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1

      徐畅和刘庆民吵了一架,吵架原因简单而现实——刘庆民有红杏出墙的轨迹。

      刘庆民,男,38岁, 已婚男士,妻子徐畅,儿子刘腾远,这是户口本上的信息。现实中,刘庆民和许畅早已貌合而神不合。在许畅眼里,刘庆民就像一只红眼的恶狼,处处透露出对肉食的渴望,红杏出墙是迟早的事。

      事情的具体发生过程是这样的。

      儿子刘腾远发烧,徐畅照顾,一夜未眠,早晨五点,在厕所发现刘庆民的宝贝——手机。

      现在的手机相当于个人隐私,刘庆民看得很紧,力争24小时不离身。平时刘庆民总说生意忙,白天很少在家,偶尔在家也一般主要做两件事:睡觉、上厕所。睡觉是搂着手机睡;不睡觉的时候,就在厕所和他的宝贝手机一起度过。

      刘庆民是个有耐性的人,蹲厕所就可以窥出一斑。常年以来,长则一个小时,最短不低于20分钟,一日至少三蹲。徐畅在单位里承受着上上下下的调遣,耐性已堪堪用光。回到家一见到什么时候都抱着手机的那个男人,洪荒之力便难以控制。先是发脾气吵闹,到后来心灰意冷,视若无睹。可那毕竟是个活物。于是,刘庆民不在家则罢,眼不见为净。在家的时候他自己毫无心理压力,徐畅却感觉心理几近崩溃,心情郁闷焦虑。有时深更半夜难以入睡,听着隔壁刘庆民舒畅的鼾声,恨不得冲进去掐死他!

      对这种想法,徐畅自己清醒后也感到害怕。刘庆民,毕竟是孩子的父亲,是爱过自己,目前还声称继续“爱着”的人,自己怎么能这么狠?想想曾经爱情的甜蜜和未来婚姻的孤独,徐畅茫然而痛苦。

                              2

      徐畅认识刘庆民时,参加工作还没多久。那时的刘庆民是个公务员,个高条顺,人长得挺精神。刘庆民对徐畅说:“你这工作三班倒?我的天啊,再美丽的花朵也禁不住这样不符合生命规律的摧残啊!”

      优秀毕业生徐畅年年体育勉强通过,此时正被三班倒的生活弄得神经衰弱,头晕脑胀,严重失眠。刘庆民夸张里透着关爱的话,像一把锥子把徐畅捅得处处是血,需要修复,可自身无能为力,只能依靠外力。刘庆民拍了胸脯:“包在我身上,看着鲜花被摧残无动于衷,那是绝对不能够啊!”

      刘庆民倒没食言。三个月的风花雪月后,徐畅接通知到新单位报到。报到当天,徐畅把刘庆民领回家里见父母,一切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刘腾远一岁,刘庆民辞职入海扑腾,虽然至今仍在离岸不远的浅水区做狗刨,但收入比起当初涨了不少。男人天生具有吹牛的本事,擅长有一说二,比起女人的涂脂抹粉,他们更偏于往自己身上涂金。小有所富的刘庆民被自吹和捧吹得乱了心智,如今手机里一堆莺莺燕燕的姐姐妹妹,每天蹲在厕所里嘘寒问暖,送玫瑰、发红包,不亦乐乎。

                              3

      那天,在厕所刚发现刘庆民的手机时,徐畅犹豫了一下。理智和情感斗争了一番,女人的情感不出意外地获胜。她拿起手机,绿光一闪一闪,证明有未读信息。随手一划拉,出来一个密码键盘。按照刘庆民的思维模式,徐畅输入他的生日,手机就叮叮当当地冒出一堆微信、qq信息。

      徐畅挨个儿看,嗯,不错,晚上12点25分,刘庆民给15位好友发去祝晚安信息,那会的徐畅正焦急地给儿子物理降温。凌晨1点,刘庆民给一位女性好友发出“还不睡吗?再不睡,对皮肤可不好哦”的关怀,那时,徐畅正在给出汗的儿子换衣服。1点30分,刘庆民还在殷殷嘱咐一位好友“早晨一定要吃早餐,不然会生病的”,那时,徐畅应该刚给儿子喂完水,正在洗儿子换下来的背心。好像,就是那时,徐畅听到厕所叮叮当当的手机声音火冒三丈,一脚踹开厕所门,害得刘庆民一时慌乱,迅速蹿回卧室,熄灯、卧倒,以至于将手机落在厕所。

