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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辙自从迁到颖昌以来,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一者是身体向来不好,如今年纪大了行动也不甚方便。二来,颖昌这个地方里东京汴梁近,出门就是是非之地,因此索性大门一关,任谁都不见。
只是近来,他越发挂念兄长苏轼。自从徽宗皇帝登基以来,大赦天下。他们兄弟二人也都从被贬之地被召回。情况似乎是变得越来越好了。可是苏辙深知,好或许只是暂时,不好才是常态。
在弟弟心目中,兄长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卓尔不群的那个。他曾看过兄长的一幅画,画名字叫作《枯树怪石图》,是苏轼酒后所作。只见此画的左下方,用笔墨猛然皴出一片螺旋状的肌理,好似是太湖石的别有洞天,又似一阵狂风吹过石头表面。怪石旁边一株枯木,同样螺旋扭曲着向上,展出雄鹿角一般遒劲有力的树枝。
这幅画作于熙宁四年,那一年兄弟二人分别上书皇帝,猛烈批评王安石新法误国害民,也因此而得罪了变法一派。不久之后,苏辙就被赶出开封,到陈州任学官。而苏轼也马上上书请求离开京城,后被派往杭州任通判。
去杭州赴任的路上,苏轼恰好经过陈州,兄弟二人相见,苏轼指着这幅《枯树怪石图》开玩笑说,在当今的大宋朝廷里,愚兄乃枯树,子由(苏辙的字)乃怪石啊!
说完兄弟二人哈哈大笑,如今想起来,那笑声似乎还在耳边。玩笑归玩笑,苏辙每每想起那幅画,都会同时想起兄长心中一辈子也不曾消散的那股不平之气!
这么多年以来,在政治立场上,苏辙始终紧跟兄长苏轼,坚决不与任何党派为伍,他们兄弟二人,苦苦坚守着读书人那份宝贵而脆弱的尊严。可这份坚守又谈何容易,绝世皆浊,怎许你一人独清?这样的人只要存在,就必然会被遭人忌恨。因此,苏辙也就随同兄长一起,从开封一路被贬。『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最后兄弟二人,一个贬到海南岛,一个贬到雷州半岛。
这是多『不招人待见』的亲哥俩啊!那些人恨不得一路把他们贬到天涯海角才肯善罢甘休。
雷州、儋州,当两位诗人弟兄隔海相望时,那才是真正的——诗和远方。
宦海沉浮几十年,两人转眼都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此次承恩大赦,他们兄弟又分别北上,苏辙迁到了颖昌,苏轼迁到了常州。出发之前,弟弟就给兄长去信,劝他来颖昌与自己同住。可是却迟迟没有兄长回信。
及至五月,兄长终于回信了。那信中只有短短几行字,但每个字都令苏辙犹如万箭穿心。
信中说——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兄长意思是,我就要死了,你记得死后将我葬在嵩山脚下,并为我写一篇墓志铭。
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死在常州。消息传到颖昌,六十三岁的苏辙哭得像个小孩子!他一边哭一边说,小子我怎么忍心为兄长写墓志铭啊!
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苏辙以外还有谁有资格给苏轼写墓志铭呢?
2.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纯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
写完这些话,苏辙放下了笔。他出神地望着窗外,此时夜色正浓,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快到中元节了,每年到这个时候,他总要吟唱兄长的那首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如今这已经是大宋朝流传最广的一首歌了。在帝国广袤的大地上,无论勾栏瓦肆还是陌里乡间,每到中元节时候,大家都会伴着一轮明月,一同来吟唱东坡先生所写的这首水调歌头。
可是,对于苏辙而言,这首歌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它是兄长写给自己的。
那是在熙宁九年,苏轼时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苏辙时任齐州(今山东济南)掌书记。这年的中秋之夜,苏轼在密州超然台上赏月饮酒,不知不觉已经喝醉了,看着身边热闹的人群,不免又想起了与弟弟苏辙久未相聚,心中便生出了些许人生几何的沧桑之情。
两人同在山东为官,算起来却已经有七年未曾见面了。此时的子由,恐怕也在赏月吧,一对至亲兄弟,共这同一轮明月,却是天涯相隔不能相逢。这忙忙碌碌的一生,到底是在忙什么呢?
