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晓芒|节选自《西方哲学探赜》|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4.11
真理:柏拉图主义与实证主义1来自慧田哲学00:0015:01
海德格尔的《筑·居·思》在中国可能是被翻译得最多、传播得最广的海氏文本之一,仅就我手头现有的而言,就有彭富春的最早译本(收入《诗·语言·思》,P131-145,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作虹的译本(收入《海德格尔诗学文集》,P135-150,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孙周兴的译本(收入《海德格尔选集》,P1188-1204,三联书店1996年)及校订过的新译本(收入《演讲与论文集》,P152-171,三联书店2005年)。
但这篇中文仅一万余字的文章却并不好读,它所涉及的面相当广泛,非对海氏整体思想及其前后期变化有比较全面把握者,是很难进入它那看似平易的表述中去的。
本文试图对这篇文章作一番逐字逐句的解读(句读),以便初学者能够比较容易地进入到海氏的思想境界中去。
本文所用的文本是Günther Neske Pfullingen出版社斯图加特1954年版,中文主要根据孙周兴2005年的新译本加以改动,也参考了其他中译本。为清晰见,所引本篇原文一律用下划线标出。点击此处,查看邓晓芒:海德格尔《筑·居·思》句读(一)
「在种程度上筑造归属于居住?」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向我们阐明,从居住的本质来思考,筑造真正说来是什么。我们把自己限制在物之建立这个意义上的筑造,并且问:什么是一个被筑造之物?作为例子,一座桥有助于我们的思索」。
这里“在何种程度上”原文为Inwieferen,也就是说,筑造在一般日常的理解中并不归属于居住,但在深度理解中则可以归属于居住。筑造“真正说来”是什么,这只有联系居住的本质才能阐明。海德格尔在此把自己局限于“物之建立”意义上的筑造,即限制于谈通常的建筑物,或“被筑造之物”。为什么要作这种限制?为什么撇开农作物的种植不谈?海氏这里未作说明。其理由可能是,建筑是筑造偏离其纯朴性的极端例子,它看来完全是人为的技术,与耕种活动相比离天地诸神更远。从词源上看,Bauen的“耕种”、“种植”的含义也更加古老一些,而这个词在现代则主要意味着“建筑”。其次,海德格尔在建筑的诸多例子中又只选中了“桥”,为什么不选住房或者教堂?这也是为了选择建筑物中最能代表现代技术观念的实例。桥既不是用来住的,也不是用来崇拜的,而完全是工具性的设施。海氏就是要通过这个例子表明,即使是最实用、最带工具性的例子,也同样可以从中分析出筑造的居住本质,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个例子是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下面两段是对桥的阐释和思考。首先谈桥和大地及天空的关系。
「桥“轻松而有力地”飞架于河流之上。它不只是把已经现成的河岸连结起来了。在桥的跨越中,河岸才作为河岸而显露出来。桥特意让两岸相互贯通。另一边通过这座桥而与这一边对峙。河岸也并非作为固定陆地的无关紧要的边界线而沿河流延伸。桥与两岸一起各自将后面岸边风景的一个和另一个广阔视野带给河流。它使河流、河岸和陆地相互为邻。桥把大地聚集为河流周围的风景。这风景就这样伴随着河流穿过河谷。桥墩落脚于河床,承载着桥拱的跨跃,桥拱则让河流的水势保持自己的轨道」。
这段话前一半讲的都是“大地”,河岸和河流,陆地和岸边风景,河谷与河床,都依靠桥来“聚集”。下面一半是讲“天空”:「不论河水平静欢快地流淌而去,也不论天降的洪水在暴风雨或融雪的时节以凶猛的巨浪绕过桥墩的弧度奔涌而来,桥都已经对上天的气候及其变化无常的本质有了准备。即使是在桥覆盖着河面的那一处,它也通过当即把河的涌流纳入拱形桥洞并将其再次从中释放出去,而止住了苍天所降下的滚滚洪流」。
