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江山之斜阳草树 纵横捭阖4

义熙三年十二月,扬州刺史,录尚书事王謐病逝,中枢之位虚悬。

刘毅与朝中亲近大臣商议,不欲令刘裕入朝辅政,议以中领军谢混(谢琰子)为扬州刺史,或欲令刘裕于京口领扬州,以内事付孟昶(首义二十七人),刘毅于后遥控朝政。

刘毅先遣尚书右丞皮沈以二议前往京口咨询刘裕意见,皮沈先拜见记室录事参军刘穆之,具道朝议。

刘穆之一听便心下雪亮,然情势紧急,皮沈立刻就要前去拜见刘裕,刘穆之遂伪起如厕,密疏于刘裕道:“皮沈之言万不可从。”

刘裕见疏后,不动声色,面色如常接见皮沈,皮沈将朝议一一道来,且请示下,刘裕道:“兹事体大,容我思索数日。”

皮沈道:“然则刘公,我如何回朝复命呢?”

刘裕道:“三日之后,必有定论。”

皮沈拜谢而出。

刘裕急呼刘穆之来,拿出手书问道:“道和,此为何意?”

刘穆之缓缓道来:“晋朝失政日久,天命已移。公兴复皇祚,勋高位重,今日形势,岂得居谦,遂为守藩之将耶!刘、孟诸公,与公俱起布衣,共立大义以取富贵,事有前后,故一时相推,非为诚心拜服,确定臣主之分也。公与刘孟势均力敌,终相吞噬。扬州根本所系,不可假人。前者以授王谧,事出从权。今若复以他授,便应受制于人。一失权柄,无由可得,将来必有不测之危。今朝议如此,宜相酬答,必云在我,措辞又难,唯应云:神州治本,宰辅崇要,此事既大,非可悬论,便暂入朝,共尽同异。公至建康,彼等必不敢越公而更授他人矣。”

刘裕恍然大悟,离座拜谢刘穆之道:“非卿,今堕入彀中矣。”

于是三日后,刘裕入京,再开朝会,议论此事。

朝堂之上,刘裕环顾众人,众臣皆默不作声,刘裕道:“文恭(王謐谥号)仙逝,中枢虚悬,朝中一日不可无人,诸位有谁不胜烦剧,愿接此任?”

刘毅看了一眼谢混,道:“此前朝议,叔源(谢混字)可为侍中,录尚书事,前日皮沈已赴京口转达此议,不知今日德舆可有定论?”

刘裕盯着谢混道:“二十余年如白驹过隙,尤忆乃父淝水大战之风采。”

谢混闻听,躬身施礼道:“小侄谢混,何德何能敢接司徒之位?”

刘毅又看了一眼孟昶,道:“彦达(孟昶字)恭谨忠节,可任侍中守内,德舆可任扬州守外,如此内外相安,国家之福。”

刘裕看了看孟昶,摸着胡须,感叹道:“京口首义二十七人,今朝半数凋零,檀凭之战死建康,魏咏之病没荆州,如今只剩你我数人了。”

孟昶眼圈一红,也躬身施礼道:“愿唯德舆马首是瞻。”

刘毅再无话说。

司马德文道:“陛下自江陵回京之时,便欲以朝政托付刘公,奈何刘公执意归藩,今既入京,当领内外,不可推脱。”

刘裕拜谢道:“臣起自寒微,久历戎行,不通文墨,恐不胜案牍。”

刘毅轻笑了一声道:“德舆府中参军刘穆之为当世之才,你自可高枕无忧。”

刘裕推脱再三,司马德文不许,遂从之。朝廷乃征刘裕为侍中、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徐、兖二州刺史如故。刘裕上表请辞兖州刺史,以诸葛长民为青州刺史,镇丹徒(即京口),刘道怜为并州刺史,戍石头城(即建康),从而控制内外大政。

谢混退朝后,回到家中,其堂兄谢澹前来拜访,谢混迎入堂内,寒暄已毕,谢澹道:“叔源,今日朝议,你可知否,已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也。”

谢混闻言一惊道:“景恒(谢澹字)此言作何解?”