      未读信息都在1点半以后,那位撒娇不想吃早餐的女性嘟着嘴说“老公都不管我,你真好。”然后是个小人啾啾啾。徐畅看着看着就乐了,她给“啾啾啾”回复:这个男人是我老公,他也不管我吃不吃早餐,所以,他对你是真爱,你俩很般配。

      即便如此,徐畅本来也无心和刘庆民吵,还有什么意思呢?对于男人来说,不外乎是玩玩而已,又不当真,你们女人都是神经过敏地回复!可不吵,真是意难平!结果压低嗓门吵到最后,是男人一脸被诬陷的正气凛然,气势汹汹摔门而去,任女人在家寻死觅活。

      寻死觅活吗?这不是现在的徐畅会干的事。最初,徐畅也干过摔锅砸碗离家出走的戏码,发现毫无意义。男人知道,在这个城市里除了家,你还能去哪儿?随便跑,只要儿子在,你就得乖乖回来!离婚,嘿嘿,不离,你想离你离!早知这点的徐畅独坐客厅,悲哀沮丧,瞬间心灰意冷,四大皆空。

                                4

      汽车是个好东西,既有独立空间,又可以逃离烦恼。自从买了车以后,车主刘庆民摔门而去的男人气概就底气十足、潇洒干脆。此时,他习惯性地开车绕着这个不大的城市溜达了几圈。天色微明,城市里的建筑和树木都有一种即将醒来的朝气。沿街冒着热气的早餐,散发着人类气息在旮旯拐角四处蔓延。无处可躲啊,刘庆民叹息着,慢吞吞地又把车开回小区,在车里玩了会手机,眼看天色大亮,才晃晃悠悠回了家。

      徐畅已经在厨房做早餐了,对于他的回来,视若无睹。刘庆民来到儿子床旁看了看。刘腾远睡得一派天然,小脸蛋肉鼓鼓的,小鼻孔随着呼吸一张一合,小嘴微微有点张开,肉肉的手脚摊开,可爱得不得了。刘庆民想抱抱儿子,又怕把儿子弄醒,他蹲在床边,只觉爱意爆棚。想想自己没怎么管过刘腾远,心里又有点愧疚。

      走到客厅,看到徐畅面无表情的脸,刘庆民的愧疚立即翻滚着去了爪哇国。他默不吭声地启动日常模式,盘踞厕所,一切照旧。徐畅也一如既往地宝贝宝贝地叫醒刘腾远,房间里都是她软声细语的哄劝,像流水,淹得手机捆绑用户刘庆民有点缺氧恍惚。

                                  5

      早餐固定是粥、鸡蛋和一个面包。徐畅坚持每天早上熬不重样的粥。刘庆民不喜欢喝粥,不过对徐畅来说,一个每天早上在厕所度过的男人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刘庆民抱怨过一次后,在此后的一周内,他从厕所出来发现连粥都没有了,更别提鸡蛋和面包。

      吵架后的徐畅和刘庆民的“只当一切照旧”不同,她一边呵护着刘腾远吃早餐,一边心神不宁、思绪烦乱。

      常说婚姻是条船,可船不能天天在海上行驶。人和船一样,累了,渴了,饿了,也需要一个避风港,补充一下给养;迷茫了,需要一个灯塔,照亮一下方向。夫妻俩曾经谈过这个问题。徐畅希望刘庆民能多顾及一下家庭,做她劳累时的避风港,迷茫时的灯塔。此言让刘庆民觉得很委屈,他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船长,一切辛劳忙碌都是为了带着老婆孩子更好地出航、更好地避风。可这种说法,被徐畅一个冷笑话说得哑口无言:为了老婆孩子?哦,那可真是辛苦为难你了!难为你为了孩子,从来不给孩子做一顿饭、洗一次澡;难为你为了老婆,从来不扫一次地、不擦一次窗!难为你为了老婆孩子,从来没时间带他们出去玩;最主要的是难为你为了老婆孩子,不仅卖时间还得卖身!好了,你也别这么为了老婆孩子辛苦为难了,你以后就为你自己吧!这个锅太重,我们母子不背!