想当年四川梅州的家中,兄弟二人常和父亲一同谈古论今。
苏轼往往可以对父亲苏洵提出的问题给出非常鲜明而富有创造性的观点。而苏辙尽管没有哥哥那么的飞扬恣意,但却常常以沉稳务实的精神,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之道。
对于苏辙而言,兄长苏轼无论在各个方面都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存在。对于苏轼,弟弟苏辙则意味着他性格当中十分欠缺的那部分。他在自己的另一首诗中,十分明确地讲到了这件事:
我少知子由,天资和而清。
好学老益坚,表里渐融明。
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
苏轼常常会想,到底还是那时候好啊,至少一家人能快快乐乐地守在一起。
这种远离尘世,回归田园的思想,始终伴随着苏轼,每当仕途不顺之时,他都会想起陶渊明。他一生写过二十多首和陶渊明的诗,而这幅他手书的《归去来兮辞卷》,更可见字里行间中,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终其一生,苏东坡都在追忆他的逝水年华。
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
四川梅州的那座小镇,永远保存着苏轼和弟弟苏辙儿时的快乐。
父亲苏洵,那时才三十几岁,正在壮年时候。
他曾是蜀江上有名的浪荡汉子,25岁之前一直过着任侠壮游的生活。然而在长子苏轼出生之后,苏洵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外出浪荡,从此在家里闭门苦读。他要以自己的行动告诉孩子,青春光阴不可荒废。只要认真努力,就必有一番作为。
长子轼出生之后三年,次子辙也降临人间。
自此,三苏聚首!
3.
苏轼曾有一首诗,记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在梦里,他和弟弟苏辙以及一群小伙伴们正在痛快地玩耍。此时,父亲苏洵突然出现了。他板着脸要苏轼背书——背诵全本的《春秋》,可是苏轼却只背了不到一半。这可如何是好啊!苏轼愁啊愁的愁醒了,从床上坐起来,身体还犹如被挂晒的鱼干一样僵硬。
做这梦的时候,苏轼已经六十多岁,距离父亲故去也有三十多年。可见,父亲苏洵当年的能量有多么强大!唐宋八大家,苏家占了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天时地利,才能造就这绝古旷今的人间神话?
其实说起来倒也简单,就是人生目标的完整、清晰、坚定和持之以恒。而这完整清晰坚定且持之以恒的人生目标又来自哪里呢?毫无疑问,是来自苏洵。
在苏洵的名篇——《六经论》当中,我们可以读到一个『人本主义』知识分子全部思想的核心。他主张应尊重人的本能,把是否符合人情作为判断对错的标准。他试图将被抬上神坛的儒家思想拉回到日常生活里面,让儒家的经典重新成为指导普通人生活的实操守则。
在《六经纶》的《礼论》中苏洵说: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而遂翻然以従我者,吾以耻厌服其心也。这意思是讲,最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是动物性的,并不像今天的人们那样,知道如何按照礼教来处理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人们之所以最后都听从了圣人之言,开始按照一种文明的方式来处理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是因为圣人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耻』。
所谓的『耻』就是判断是非的标准。
然而苏洵的人生似乎注定是悲哀的,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和各方利益的角逐之下,你老人家却说要以人情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这怎么可能呢?苏洵的屡试不第的根源或许就在于这里——他的道理很美好,但却行不通。
虽说政治上行不通,但苏洵的学说在家庭教育上面却极为行之有效。家庭内部天然的亲缘关系,给苏洵的学说提供了最好的实践舞台。宋仁宗嘉佑二年,首次参加科举考试的两个儿子,一同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大儿子苏轼更是勇夺状元殊荣。
对此,苏洵骄傲地自嘲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而对于苏洵,次子苏辙也有回忆——惟我与兄,出处昔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其中。
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一生政治立场都源自父亲苏洵的影响。苏老泉自己也深知这种影响可以帮助兄弟两人成材,但却给不了他们幸福平安的生活。当年他给两人分别起名『轼』和『辙』,就是希望锋芒外露的哥哥可以懂得隐藏自己的锋芒。而看起来虽然安静内敛,实际却爱憎分明的弟弟,也可以懂得福祸之间那微妙的处世之道。
这一轼一辙之间,藏着多少难以言尽的话。
宋神宗治平三年,苏洵病逝于开封。他唐宋八大家中当中是唯一没有进士身份的人。
4.