这一大段话很形象,也很诗意,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这是一种现象学的描述,它描述的是置身于两岸之间的桥在直观中所形成的周围联系的态势,不同于地形图或地理位置图。但有几个词要联系前面讲的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奥妙。一个是“大地”,这是前一半着重谈的;后一半讲天气的反复无常,讲暴风雨和融雪,讲桥即使在“覆盖着河面的那一处”(似乎只是大地上的一个覆盖物),却也“止住了苍天所降下的滚滚洪流”,从而与“天空”发生了密切关系。还有一个重要的词汇是打了着重号的“聚集”(versammelt),这是海氏的一个关键词,通常用来说明语言的“逻各斯”(Logos)。桥“把大地聚集为河流周围的风景”,在桥这样一个“物”身上,凝聚着大地的诸多成份,它决不仅仅是达到某个人类有限目的的手段。其实,桥对天气变化的本质“有了准备”,以及它把河的涌流纳入桥洞并从中释放出去,都不过是对天空的“聚集”的另一种方式。所以,桥所起的作用实质上就是将天地万物聚集到一起,桥的筑造不仅仅是桥本身的筑造,而是以桥为中心对天地万物的筑造。因此这一段所谈的就是桥与大地和天空所发生的关系。那么,桥与诸神和“有死者”的关系呢?请看下面一段。
「桥让河流保持自己的轨道,同时也给有死者提供了他们的道路,使他们从此岸到对岸来往穿梭。桥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护送着。城市的桥从城堡周围通向教堂广场,城门前护城河的吊桥把车水马龙带到周围的乡村,溪流上古老的石桥所架起的不显眼的通道为收获庄稼的大车提供了从田野到村子的车路,承载着从田间小路到公路上去的木材车。高速公路的桥被编入到精密计算的最快速的远程交通线路网中。桥永远地且各不相同地来回护送着人类的那些慢悠悠的和急匆匆的车辆,使他们到达对岸(zu anderen Ufern),并作为有死者而最终走向彼岸(auf die andere Seite)」。以上讲桥与人类居住的关系,并由此过渡到桥与“彼岸”诸神的关系:「这些桥有的以高弧度、有的以低弧度飞越河流和峡谷;而不论有死者对桥面的这种飞越是牢记在心还是忘记了:他们总是已经走在通往最后一座桥的途中、因而根本上都力求超越他们习惯了的或无救的状态,以便把自己带到神圣者的拯救面前。这些桥集合为飞越到神圣者面前的通道。不论这些神圣者的在场是否被特别地思考到了,并如同在桥的神圣化(Brückenheiligen)这一形象中那样明显地得到了感谢,也不论这一点是否仍然被伪装着,甚至仍被拒之门外」。
这一大段同样表明,桥把有死者和神圣者“聚集”或“集合”在一起了。但桥并不是通过什么强制的手段做到这一点的,而是“让”河流保持自己的轨道,也给有死者提供自己的道路,它“护送”着人的各种各样的车辆,使他们在此岸到对岸之间来往穿梭,并最终走向“彼岸”。当这些桥以不同的弧度飞越河流和峡谷时,不论人们是否意识到,他们所经过的一座座桥实际上总是在朝向自己最后一座桥前进,也就是在跨越他们已经习惯了的沉沦状态,以便到达一个彼岸的神圣者面前而得救。所以“这些桥集合为飞越到神圣者面前的通道”,至于人们是否想到了神圣者的在场,并以桥的形象作为神的拯救的象征(“桥的神圣化”亦可译作“桥的拯救”),对之加以“感谢”,或者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而且还拒绝这样想,这都无关紧要。
总之,「桥以自己的方式把大地、天空、神圣者和有死者聚集在自己那里」。这是对以上两大段话的总结。之所以“自己的”上面有着重号,是因为桥有自己的方式,其他的“物”也有它们各自的方式,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方式,每件事物都是对四者的一种“聚集”。