      被八年婚姻蒸煮煎炸后的徐畅,口舌锋利到让人有实质的痛感,一点体现不出在外面温柔平和的评价。刘庆民听在耳里,刺在身上,觉得有点理亏又有点不甘心,在房里像驴拉磨转圈。最后,还是决定到手机里寻找安慰理解和支持鼓励。

      如今的徐畅对刘庆民失望至极,根本不待理会他的衣食住行。而今天,更是绝对不会有刘庆民的早餐。于是,从厕所出来无饭可吃的刘庆民就像个游神在房间晃荡。为了昭显他的存在,时不时晃过来把刘腾远逗哭。徐畅忍无可忍让他滚,他就滚到卧室,一会又出来晃荡一圈。这么个人,打也好骂也罢,多年坚持一枝独秀、唯我独尊,实在是刷写了厚颜无耻的地球记录。徐畅感觉三十三年的功力已经被破到不能再破,相见真不如不见啊!

      刘庆民呢,很了解徐畅,他知道徐畅好面子,不管家里怎么狂风暴雨,在外面都是轻风细雨。徐畅父母上了岁数,家里的事徐畅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在丈母娘那里,刘庆民还是一条人高马大的好汉子。

      在刘庆民的晃荡中,徐畅带着刘腾远出门。防盗门咣的一声巨响,把刘庆民打着小算盘、准备捞回点好感的心,惊得抖了一下!

                        6

        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晃动。一夜未眠的徐畅打起精神,接待一对申请离婚的中年男女。

      男人大腹便便,半秃半露的头顶,固定着几缕横跨左右、身负瞒天过海大任的长发。他一脸不耐烦,眉头紧皱,以一种半躺在椅子上的姿势听着女人对他的指责。

      “从来不回家!从来不回家!你说,你不回家,你都去哪儿了?嗯,行了,行了,收起你那满口谎言吧!我受够了!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你干的那些龌龊事我不知道?我给你脸,你呢?你要脸吗?我算是瞎眼了!”

      女人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在女人的哭声里,男人不耐烦地拿出手机,开始刷网页。女人哭声越来越大。徐畅起身把房门关好,来到女人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今天是要打算离婚吗?”

      女人猛一抬头,吓了徐畅一跳。浓妆的脸在泪水的冲洗下成了一个调色盘。黑色的眼线混在泪水里,把面颊上的粉冲出黑白分明的沟壑。口红突破唇围,扩张成血盆大口的模样。看着这副面容,徐畅突然非常难过。

      对于女人来说,爱情是为悦己者容,是可以抛弃生死的。而当一个女人,画着精致美丽的妆容,来了断她曾为之迷恋、曾为之付出所有的爱情时,是忍着怎样的剜心之痛和鼓着怎样的断舍离勇气!只是,这一切,都是伪装。就像鼓足气飘荡着的气球,一个最小的刺就可以让它破败落地,露出虚弱不堪一击的本质。

      女人点了点头,徐畅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重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纸巾递给了女子,女人低声道了谢谢。男人始终看着手机,像一个莫名其妙被迫捆绑在一起的局外人。徐畅喊了一声:“王先生!”

      男人慢吞吞地收起手机,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徐畅。徐畅温声道:“王先生,您对离婚协议有什么异议吗?是您自愿的吗?”

      男人还没说话,女人又愤声道:“他有什么脸有异议?所有家产都必须归我!他一个养小三的,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女人话音刚落,徐畅就看见男人一个巴掌,迅捷无比地从女人五颜六色的脸上掠过,发出“啪”的一声响!女人愣了,徐畅也愣了。男人指着发愣的女人,厉声道:“管好你那张破嘴!钱我都给你,要离快离!我要是再听见你胡说八道,小心点!”