宋仁宗嘉祐六年,二十八岁的苏轼被派往陕西凤翔府任判官。苏辙送兄长赴任,两人在郑原话别。
送完兄长回到家中,苏辙一个人呆坐。兄长此去,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这去凤翔的路,正是三苏当年进京赶考的路。想想距那时竟已经过去了六年。当年,三苏父子怀着盖世雄才一路进京,在路过渑池之时,父子三人夜宿古寺,并在僧舍墙壁上留下了壮志豪迈的诗句。此次兄长赴任凤翔,一定还会经过渑池。
同一条路,同一座寺庙,却已是不同的心境。
于是提笔,写一首《怀渑池寄子瞻兄》送给兄长,以宽慰他旅行的寂寞。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我们两个,在郑原上别离,长路漫漫哦大雪凄凄。当大梁的小路上走来归骑之时,你当已穿越了古崤之西。那里还有我们无人问津的过往吗?墙壁上留下的字迹还那么清晰。孤独的旅程,寂寞的心情,惟有马儿与你相伴迤逦。(堂主自译)
细品之下,苏辙的这首的送别诗中,竟藏着那么多的离恨。
却说此次赴任凤翔,是苏轼为官之后,得到的第一份实差。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是大宋朝廷中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尽管年轻,但却被上至皇帝下至普天下所有读书人共同视为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而,苏轼却似乎已经有点倦了。在与苏辙话别之时,兄弟二人便相约早日退出政坛,同归山林。
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
很显然,在首都开封的这段日子,两人过得并不快乐。可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初露头角的年轻人这么快就萌生退意呢?或许是东京汴梁的繁华吧!开封的确太热闹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灯红酒绿的夜市,还有让人应接不暇的各种聚会。各式各样的人,怀揣各式各样的野心齐聚在这里,在汴河边,在州桥上,在朱雀门外和角楼东街,他们日夜不息地将这里打造成为一座欲望之城。
汴梁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中没有霓虹灯!
收到弟弟寄来的诗作时,苏轼还在去往凤翔的路上。弟弟的牵挂让他动容,可是转念一想,苏轼心中顿时又生出了狂放的豪情。于是他就在马背上研墨沾笔,写下了这篇流传千古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如何?飞鸿一过!雪泥之上,点点痕迹,鸿飞已渺!塔里装着老和尚,墙上写着我们的诗,人困驴嘶,我们再次上路。(堂主自译)
这是苏轼和苏辙两兄弟第一次分离,自此兄弟二人聚少离多。
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他预感到自己凶多吉少,便又想起当年和苏辙归隐山林的约定,于是写诗寄语弟弟苏辙: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
5.
苏辙奋笔疾书,此时窗外天光已然微亮,一夜过去了,这篇为苏轼所写的墓志铭,也即将写到尾声。
我初从公,赖以有知。
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皆迁于南,而不同归。
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11年之后,宋徽宗政和二年十月,七十四岁的苏辙在颖昌家中去世,葬于郏县小峨眉山苏轼墓旁。
——FIN——
本文参考资料:《幸会!苏东坡》 知中 中信出版集团
《国史大纲》钱穆 商务印书馆 《东京梦华录》宋 孟元老
《三苏年谱》
作者介绍:
中箭堂 是一个专事非虚构写作的自媒体,全网同号,搜索我就能看到更多真实好看的故事;堂主原名崔毅,曾在河北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担任编导,并为央视《第10放映室》工作10年,写影评,拍纪录片,之后进入电影行业,做过制片人和编剧,如今主要是在家带娃、读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