「聚集(Versammlung)根据我们语言中的一个古老的词,叫做“物”(thing)。桥是一物——也就是作为上述四重体的聚集之物。然而人们却认为,桥首先并且本来只不过是一座桥而已。后来,并且偶尔地,桥也有可能还会表达出某些不同的东西。而作为这样一种表达它就成为了象征,成为了前面所提到的那一切东西的范例。然而,桥,如果它是一座真正的桥的话,它就永远也不会首先只是一座桥而后才是一个象征。同样,桥也并非首先只是在它表达某种严格说来并不属于它的东西这种意义上的象征。如果我们严格地看待桥,那么它从来都不显示为表达。桥是一物,并且仅仅是这一物。仅仅吗?作为这一物它聚集着四重体」。
海德格尔又从德语的词源上做文章。在古德语中,Ding(物)就是thing,本来就是“聚集”的意思,犹如我们汉语中叫“东西”。《辞源》上说:“物产于四方,约言之曰东西”,因而“泛指物件为东西”[《辞源》(合订本),商务印书馆1993年,第825页]。聚集什么?聚集一切可聚集的“东西”,这就是天、地、神、人。但可惜的是,人们一般不这样看,而是把桥就只看作是桥;然后,如果这个人还有点诗意的话,他或许会同意桥也可以成为某种“象征”——随便你怎么解释。海德格尔认为,“严格地看待”桥,则桥决不只是另一物的“表达”,因而也不是别的东西的象征;桥在直观(现象学直观)中就是“这一物”[联系到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的“这一个”,以及马克思恩格斯的“典型性格”,可以看出其中有某种隐秘的关联。文艺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就是对一切可聚集的东西的聚集,但又是唯一的、独特的];但正因为它是“这一物”,所以它“聚集着四重体”,即以独特的方式把四者本源地聚集在自己那里。所谓“严格地看待”,也就是现象学地看待[胡塞尔把他的现象学称之为“严格的科学”(die strenge Wissenschaft),就是此意],让桥直观地显现在面前,而不把它变成抽象概念。抽象概念不能解释具体丰富的“桥”,或者即使它要解释,也是“不严格”的,就像用数学公式来解释一首诗一样“不严格”;只有诗意地解释一首诗才是严格地解释一首诗(“以诗解诗”),只有严格地看待桥,也就是诗意地思这座桥,才是严格地解释这座桥,即在桥中看出它所“聚集”的一切。
「然而,我们的思维历来就习惯于太贫乏地估计物的本质。这在西方思想的进程中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即人们把物设想为一个未知的X,它带有各种可感知的属性。由此来看,该物的一切已经属于聚集着的本质的东西,当然就对我们显得像是后来才硬加进去的附属品了。当桥从来都不是一座单纯的桥时,桥也就不会是一物了」。这里“历来就习惯于太贫乏地估计物的本质”,是指柏拉图以来的理性主义把事物的本质从现实的感性世界割裂开来而置于彼岸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把物设想为一个未知的X”则显然是指康德的自在之物(Ding an sich selbst)。
康德的物自身不可知的学说根源在于柏拉图的彼岸世界的理念论,康德认为我们能够感知物的各种属性,但不能感知“物本身”,就自在的物本身而言,我们可以提出它的“理念”来思考,但它本身对我们永远只是一个不可知的X,即所谓“可思维而不可认识”。所以,从这种传统的眼光来看,“该物的一切已经属于聚集着的本质的东西”,例如桥的一切“象征意义”(天地神人等),就都会显得是在桥的“物自身”之外硬加进去的一些附属品了。所以,“当桥从来都不是一座单纯的桥时,桥也就不会是一物了”[孙周兴译本作:“可是,倘若桥不是一个物,那它就绝不会是一座单纯的桥了。”(彭富春和作虹的译法也与此类似。)查德文原文为:Indessen wäre die Brücke niemals eine bloße Brücke,wäre sie nicht ein Ding.两种译法似都能通;但根据上下文,“单纯的桥”似应与前面一句“硬加进去的”(hineingedeutete,本意为“穿凿附会地解释进去的)相对照、相呼应,否则意思贯不下来,也不好理解(什么是“单纯的桥”?)。所以Indessen不应作“可是”解,而应作“当…时”解:当桥从来都没有被理解为“单纯的桥”,即没有被理解为前面所说的“仅仅是这一物”(这一个)时,桥也就不会是一个聚集着四者的“物”了。“从来都没有”(niemals),暗指从柏拉图以来都没有。这样,这几个关键词都得到了解释],意即当桥从来都没有被当作一座“单纯的桥”来看待,而是被当作桥和其他外加“附属品”的复合时,那么“桥也就不会是一物了”,而只是一种偶然凑合起来的诸表象,以及一个不可知的X。
