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因为父亲在中年得志之时抛妻弃子,和我们有了深深的隔阂。尽管在参加工作以前,我和哥哥的生活费是他一直承担,可是,根深蒂固的认为那是他作为父亲应负的责任,所以,和父亲的联系向来都很少,也并无愧疚之心。
每每想起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一夜之间就支离破碎,看到妈妈原本笑逐颜开、神采奕奕的脸庞在年近不惑遭遇“第三者插足”而变得黯然无色、整日以泪洗面,就对爸爸和那个不道德的女人心生恨意,咬牙切齿。而爸爸义无反顾选择离开我们、离开家的那种切肤之痛也成了我们一生的阴影。
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离婚是件极不光彩的事。尽管遭遇了现代版的“陈世美”,妈妈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被颜面尽扫的抬不起头的弃妇。 四十五岁的年纪,虽然不算年青,但说老还是谈不上的,而且妈妈身材高挑,面容清秀,如若不是因为离婚的打击变得有些许憔悴,妈妈应该可以说是风姿绰约的。
离婚后没两年,就有人给妈妈介绍对象,据说是一个丧偶的五十开外的警察。妈妈二话不说就拒绝了,我很纳闷,妈妈为什么这么果断,为什么不给自己重拾幸福的机会?妈妈淡定的说:“我当初跟你爸的时候,他还是被当众游街的“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还是被那个年代嫌弃的“知识分子臭老九”,我不顾一切的嫁给了他,结果还不是成这个样子了,原配都不过如此,半路夫妻能好到哪儿去?你们已经没有父爱了,妈妈不能让你们再失去母爱。”我说:“万一这个人能给你幸福,我们都会很开心。”可是,不管我们怎样劝说,都不能说服妈妈,都动摇不了妈妈绝不给我们找继父的那颗坚定不移的心。她总说:“有后妈就有后爹,有后爹就有后妈,我娃娃够可怜了,我就带好你们就行了。”
妈妈在倍受煎熬中苦苦坚持,凭借自己弱不禁风的身躯支撑着家,为我和哥哥遮风挡雨。我想: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定说的就是妈妈。
而那几年爸爸因为混迹于官场,可以说是风生水起,那个比爸爸小十六岁的“第三者”也因此有种“鸡犬升天”般的耀武扬威,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截然相反的是我们的日子每况愈下。因为是在一个单位里上班,总会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看着他们洋洋自得的样子,妈妈常常气得茶饭不思,逐渐变得像祥林嫂一样,反复的念叨,偶尔有人来家里就声泪俱下的细数、控诉爸爸和那个女人的“数宗罪”。之所以说偶尔有人来那是相对爸爸在家时的热闹情形。不能说他们世故,但毕竟还是会碍于爸爸的身份而对我们若即若离,甚至渐行渐远。久而久之,原本做为受害者的妈妈,对我来说也成了加害者。她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倾诉她和爸爸过去如何的恩爱,以及后来遭遇的打击,在我心里竟然成了变相的卖惨,她开口说上句,我便可以准确的把下一句接上。而家,从爸爸离开那天起就笼罩着乌云,压抑、窒息得让人想逃离。
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如果说爸爸当初决绝的抛家弃子给我留下的是一生都难以治愈的伤害,那妈妈的喋喋不休,以及脸上永远的愁云惨淡则是摧毁了我对婚姻起码的认知和信念,在诚惶诚恐中忐忑生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给自己定位的未来的丈夫一定要是个残疾人,这样,他都需要我的照顾,怎么可能会抛弃我?只要不被抛弃,我就不会像妈妈那样四处诉苦,寻求毫无意义的安慰和所谓的保护,不会让家永远阴霾密布!