      男人发完狠,喘着粗气,“咣”的一下坐到椅子上,兀自恶狠狠地盯着女人,犹如见到血肉的狼!椅子受到这种肥且粗重狠厉的压迫,发出“吱扭”一声抗议。女人还在愣着!徐畅担心地看着她,已经打算把保安叫来,为很有可能随之而来的疯狂发泄做个安全保障。

      出乎意料,这个前面一直抱怨、哭泣、绝望的女人竟然没有疯狂!她摸了摸脸,那已经不年轻的皮肤上有几道红痕明显凸起。她用手轻轻抚摸着红痕,对着男人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随之坐好,平和地对徐畅说:“快办理吧!”

      这镜头转换太快,徐畅一时有点跟不上情节发展。她迟疑地问了一句:“您还好吧?”

      女人哈哈一笑,从笑容里徐畅自觉看出了一股惨烈:“谢谢,我很好!我以后再也遇不到比刚才更坏的事情了,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感觉了。”

      男女很快办妥了离婚证书。女人已经擦去满脸的颜色。毕竟不年轻了,额头眼角都有着岁月爬过的痕迹。她站起身来,拿着离婚证书平静地对男人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也没有必要再为你保守秘密了。一年前我从警局保你出来,你死活不承认嫖娼,一口咬定是钓鱼。后来你生病住院,医生告诉我你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你生性好强要面子,如果知道得了这个病,我想你肯定不愿活下去,所以我请医生保密。我想不管怎样,只要你从此好好的,我就一直陪着你。只是没想到,你仗着有点钱,狗改不了吃屎,学别人养小蜜。哈哈,难为我一直对你心存幻想,就算今天到了这里,还想着只要你但凡有一点悔改,我也愿意和你度完余生。现在,真是多谢你那一巴掌彻底打醒了我,让我不再傻下去。”

      女人噼里啪啦说完,转身对徐畅说:“美女,就当看个狗血故事吧。同为女人,听我一句经验之谈:有时间盯着男人的身体干什么,不如做主自己的身体干什么。”

      女人潇洒而去,秃顶男人呆在原地,看看徐畅,看看离婚证,嘴里喃喃自语:“我得了艾滋病?不会是真的吧?那个药不说是保健的吗?她肯定是来吓唬我的!这可能吗?”

      徐畅不能给他答案。他挺着雄赳赳而来的肚子失魂落魄而去,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观众徐畅发了一会呆,心里下了一个决定:爱惜自己,宁可错杀!从现在起,绝不允许刘庆民再碰自己一下!

                              7

        中午,徐畅头晕脑胀地下班回到了家,开门就愣了一下——刘庆民竟然还在家。奇怪的是他居然不在厕所,反而在厨房这个对他来说是个洪水猛兽的地方。徐畅看着刘庆民笨手笨脚在厨房里翻找,淡淡问:“你在找什么?这里可没有美女。”

      刘庆民看见徐畅,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嬉皮笑脸起来:“我记得你怀孕那会买过一个紫砂锅,怎么没找到?”

      徐畅平静地说:“已经扔掉了!”

      刘庆民吃惊道:“扔掉了?为什么?”

      徐畅有些不耐烦:“坏了,自然就扔掉了。怎么?扔个锅还要经过你批准吗?”

      “噢……”刘庆民有些沮丧地拉了个长音。

      徐畅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找锅?”

      刘庆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今天买了一只鸡,想炖汤给你们喝。”

      徐畅看着刘庆民,突然哈哈冷笑了起来:“怎么?今天在你那窝美女跟前受到打击了?还是准备拿我们先练练手,试试毒?刘庆民,看在夫妻几年的份上,我可以友情帮助,也可以友情提示:大门口右转有家饭馆鸡汤熬得不错,如果你需要的是心灵安慰,建议去添加微信公众号‘心灵鸡汤’,只是麻烦你别在家里犯神经!”

      说到后面,徐畅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话里带着冷笑声,嘴边的肌肉紧紧地绷着。

      面对这样的徐畅,刘庆民恍惚起来,这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徐畅。那个徐畅在外面安安静静,在家里娇软柔弱,会扑进他的怀里,会娇滴滴地喊老公,会在他脸上啪啪亲着……这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徐畅消失了,而这个冷静自持、善于冷嘲热讽的徐畅出来了呢?