「当然,桥是一个独特(eigener)性质的物;因为它聚集四重体是以这种方式:允许四重体有一个场所(Stätte)。但只有那种本身是一个位置(Ort)的东西才能让出一个场所。位置并不是在桥以前就现成的。虽然在桥矗立起来以前,沿着这条河就有许多能够被某物所占据的地点(Stellen)。其中有一个地点作为一个位置而出现了,也就是通过这座桥而出现了」。桥的独特的、独有的性质是,它“允许”(verstattet)或者说“让”四重体有一个场所。别的那些物,例如自然物,树木山川等等,就没有这种性质。因为桥“本身是一个位置”,它为四重体“让出”(einräumen,有“出让位置”之意)一个场所。所以“位置”和“地点”不同,它不是预先存在于某处等待着被占据的地点,而是由于“物”(桥)的矗立而首次产生出来的。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提法。「这样说来,桥并非是去到某个位置上才矗立起来的,而是从桥本身开始,一个位置才产生出来。桥是一个聚集四者的物,然而这种聚集的方式却是:它允许四者有一个场所。从这个场所中,一个空间由以被提供出来的那些场地(Plätze)和道路(Wege)才得到了规定」。“地点”是原来就在那儿的,但“位置”却是在桥往那儿一“站”时才出现的,而不是桥到某个现成的位置上去站(矗立)起来。原先并没有“位置”,只有“地点”,是桥的“站”才使那儿出现了位置,即相对于上下四方的一个座标。以桥为座标或标准,天地神人四者才聚集于这一位置,这就是桥的位置。有了这个位置,桥才“允许四者有一个场所”,并由此来规定各种不同的“场地”和“道路”,从而形成了“一个”空间。
「在这种性质中,诸物就是诸位置,从来都是诸物才允许有诸空间。凡是“空间”这个词所命名的,都由它的古老含义说出来了。空间(Raum)即Rum,意味着为移居和宿营而空出来的场地。一个空间就是某种被让出位置的东西(Eingeräumtes),某种被让予、即被让进一个边界中来的东西,这边界就是希腊文的περας[界限]」。“空间”在高地德语的古老含义中是“开阔之地”,写作Rum,“意味着为移居和宿营而空出来的场地”,也就是只有让人移居到其中时才是空间,移居者或移入其中的诸物“才允许有诸空间”。诸物(包括人、移居者)才是诸位置,它们能够让出其位置,从而才能允许有空间。所以“一个空间就是某种被让出其位置的东西”,它与这个“东西”、与这个“物”是不可分的,它被一个物“让进”了一个边界中。希腊文的 περας 有“界限”之义,也有“定形”之义,例如希腊早期哲学中的 απειρον 就被译作“无定形”。物就是有定形、有位置的东西,也就是被让予了一个边界的东西。
「边界并不是某物停止在那里的东西,而是如同希腊人所认识到的,边界乃是某物由之而开始其本质的那种东西。因此就有 ορισμος 这个概念,也就是边界。空间本质上就是被让出位置的东西,是被准许进入其边界之中的东西。这个被让出位置的东西从来都被允许,因而被安排,也就是通过一个位置、即通过一个具有桥这种性质的物而被聚集起来。因此,诸空间是从诸位置、而不是从“这”空间那里接受自己的本质的」。
希腊人还没有今天这样的抽象空间的概念,他们的空间边界并不是一个静止的空地点,而是“某物由之而开始其本质”的东西,ορισμος 这个希腊词的本意就是规定、划界,任何一物都是由于这种规定和划界而被安排、被让予了一个位置的。而只有通过这个位置,一个被让出位置的东西才在一物(例如桥)身上“被聚集起来”,并由此“开始其本质”,即开始对天地神人的聚集。
所以“诸空间是从诸位置、而不是从‘这’空间那里接受自己的本质的”,这里“诸空间”是用的复数Räume,而“‘这’空间”则是用的单数Raum。这一区分海氏在后面一页有说明,即复数的空间是具体地和物、和桥等等相同一的位置,而单数的“这”空间则是抽象的广延或距离,它在任何地方都是没有区别的,不在乎谁来占据它。后者是“数学上被让出位置的空间”,它里面并不包含位置或桥这样一些东西。所以只有诸物才允许有诸空间,它们就是诸位置,诸空间只有从诸位置那里才接受自己的本质,而不能从抽象的广延空间中接受其本质。