如今想来,真是感叹自己倔强的勇气,惊讶自己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怎么还是会有想要结婚的念头,而不是对婚姻和家庭恐惧?想来,那时候内心一定还是极其渴望爱的。
尽管一直以来都坚定这样的想法,保持这样的初心,可是,当爱情来临,向来缺少关爱的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和一个不但四肢健全,甚至有点痞帅的他谈起了恋爱,而且是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早恋。
有时候潜意识里的东西真的很奇怪,时隔三十年,当我步入中年,因为初心的改变,我被生活无情的再次伤害,曾经以为执子之手便与子偕老了,谁知道原生家庭,以及由于原生家庭的残缺给我形成的性格问题,引发、衍生了我现有家庭的悲剧,我固执的选择了离婚,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卑微地苟活,我不能靠隐忍去选择原谅而让自己不得安生。我能做到的就是不像妈妈那样给我的孩子二次伤害,我要做一个真正勇敢、自信的妈妈,保护我的孩子,让他明白,即使没有爸爸的陪伴,妈妈也可以为他撑起一片天,让他学会阳光中漫步,风雨中奔跑。我做到了。
可是,我知道,在我的内心依然有个无法释怀的角落,那就是原生家庭的阴影。它形影不离的跟随了我半生,我清楚的知道治愈它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叫一生。
历经离婚的打击,原本就抽烟的妈妈开始变本加厉,过去每天抽半包变成了一包甚至两包,最惨痛的教训就是过了很多年妈妈被医学确诊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慢性阻塞性肺病。用医生的话说:患上这种病对于病人和家属都是一种考验。妈妈每天都在气喘吁吁中上气不接下气的痛苦的活着,不同于从前的是:承受煎熬的变成了我们。那两年频繁的在重症监护室进进出出。有一次出院回到家里,妈妈带着呼吸机艰难的对我说:“不要再送我去医院了,我想在家”。二零一六年六月一日,刚刚过完74岁生日没多久,妈妈带着一生的遗憾和对我们的无限眷念,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从最初生病到撒手人寰,妈妈承受了十四年病痛的折磨。而在我和哥哥眼里,对于妈妈,更准确的说,爸爸才是“元凶”,香烟只是二次伤害。如果没有“元凶”,二次伤害或许都是可以避免的,至少是不会累及性命的。与其说是抽烟害了她,妈妈更是在承受爸爸离开的折磨中撕心裂肺度的过了一生。
而我自从自己做了母亲,经历了孩子成长的整个过程后,也渐渐理解了母亲当年生活的不易,尽管还是不能苟同认可妈妈当年的有些行为,可是,那个时代的某些精神产物是固定存在的一种顺势而为,是不能用我们现在的眼光去指责和评判的,就像有句话:“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若经他人苦,未必有他善。”于是我发现,那些年妈妈带给我的二次伤害已经在陪伴、守候妈妈逐渐老去直至离开中慢慢消化和自愈了。
时间真的好不经用,爸爸也不可逆势的老去,身体大不如从前。开始还为了显得年轻,自欺欺人的无数次染发,到后来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染了,用他的话说:该老就老吧,管他的,白就白吧。于是,爸爸的电话越来越频繁,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平淡无奇的说着他那个似有若无的家,小心翼翼的说着对妈妈的悔恨和思念。不接电话吧,毕竟是长辈,何况还是亲生父亲,不尊重他似乎显得不近人情,可是真聊起来吧,又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当他说完后一句,前一句是啥已经被我遗忘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丝毫的愧疚,能选择性的原谅和放下,去平静的面对他,已经是我的包容和对他曾给生活费养我的感恩之情了。
“毕竟他老了”,总有亲人或朋友在耳边循环播放着同样的“台词”。难道我就应该抹掉曾经的痛不欲生而被所谓血缘亲情的道德无情的绑架和遭受说我不近人情的谴责吗?要知道,我那时候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谁又因为我“只是一个孩子”而放弃对我的伤害?为什么少时我要承受需要用一生来治愈的伤害,到了中年,还要接受以“他老了”的理由,心甘情愿的无条件的去选择原谅与接受?“毕竟他老了”难道就可以冠冕堂皇成为曾经抛家弃子后被原谅的理由?难道是要我这一生都不被治愈?明白且相信世间之事皆有因果,为什么偏偏是让我来承受这所有的果?想到妈妈的一生,想到自己的经历,面对爸爸“毕竟老了”,我该怎样治愈自己?
我懂得,人,最大的教养,是善待父母!那我要怎样善待父亲才配谈“教养”?我也懂得: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而早在妈妈离开的那天早晨,我就已经彻底踏上了归途。
《百年孤独》中有一句话:父母健在的时候,你和死亡之间只有一层垫子,父母离开以后,你就直接坐在了死亡上面。我曾经以为有大把的时光可以陪伴妈妈,可是当妈妈离开的那天,我还在上班,我才明白有时候亲情真的只有一瞬间。而那一刻我已经直接坐在了死亡的上面。这种无法弥补的伤痛,不知道会不会在我对爸爸的冷淡中重演。要知道,我曾经是在妈妈“仇人当成恩人待”的教养中一路跌跌撞撞成长过来的,何况他不是我的仇人,是和我有着不可分离的血缘亲情的父亲。
是的,毕竟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