      徐畅根本无暇理会刘庆民迟到的怀念,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准备做饭。刘庆民梦游似的跟着徐畅到了卧室,徐畅请他滚,他一动不动。徐畅懒得理他,兀自脱去外衣裤,准备把家居服换上。就在这时,刘庆民像只猛虎突然把徐畅扑倒在床上。徐畅吃了一惊,然后勃然大怒,抬起腿对着刘庆民就是狠狠的一脚,同时嘴里大声喝道:“你疯了吗?滚一边去!”

      刘庆民根本不管徐畅说什么,他抓住徐畅踢过来的脚,用腿死死地压住。再抓住徐畅扇过来的手,用手把徐畅的双手按在头顶。徐畅大声喝骂,用尽力气反抗,可女人的力气对于一个强壮的男人来说,那简直是对饿汉送上门的肉包子。徐畅只能扭动躯体,试图让突然兽化的刘庆民不能得逞。刘庆民双眼充血,嘴在徐畅的脸上胡乱亲着,沉重的身躯压在徐畅的身上,一只手就轻易地固定住徐畅的反抗。徐畅绝望了,她停下反抗,双目紧闭,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

      刘庆民看见了徐畅的眼泪。眼泪无声无色,从前也见过好多次,从最初的心疼到后来的无动于衷,可好像没有哪一次能让刘庆民这么茫然无奈。他有时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对付如今像刺猬一样的徐畅。他有力无处使,只好用这最原始的方式来征服徐畅,重新打造自己男主人的地位。

      时光无法逆转,一切已经发生。绝望的徐畅成了一具有温度的尸体,一动不动,下午也没去上班。刘庆民倒了一杯水放在徐畅床头,虽然始终没动过,他还是坚持半小时换一次,保持着适宜的温度,直到出门去接刘腾远。

      刘腾远不停地问妈妈为什么没来?他不喜欢爸爸,背地里,他喊爸爸是熊爸爸。熊爸爸刘庆民回答儿子妈妈生病了。六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关心人了,鞋子都不脱,快快上楼,冲进妈妈的卧室。

      徐畅侧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刘腾远扑到妈妈身上,娇软的童声不停地喊到:“妈妈,妈妈,你生病了吗?”

      听到儿子的声音,徐畅的眼泪无法控制。她哽咽着说:“妈妈有点不舒服,宝贝今天乖乖的,好吗?”

      刘腾远说:“嗯,我生病了妈妈陪我,妈妈生病了我陪妈妈。”

      小孩子无心而真心的话让门口的刘庆民愣怔,让床上的徐畅突然嘤嘤哭出声来。这哭声里,夹杂着低低的羞辱、愤恨、委屈和痛苦。哭声越来越大,好像是一首婚姻的进行曲,各种各样的情绪溪流最后汇合成感情不和的大河,掩盖了曾经的柔情蜜意、花前月下和男欢女爱。哭声从歇斯底里到了渐渐抽泣,刘腾远抱着妈妈,也呜呜地哭着。孩子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善良的,他不知道妈妈生了怎样的病,不知道妈妈痛在哪里,他只知道,妈妈哭,他也陪着哭。

      泪水像光阴,带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痛。徐畅搂着儿子柔软的小身体,感觉这是心里最后的一块温暖了。对待婚姻,徐畅始终保持着自我的清醒。她知道,婚姻的伤,不要指望别人,他们和世界是一样无情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是乐以用力剥掉你自欺欺人的外衣,让你最想隐藏的伤疤用最痛苦的方式袒露出来,然后,是带着有趣而残忍的窥视和围观。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刘庆民的预料。他坐在客厅听着徐畅的哭声。生活里本身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可如今这些味道被他弄成了一种味道:绝望。他想真要完蛋了,可他不想哭,也不能哭,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才是男人该干的事,刘庆民握紧拳头。

                              8

        次日,徐畅照常去上班。她略施脂粉,轻点唇红,完全看不出昨天的崩溃和痛苦。刘庆民傻傻地看着徐畅带着刘腾远出了门,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其实,他今天早上起得挺早,熬了暖暖的粥,煎了香香的蛋,把面包烤得又黄又脆,还涂上了儿子最喜欢的果酱,给老婆热了一杯散发着奶香的牛奶。可这摆在餐桌上的一切示好被完全忽视了。孩子的敏感要超越大人,刘腾远被妈妈带着一声不吭,对桌上香喷喷的早餐一眼没看。