「作为位置而允许有一个场所的那些物,我们现在先把它们称之为建筑物。它们之所以这样称呼,是由于它们是通过建立的筑造而产生出来的。然而,这种产生、也就是筑造必须具有何种性质,这只有当我们预先思索过那些为了自身的制造而自发地要求筑造即产生的诸物的本质,我们才会经验到」。
建筑物是“通过建立的筑造”、而不是通过“种植的”筑造产生出来的,它们“作为位置而允许有一个场所”,这意味着它们要在这个场所中按照其位置来聚集天下万物、天地神人。但这种筑造的性质是什么,要由那些自发地要求筑造的诸物的本质来决定,而不是相反。通常人们也许会认为,建筑物的本质要由筑造的性质来决定;但在海德格尔这里,建筑物是一些“自发地要求筑造的诸物”,只有我们对这些诸物的本质思索过了,我们才能经验到筑造的性质,即被产生者的本质决定了产生者的性质。关系在这里是倒过来的,因为这里不是抽象的概念关系,而是“经验”(erfahren)。
「这些物乃是些位置,是允许四重体有一个场所的位置,这些场所每次都让出一个空间。在这些作为位置的物的本质中,包含有位置和空间的关涉,但也包含有位置对于停留在它那里的人的关联。因此我们现在就来尝试一下,把这些我们称之为建筑物的诸物的本质通过我们如下简要的思索来加以阐明」。作为位置的物允许四重体有一个场所,这些场所每次都“让出一个空间”来让四重体聚集;所以这些物的本质中包含有位置和空间的关联,但同时还包含位置与人的关联。因为物的本质是对天地神人的“聚集”,而其中人又具有优先性,他是四重体的守护者。那么,人与位置、与作为位置的物(建筑物)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些建筑物的本质又是什么呢?这就是海德格尔下面要展开的。他先提出了两个问题:
「一方面是:位置和空间处于何种关联(Beziehung)之中?另一方面是:人和空间的关系(Verhältnis)是什么?」这里,“关联”和“关系”有所不同。德语中,前者一般只要有相关性就行了,都叫“关联”;后者则特别指一种相对关系和交互关系,如男女关系,数学上的比例关系。位置和空间只是关联、关涉,人和空间则是交互的“关系”。
「桥是一个位置。它作为这样一物而允许有一个空间,大地和天空、诸神和有死者被准予进入这一空间。而由桥所允许的这一空间包含着一些离桥不同远近的场地。但现在,这些场地可以被用作一些单纯的地点(Stellen),在它们之间有某种可以测算的距离;有一种距离,即希腊人的 σταδιον,是永远被让出来的,也就是通过单纯的地点而被让出来的。这样由地点而被让出位置的东西就是某种独特性质的空间。这空间作为距离、作为用拉丁文的同一个字 Stadion[场所、运动场]告诉我们的Station[地方,驻地],就是spatium[空地、竞技场],亦即一个空域(Zwischenraum)。于是,在人和物之间的近和远就可能变成单纯的间距,成为空域的距离」。
这里是说,桥本身允许有一个聚集四者的空间,因而它是一个“位置”;但它所允许的这个空间包含一些场地,场地则可以被用作一些单纯的地点,而地点又可以被还原为一些可以测算的距离。当然,与“现象学的还原”相比,这是一种“逆还原”,一种从丰富到抽象贫乏的退行:空间不再是作为物的位置,而成了“某种独特性质的空间”,即“距离”。这在希腊文和拉丁文中已经有其痕迹了,所谓“场所”、“地方”、“空地”,都变成了“空的空间”,即可用单纯的间距和距离来测量的“空域”。
「现在,在这个仅仅被表象为spatium[空地]的空间中,桥显得好像只是在一个地点上的某物,这个地点任何时候都可以被任何另外的某物来占据,或仅仅通过做上记号就可以被替换」。空地或空域已经使桥的位置抽象化了,桥的位置被归结为“地点”,而这种地点被编上了号,它是可以被随时替换的。桥可以占据任何其他地点,也可以在同一地点上被其他任何物所取代或挤占位置。「这还不够,从作为空域的空间中还可以按照高度、宽度和深度提取出单纯的延伸度(Ausspannungen)。对这个如此抽象的东西,拉丁文即abstractum[抽象],我们把它表象为三个维度的纯粹多样性」。这又是更进一步,从空域中再次抽象,就形成了几何学的三维延伸度。所以这里有三个空间层次,首先是物(桥)的“位置”,这是最具体的,它容纳天地神人;其次是“空域”,或单纯的距离,这已经比较贫乏抽象了,其中的地点是可以随时替换的了;最后是几何学的空间,只剩下了单纯的延伸度。当然它也有自己的“多样性”,但这种多样性只是数学意义上的。
