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殿前淋雨的孩子

（帝王固执地说：“南淮者，人间之胜境。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灯火彻夜夏不闭户，惟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

——《九州缥缈录·苍云古齿》

翻开旧时的文档来看，看到曾经写过的一部小说。

入夜，年迈的皇帝坐在大殿的深处，穿着黑色的铁铠，披着血红的披风，殿外下着瓢泼大雨。

黑暗中弥漫着绵密如织的白檀香气，那丝丝缕缕的白烟仿佛沟通着现在、过去和未来，甚至活人与死人的世界。

皇帝在小憩，他还不算很老，但是多年的征战令他很容易疲惫，他曾经是那样地龙虎精神和桀骜不驯，以强极的武力夺取了这个国家，如今他苍然地安睡在那尊贵的宝座上，没有人敢吵醒他，也没有人敢服侍他。

因为他还握着他的铁枪呢，那曾经染过无数英雄鲜血的铁枪，这位皇帝曾经在梦中杀人，身边的人都是这么传说的，所以没有人敢于在皇帝睡着时接近他。

雨敲打着大殿顶上的铁瓦，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皇帝从潜睡中醒来，惊讶地发现大殿前站着陌生的男孩。男孩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他，不像是觐见高高在上的皇帝，倒像是俯瞰一个孩子。

是的，在那个男孩的眼里，似乎皇帝才是孤独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素来暴虐的皇帝对这个男孩心生亲近，他向他招手说你过来啊，来朕这里。男孩没有靠近，也不畏惧地远离，他静静地看了皇帝片刻，转身消失在茫茫的暴风雨中。

皇帝这才真正地从梦中醒来，大殿、风雨、雨点打在铁瓦上发出叮咚的声音，白檀香的烟气弥漫如织，他静静地坐在大殿深处的王座上，门外空无一人。

皇帝沉默了很久，无声地笑笑，提着铁枪出门，去赴一个约会。他已经知道自己必然死在那场盛宴中，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忽然明白那个神秘出现而又消失的男孩是谁了，那是他心中的自己。

在他年少懵懂的时候，他也曾是那样一个眼神孤单的男孩，要跟自己的朋友们一起改变这个世界，要打碎一切的悲伤和遗憾，骄傲地站立在青空之下。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风雨中的王座上，他的朋友和他的理想都消失在漫长的时光中，不知被谁偷走了，或者就是简简单单地离开了他。

那个雨夜，命运之神给了他暗示，暗示着死亡也暗示着解脱，他终于可以慨然地去赴那场早已准备好的葬礼了。

他最终夺得天下，却失去了最初的自己。

读完那个故事我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杯中的茶由温渐凉，饮下的时候那么苦涩。

世界总是这个样子的吧？勇敢的、奋斗的孩子，最终寂寞地坐在高处，却记不得自己为何执拗地要来到这里。

前些天去上海出差。

我每去一个城市都会花点时间在街头流连，走路和坐车的感觉是不同的，你能闻见这个城市的味道感觉到这个城市的节奏，随着你走的每一步，你渐渐地融入这座城市，最后可以随便在街边的小店里坐下，喝一杯奶茶或者咖啡，吃一碗面条或者馄饨。

上海对于我而言其实是很熟悉的城市，我在那里工作过一年半，那时候我总是在一家叫王家沙的面店吃工作餐，热腾腾的面上浇着些浇头，我坐在氤氲的蒸汽里，靠着汤中的一点暖意驱散寒冷和疲倦。

我其实并不喜欢上海，因为在上海的那段时间里我很孤独很难过。

但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奋斗的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努力就可以摆脱孤独和难过，就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后来我黯然地离开了那座城市，在别的城市里得到了一些可以称得上成功的东西，却并没有平静，也还是孤独。

我站在了比以前高的位置上，却并未实现我真正的梦想，我忙碌着，有时候忘记了忙碌的意义，只有在夜深人静对着书稿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安静。

这么想着，似乎我书房外的黑暗里也站着眼神孤单的男孩。

哦，出差期间我又去了王家沙吃面，难得地我吃出了上海的温馨和喜乐，因为隔着绵密的白色蒸汽，我似乎又和那个孤单地奋斗着的男孩相遇了。

真想拍着他的肩膀，跟他说你好，说其实现在的你未必不是最快乐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