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躲在白墙黑瓦的老楼后面,瘦弱不堪。如同潜伏多日、奄奄一息的刺客,贴墙而立。
春来,它亦萌叶发花。奈何细枝弱叶,从不引人注意。
所以冷清。
楼下的美美理发店里,假花开得轰轰烈烈,引得邻家老太太连连赞叹。
我也赞叹。这世上怪事多多,假花比真花还尽责,敷衍世人对生活的幻想。
待染了发,转到楼后,老太太瞥一眼那棵树上的白花,问:“这是什么树,杏?柿子?”
那树花敞着一张张苍白的脸,了无生气。每一朵花、每一张脸,都似辗转难安。
我艰难地端详着花瓣的褶皱,辨认花萼的颜色,不确定地道:“不像是梨花……可能是李子,哦不对……”
我们再无别的言语。关于此花的讨论到此为止。
上楼的时候,我望了望老太太红润的面色,愈发觉得,那花仿佛失血过多,或多日未眠。
十分不讨人喜欢。
那些讨人喜欢的花儿,我已经不耐烦去看了。繁花压境、潮涨潮落的热闹,远远地站在我的门外。
它们进不来,我亦不出去。两不相望。
这自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只是不知不觉活成这个样子。
又过了些日子,街上有妇女叫卖樱桃,我买了一些。
本来想买别的水果,近了才发现不够新鲜,随手换成樱桃。
虽然我不爱吃。
楼后面那树花不知道何时落了,长枝上挂着一些圆溜溜的小果实,形状同我袋里的樱桃七八分相似。
其实那些枝头的果子并不很圆。本该是溜圆的形状,却总会朝某个角度鼓出去一下,颇像孩童的腮帮上印出一个糖果的形状。
这八成是一些淘气的小东西。丑丑的,颜色青灰。
有一日清晨,我发烧未好,有些晕眩地慢慢往楼下走,在楼门口碰见邻家老太。
“这樱桃快熟透了!”她侧过身,客气地打招呼。
“真的呢。”
春末的阳光迎面袭来,让人站立不稳。
樱桃树的脚下是一个废弃生锈的白色浴缸,里面填了三十公分厚的土层。南面和西面都挡着高楼。只能得到夏日最早的几缕阳光照拂。
是一棵有心机的树吧?
早有预谋地拎出一个个青罐子,日复一日地集满了阳光。
现在它的枝头,红、黄、青交织,美得像一篇童话。
“说起来我去年好像见过这些樱桃,可是没留意。”老太太眯着眼往上方瞅。
“哦哦,去年我还没搬过来。您是一直住这里吗?”……
我不是善于寒暄的人,往往还没开口就觉得词穷。
大约实在是找不到别人,老太太才愿意同我多说两句。
经常看到她一个人拎菜上楼,爬一层,停会儿,手扶着后腰。
有时候臂弯里挎着一个半人高的书包,她的孙子却不知道跑去哪了。
断断续续,听了许多她的家事。
她的老伴儿,大约去年春节过世的。
过世之前就已经疯了。
哦,疯几十年了。
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里手艺最好的木匠。
哦哦,她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里最美貌的姑娘。
她没改嫁。
老太太平淡地说起这些事。我平淡地听着。
不动声色,像聊天气一样随便聊起她一生的轮廓。
十分不对劲。
不对。我并非冷情的人,只是许多年来,历了些艰辛世事,由己推人,明白“若无其事”,是对别人很大的尊重。
“时间过得真快。”樱桃树下,老太太似乎在喃喃自语。
我明白她的感慨,但是我的时间与她的不同。
我的时间有时过得飞快,有时极慢。慢得几乎停止,十年时间,凝滞得像一瞬间。
有时恨不能立刻飞到未来某日。
有时想把过废的日子从头慢慢修改一遍。
樱桃红的时候,春天仿佛也停了。
春天被封在了一个透明匣子里。樱桃不落,春天不走。
然而樱桃落得很快。
三五天樱桃落尽,我的脑海里依然存留那天清晨的印象:
晶莹剔透的红罐子,一排排悬在长枝上,罐内储满清晨六点的阳光。
轻盈地晃动。
晃了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旋转起来。
一排排,滴溜溜地转动。
如同一个个美丽的星球,旋转时带起数道彩色的气流。
红,黄,青,绿。
无数个彩色的星球在枝头旋转。
无数个即将掉落的月亮,或者太阳。又圆,又歪。
想起我的来不及打理、草草度过的岁月,那些纠结成团的日子,一团团抱住时光的枝头。
我期待它们因熟透而掉落,不要在漆黑的夜里一遍遍向岁月的深处张望。
更不要埋伏在岁月的某处,在我偶然经过时,予我重重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