所以他说:「然而,凡是这种多样性所让予空间的东西,也就不再是通过距离而得到规定的了,它不再是spatium[空地],而仅仅还是extensio——广延。但作为 extensio[广延]的空间还可以再次抽取,即抽取出解析-代数关系。凡是这种关系所让予空间的东西,都是对带有任意多维度的多样性进行纯粹数学建构的可能性」。
这里又再细分出了第四个层次,就是从几何学中通过解析几何而抽象出了代数关系。几何学还保持了最后的直观,它体现为“广延”;但通过解析几何,连广延都消失了,它们变成了“进行纯粹数学建构的可能性”,即变成了数字关系的形象表示。这最初是笛卡尔的功劳,他创造了把几何图形的关系化为数学方程式的办法,空间的多样性最终化为了数的均一性,诸空间变成了“这个”空间。
「我们可以把这种在数学上被让予空间的东西称之为“这个”空间。但在此意义上的“这个”空间并不包含诸空间和场地(Räume und Plätze)。我们在其中根本找不到位置(Orte),也就是找不到具有桥这种性质的物」。“这个”空间即唯一的空间,康德说过,空间是唯一的,所谓多个空间只是对这个唯一的空间加以“限制”的结果,所以它们没有质的区别,只是量的不同。而这样一来,“这个”空间中就不存在“诸空间”,以及“场地”、“位置”、“物”,而只有数量关系。「倒是反过来,在诸空间中,即在通过位置而被让出来的那些空间中,任何时候都包含有作为空域的空间,并且在后者中又包含有作为纯粹广延的空间。Spatium[空地]和extensio[广延]任何时候都提供了按照距离、按照长度和按照方向来测量诸物和给诸物让出空间的东西的可能性,并计算出它们的尺寸」。
虽然“这个”空间不包含诸空间、位置或物,但反过来,诸空间或位置却包含空域、广延以至于数学上的空间。因为后者本来就是从前者中发展和一步步抽象出来的,每一步都抽象掉了前者中的一些东西,但它本身却仍然包含在前者中。
「然而在任何情况下,尺寸数码及其维度决非仅仅由于它们能够被普遍地运用于一切广延之物上,就已经是那些可借数学之助来测量的诸空间和位置的本质的根据了」。就是说,尽管数学的空间关系能够普遍运用于一切广延之物上,但决不能凭这一点就将之视为诸空间和位置的本质根据,因为它只是从这种本质根据中抽象出来的一种片面的观点。以往的空间观通常都是这样干的,人们以为空间就是数学性的(如康德就把空间称作数学即几何学的可能性条件),只要把握到空间的数学关系,也就算是把握到空间本身了。海德格尔在此则大力扭转了这一传统偏见,对空间进行了一种现象学还原,即回到空间(位置)本身,回到空间向人显现出来的直观经验。「至于现代物理学在何种程度上也被事情本身所迫,而把宇宙空间的空间媒介表象为通过作为动力中心的物体来规定的统一场,对此在这里不能讨论了」。
现代物理学自从爱因斯坦相对论和非欧几何产生以来,已经突破了笛卡尔和康德的古典空间观念,空间不再是与物体本身相脱离的一种抽象数学关系,而是被迫关注“事情本身”,即空间与物体及其力学状态之间的不可分性。特别是爱因斯坦关于空间随着运动速度的增加而压缩的狭义相对论思想,以及晚年建立“统一场论”的设想,更是对传统空间观的一次重大的改造。空间本质上不是什么“空域”,不是其中空无一物的抽象,而是力场。海德格尔在50年代已经接触到了这些自然科学最前沿的思想,当然他也有自知之明,作为非专家人士他只能点到为止。
「我们日常所经过的那些空间是由位置所让出来的;它们的本质基于具有建筑物性质的诸物。如果我们注意一下位置和诸空间之间、诸空间和空间之间的这些关联,我们就为思索人和空间的关系获得了一个支点」。如果说,前面一大段谈的是位置和空间的关联(Beziehungen)的话,那么以下谈的就是人和空间的“关系”(Verhältnis)了;而这一小段就是一个过渡,即说明前面所讨论的位置和空间的关联是后面要讨论的人和空间的关系的前提,亦即前者是进入到后者的一个“支点”。海德格尔在前面提出的两个问题由此而依次得到了回答。