谢澹道:“刘公赴京,显是中枢权柄不欲旁落他人,你若接任,立有刀兵之祸。”

谢混哦了一声,显然不以为意。

谢澹道:“二刘并立,终有一搏,你我当远离是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谢混道:“我谢家对刘裕有知遇之恩,恐不至于此。”

谢澹见他不听劝解,只好摇着头离开了,此后为避祸,与谢混日渐疏远。

殷仲文护送两位皇后回到建康后,朝廷任其为尚书。殷仲文知刘裕实际掌握朝政,以朝廷音乐未备,言于刘裕,请治备之。

自古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殷仲文此言富有深意,既是试探,也是奉承,然不知刘裕是不通文墨,还是不解风情,对此议一口回绝道:“今日万事纷纭,不暇于此,且我性所不解。”

殷仲文还不死心,道:“公好之自解。”

刘裕冷冷道:“正以解之,则好之,故不习耳。”

殷仲文大感失望,心情郁闷,有次月初与众臣至大司马府议事,府中有棵老槐树,枝如虬龙,盘根错节,不知凡几百年,殷仲文顾之良久而长叹道:“此树也曾婆娑,如今无复生意!”

及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安帝自江陵回到建康,殷仲文惶恐不安,上表自请解职道:“臣闻洪波振壑,川无恬鳞;惊飚拂野,林无静柯。何者?势弱则受制于巨力,质微则无以自保。于理虽可得而言,于臣实非所敢譬。昔桓玄之代,诚复驱逼者众。至如微臣,罪实深矣,进不能见危授命,亡身殉国;退不能辞粟首阳,拂衣高谢。遂乃宴安昏宠,叨昧伪封,锡文篡事,曾无独固。名义以之俱沦,情节自兹兼挠,宜其极法,以判忠邪。会镇军将军刘裕匡复社稷,大弘善贷,伫一戮于微命,申三驱于大信,既惠之以首领,又申之以絷维。于时皇舆否隔,天人未泰,用忘进退,是以僶(mǐn短暂)俯从事,自同令人。今宸极反正,唯新告始,宪章既明,品物思旧,臣亦胡颜之厚,可以显居荣次!乞解所职,待罪私门。违离阙庭,乃心慕恋。”

安帝念其护送皇后有功,下诏不许。

殷仲文素有名望,自谓必当朝秉政,然事与愿违,久处闲职,无人问津。而谢混之流,往昔为其所轻者,竟得比肩,故其常怏怏不得志。后忽外迁为东阳太守,其意更不平。

刘毅爱才好士,慕殷仲文才名,深相礼接,待其经过辖地之时,陪同游宴数日,殷仲文见沿途山水,对刘毅慨然而叹道:“看此山川形势,当复出一伯符(孙策)。”刘毅闻言,笑而不答。

何无忌对殷仲文也甚慕之。何无忌时任会稽内史,东阳郡,正为其所辖,殷仲文提前派人告知何无忌,必顺道拜谒。

何无忌大喜,大集宾客,又命府中文人殷阐、孔宁子等人撰义构文,以待其至,来一次文学雅集。谁知殷仲文因被贬失意,神情恍惚,竟把此事忘却,遂不过府。

何无忌在府中等了一日,不见殷仲文来,命人打听,已过府而去,何无忌疑其轻视自己,大怒,便怀恨在心。

时恰逢南燕慕容超南侵,何无忌入京议事,秘言于刘裕道:“北虏不足为忧,而恐祸起萧墙。”

刘裕脸色一变,问道:“君何出此言?”

何无忌道:“德舆不见苻坚之败乎?若君前与南燕战,而姚苌之徒袭之后,君当如何处之?”

刘裕脸色凝重道:“今建康城内,谁为姚苌?”

何无忌道:“桓胤、殷仲文之徒。”

刘裕深然之,拍了拍何无忌肩膀道:“君真乃老成谋国。”

义熙三年(公元407年)闰二月,刘裕府将骆冰谋作乱,即将被执,单骑走脱,被刘裕派兵追斩之。受其牵连,骆冰父永嘉太守骆球也被诛杀。

骆球与东阳太守殷仲文素相善,于是殷仲文也被牵连进此案,廷尉判殷仲文与骆冰潜相连结,欲以桓胤为主谋反,乃诛殷仲文及其弟南蛮校尉殷叔文。凡桓玄余党在建康者桓胤、桓石松、曹靖之、卞承之、刘延祖等一并诛戮,至是桓氏一族尽皆诛夷殆尽。

殷仲文在死前数日曾揽镜自顾,忽不见其面,大惊失色,自言自语道:“绝世姿容,因何竟去?”语毕不数日而遇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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