      刘庆民守着一桌丰富多彩的早餐,想起了婚姻最初的生活。那时的他每天做早餐,好像只为获得徐畅一声惊喜的喊叫和一个甜蜜的吻。儿子出生后,他每天用紫砂锅给坐月子的徐畅炖肉汤,厨房里总是散发出热烘烘的生活气息。是什么时候起的呢?热烘烘的生活气息被不断的争吵代替,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变成了连路人都不如的熟人。自己已经很久不踏足厨房了,也好像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绊住不能回家。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呢?刘庆民坐在餐桌旁,那些曾经让他忙碌的事情怎么突然都想不起来了?是朋友的聚会,还是生意上的来往?还是本身就不想回家?刘庆民越想记起来越记不起来,他觉得有点头痛,就慢慢地趴到桌上,一直想: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9

        下班后,徐畅接了刘腾远回家。如同刘庆民笃定的一样,高不高兴,她都无处可去。城市偌大,欢场偌多,她不想暴露自己的不幸在任何场所,她佯装安静温柔注视对话的这个城市人间,她不相信任何一个。她和往常一样,让刘腾远和风雨不动定点在楼下打牌聊天扯闲谝的那群大妈们打声招呼。大妈们喜滋滋地问小徐回来了?小徐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家出了新闻,这些和蔼可亲的大妈们同样会喜滋滋地说小徐出事了,什么事?哎呀,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男人女人之间的那档子事吗?……唾沫星子淹死人在我们伟大的国家源远流长,早就应该申遗了。

      刘庆民还是趴在桌上,徐畅不予理会。刘腾远先喊了一声爸爸,然后轻轻推了一下。刘庆民一动不动,早餐像婚姻一样早已失去了诱人的形态和味道,虽然还大致保持着当初的装模作样。刘腾远拽着妈妈的手说:“妈妈,爸爸睡得真香!”

      徐畅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脱鞋。经过刘庆民的时候,她看到了刘庆民嘴下一摊口水。

      刘庆民脑出血,不过幸好量不大,保住一条命。只是行动不太方便,需要坐轮椅,说话含糊不清,动不动就流口水。出院时医生说好好锻炼,持之以恒,应该可以康复。医生看着徐畅鼓励:“ 一定要坚持,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毕竟年轻嘛,一切都有可能!”

      徐畅推着刘庆民再三表示感谢,刘庆民也含糊不清地说谢谢。牵着刘腾远的刘庆民父母跟在后面,不停地对医生护士道着谢。

      以医院为家一个月的刘庆民出门看见阳光绿树,人群晃动,颜色鲜活,心情很激动,想找人分享。他向上抓住徐畅推着轮椅的手,仰头看着徐畅,流着口水,嘴巴略歪,发出嘿嘿嘿的混沌笑声。徐畅低头看着他,岁月的痕迹已经在刘庆民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肚子像锅倒扣凸出在视线里,脖子上一圈圈低调而富有内涵的肥肉上托着一个两鬓有霜些许、额上有纹两条的大头阔脸。

      看着这张大头阔脸上有点扭曲的示好笑容,徐畅轻轻吐了口气。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弱者好像因为其弱,就自认为有了被原谅的理所当然。她没有抽出手,眼睛只是看向前方。前方几天前因塌陷修补的路已经完工,重新恢复了车来车往的生机勃勃。事过境迁,经过修补完缮,除了一块疤痕,谁还记得那天被大坑吞没的人?人活着也是如此遍体鳞伤,上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累累疤痕。揭疤里外都痛,有疤痛在隐秘不可说处。徐畅犹豫了一下,她喊了一声刘腾远。刘腾远松开奶奶的手,过来牵住妈妈的衣角。不远处路口红绿灯交替闪烁,引导着芸芸众生前后左右,川流不息。在身后一对老人的注视下,徐畅缓缓推动轮椅,心里想:人生如果也有路灯指挥着走,该有多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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