「谈到人与空间,那么这听起来就好像是说,人站在一边,而空间站在另一边似的。然而空间决不是和人对立的。空间既不是一个外部对象,也不是一种内心体验。并不是有人、除此以外也有空间;因为,当我说“一个人”,并且用这个词来思那样一个以人的方式存在着、也就是居住着的人时,我已经用“一个人”这一称呼命名了在物那里于四重体中的逗留」。通常人们把空间的概念和人的概念对立起来,海德格尔则指出,空间既不是一个外部对象,也不是一种内心体验、或内部对象,而是“一个人”必须通过他在空间中的“逗留”来理解,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居住”,他在空间中的居住就是他“以人的方式存在”。而这种存在、这种居住就是在“物”那里的逗留,因而这种逗留就是在“四重体”中的聚集。注意这里讲人不是讲抽象的人的概念,而是讲“一个人”,即具体的个人,作为“此在”(Dasein)的人。由此也可以联系到早期海德格尔把人的此在与时间视为一体的观点,如在《存在与时间》中,此在的本质被归结为时间性,晚期海德格尔则更多地转向人的空间位置。
「即使当我们与那些并不存在于近旁的物相对待时,我们也停留在这些物本身那里了。我们不仅仅是——如人们所教导的——在内心中表象远处的物,以至于作为遥远的物的替代品,只有关于这些物的表象在我们内心中和头脑里流过」。海氏的人与空间一体观自然会引起一个质疑:人只是在空间中占据一个位置而已,那些远离人的空间怎么会和人一体呢?所以这里就回答这种可能的质疑:即使与那些远离我们的物相对待时,我们也已经停留在这些物那里了,而不仅仅是在内心中表象远处的物,不仅仅只拥有关于这些物的主观表象。人不仅是与他自己的身体所占据的空间,也不只是与他周围的空间,而且是与整个空间成为一体。为了说明此点他举了一个例子:「如果我们现在——我们所有的人——从此处去思念海德堡那座古老的桥,那么对那个位置的这种怀想决不单纯是此处在场的这些个人的体验,勿宁说,属于我们对该座桥的这种思念的本质的是,这种思念在自身中经受着离那个位置的遥远。我们是从此处而存在于那里的那座桥旁边,而不是例如说,在我们的意识中存在于某种表象的内容旁边。我们甚至可以从此处而远比那个日常把桥当作漠不关心的过河通道来利用的人存在得离那座桥和它所让出位置的东西更近得多」。
这也是闻所未闻的说法:我们思念一座远方的桥决不单纯是个人的一种体验,而是“这种思念在自身中经受着离那个位置的遥远”,即承受起了这种遥远。我们正是站在此处而存在于那座桥旁边的,而不是仅仅在意识中存在于关于那座桥的想象的内容旁边。最重要的是最后这句:“我们甚至可以从此处而远比那个日常把桥当作漠不关心的过河通道来利用的人存在得离那座桥和它所让出位置的东西更近得多。”可以设想,远在海德堡有一个人,每天经过那座桥去上班,来去匆匆,虽然每天走在桥上,其实离桥很远。我们在这里思念那座桥时,完全可以比那个人离这座桥更近,离这座桥所让出位置的东西如周围风景和氛围更近。我们与这座桥息息相关,我们存在于有这座桥的空间中。距离的遥远不是隔离开我们和桥的屏障,而正是我们和桥的关联方式。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远的事物,也有近的事物,缺少了远的事物正如缺少近的事物一样,我们的生活就不是我们的生活了。有这种眼光,远的也是近的;没有这种眼光,近的也将变得遥远。
「诸空间,以及与之伴随的“这个”空间,在有死者的停留中总是已经被让予了的。诸空间通过它们被准许进入到人的居住中来而开启自身。有死者存在,这就是说:他们通过居住而经受着基于他们在诸物和诸位置上的逗留的诸空间。而只是由于有死者按照其本质而经受住(durchstehen)诸空间,他们才能经过(durchgehen)诸空间」。
