嘴上,好像她就是区群的代言人。安穆天先是说了恭喜之类的话,然后就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细节。他本能地问道,为什么要等到手术后呢?这是谁的手术,看来很重要?
是一个女病人。子宫癌晚期。区雯丽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在安穆天的脸上查询什么,她说其实我一直反对他做这个手术的,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很容易引起并发症。但是他还是经不住病人的恳求,决定试一试。
你觉得手术成功的把握有多少?安穆天问道。
我相信汪琦。不过…….区雯丽盯着安穆天,目光中闪过一丝诡秘的气息,她说,安院长,这个女病人,我想您也应该认识。
我认识?安穆天望着区雯丽,有点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她是罗雅芝。
安穆天从柜子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高脚杯子。这是他儿子从德国带给他的礼物。一套喝酒的器皿,由上好的雕花玻璃精工制作而成。他在这里斟上了茅台酒,开始慢慢地啜饮。他刚喝就感觉脸上发烧,头有点裂开般的痛。他扭头看看窗外的天空,觉得上天在看着自己,自己便显得渺小而卑微起来,杯中的酒则像是浴室里的莲蓬那样,无数的水珠飞溅之中。
他已经浑身湿漉漉的,即使是衣服还紧贴在身上,他还是像个赤身裸体的人儿那样,站在这一览无余的空间里,聆听着在水波的涟漪深处,那一声轻如鸿毛的叹息。
罗雅芝。
他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呼吸像在吞咽中哽咽。而醉意,已如小偷沿着秘密的甬道,到达了他生命中徐徐开启的窗口。那里锈迹斑斑,有苍蝇在翩翩起舞,还有污垢在散发着臭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窗户里是有宝物的。是钻石,是皎洁的珍珠,还是一块无瑕通透的美玉?小偷跃过了窗户的栏杆,听到了哀怨的小夜曲,也看到了几页在夜色中沉浮的小说,最后,是品尝到了一种流淌的汁液,带着花香的妖娆和致命的痛楚,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刺到他如同毒瘤般的深处。
像梦一样。
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梦。曾经像鸟儿凋零的翅膀,就在昨夜,像是被一位裁缝师重新编织了一番,然后经过烈酒的荡涤,在羊肠小径上蜿蜒地伸展开来。
那是一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梦。男人和女人。他与罗雅芝。他在试图理顺其中的种种关系,却发现时光不是走得太快,就是走得太迟。
罗雅芝的手术开始了。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直到最后,他开始从每一个包里,桌子的抽屉里,每一个角落里翻箱倒柜地找。直到办公室里显得一片狼藉,他还是一无所获。他终于发现醉意在蔓延开来了,阵阵恶心在胃里翻涌,可是他不想吐。怕一吐出来,自己就会像汪洋中的一片树叶,被席卷得无影无踪。是的,一片树叶,像一叶扁舟,像脆弱的残喘的呼吸,它还能维持多久?
他觉得此刻在手术台上的不是罗雅芝,而是他自己。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耗尽,唯有抓住记忆中的什么,他才能活在当下。他还在摸索着,在死亡的恐惧中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最后他还是在紧扣的衬衫的领子里,摸到了那块光华剔透的石头。他甚至还摸到了那叶子的形状。那是一片叶子,守护在花朵边的叶子。他感觉它在枯萎,在坠落,在用最后的声音,时而歌唱,时而悲鸣。他握着它,像在数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电话铃声急促响起,他又听到了电话那头区雯丽的声音,她说安院长,赶快到手术室,病人罗雅芝刚才在手术中发生意外,现在瞳孔放大,马上就要不行了!
他挂上了电话,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在手术室,他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汪琦和区雯丽。汪琦正捧着头坐在那里,,脸色乌黑,沮丧得无与伦比。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是个见过太多生死的医生,心还是剧烈的下沉。他又一次感觉到酒精的力量,头脑发晕,几乎要晕厥过去,还好被区雯丽一把扶住了他。
他后来是怎么走出去的,他都不记得了。他知道他此刻的行为,会引起医院上上下下的人们的怀疑。他的急切,他的悲痛,表示着他是一个和罗雅芝息息相关的人。但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还是无法从那场悲痛的梦魇中走出来。
是的,这场梦魇早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他走在医院的长廊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一个满眼含泪的女孩,穿着一袭白衣,和他的目光像凝胶般粘住。那女孩纤瘦的身体在白色的毛衣里颤抖,眼泪模糊了她的脸,一直填满了她的手心。她的手心里捧着一块玉石,是一朵楚楚可怜的玫瑰花,那碎裂的一角,却像那只哭泣而执拗的眼睛,穿越了岁月里那本发黄的,再也无法拼凑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