诸空间以及包含于其中的“这个”空间(如数学化的空间)在人的“停留中”、即在人的居住中,总是已经被让予了(eingeräumt,又译“被让出了空间”),实际上是通过人的存在(居住),这些空间才得以打开。所以,有死者存在,就意味着他们通过居住而经受了诸空间,而这些空间是“基于他们在诸物和诸位置上的逗留”的。人的逗留、存在、居住是诸空间的根基。人只有“按照其本质而经受住诸空间,他们才能经过诸空间”,意思是,人在他的居住中承受了空间,他才能去经过、去利用空间,经受比经过更本源。虽然这两个词有共同的前缀durch,但词干不同,一个是“站立”(stehen),一个是“行走”(gehen),人先要站起来才能行走。下面海德格尔干脆去掉前缀,用词干来代替两者的意思了。
「然而,我们并不在经过(Gehen)的时候就放弃了那种经受(Stehen)。勿宁说,我们总是这样来经过诸空间,即我们对于诸空间已经同时经受住了,因为我们总是停留在那些近和远的位置和物那里。当我走向这个大厅的出口时,我已经在那里了,并且,如果我不是如同我在那里一样地存在,我就根本不可能走过去。我从来都不只是在这里作为这个被裹在衣服里的身体而存在,而是我在那里存在,就是说已经经受住这个空间而存在,并且只有这样我才能经过这个空间」。
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在行走时就不站立了,相反,我们行走在空间中就是立于空间中,不论我们所处的位置和物是近还是远,我们都已经在那里“停留”。海德格尔当场举例说,“当我走向这个大厅的出口时,我已经在那里了”,即我通过我的“走向”出口而把我所处的地方和那个出口聚集为一个“那里”,我已经“在”(bin,“存在”于)那里了;“如果我不是如同我在那里一样地存在,我就根本不可能走过去”,即如果我不是以“在那里”的方式存在,我就根本不可能“走向”出口。因为“在那里”就是经受住空间,它不意味着“在那里,而不在这里”,而意味着“从这里到那里”。人经受了“从这里到那里”的空间,而始终保持着自身,或者说,只有当他经受了诸多空间,才说明他保持着自身,说明他确实存在,并“总是停留在那些近和远的位置和物那里”。所以,“我从来都不只是在这里作为这个被裹在衣服里的身体而存在”,我的存在不仅仅是我的肉体的存在,而是“在那里存在”。在《存在与时间》中,海氏曾把“此在”表述为“在世界中存在”(In-der-Welt-sein);现在这里是就空间而言,所以人就是“在那里存在”,即“经受住这个空间而存在”。而“只有这样我才能经过这个空间”,我只有先在空间中存在,然后才能在这个空间中穿行。这是海德格尔对人和空间的关系的阐明,也就是把人和空间的关系上升到人和他的“存在”的关系来思考,从而与人的居住、筑造关联起来。
「即使当有死者“反省自身”时,他也没有离开对四重体的归属性。如果我们像人们所说的,想到我们自己,我们就是从诸物那里来返回到自己,却从未放弃在诸物那里的逗留。甚至在抑郁状态中发生的对诸物关联的丧失,如果不是哪怕这种状态也仍然是本身作为一个人的状态、即作为在诸物上的一个逗留的话,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孙周兴将此处“如果不是哪怕……”译作“哪怕……还不是……”,未注意整个一句中的虚拟式语气]。只有当人的这种逗留已经确定了,我们所伴随存在的那些诸物也才能够使我们不感兴趣,甚至也才有可能和我们不再有任何关联」。这是极而言之了。人、有死者与四重体的相互归属是人摆脱不了的存在,因而人也摆脱不了在物那里的逗留。例如,即使当我沉入到自我反思状态,好像和外界已经失去了联系,只想到我自己,我实际上也是“从物那里来返回到自己”。这个道理应该说黑格尔讲得最清楚:自我意识本身就是把自我看作一个对象的那种意识,既然看作一个“对象”,那就必须把自我看作与外物处于不可分割的关联中。如果不把自我看作一个对象,我如何能够意识到自我呢?即使我处于抑郁状态中,对一切外物都感到冷漠,但我这种状态本身也仍然是“在诸物上的一个逗留”,正是这种逗留使得我对一切物不感兴趣。我们和诸物没有任何关联本身也是一种关联,因为只有当我们已经与诸物处于关联中,我们才能与之没有关联。所以“作为一个人的状态”只能是“在诸物上的一个逗留”的状态。这已经把话说到底了,就是说人与诸物的逗留、因而与体现在诸物上的四重体的聚集是分不开的,是共属一体的;即使我们自以为分开了,沉浸在自我中了,也是与之共属一体的。
「人与位置的关联(Bezug),以及通过位置而与诸空间的关联,是建立在居住之中的。人与空间的关系(Verhältnis)无非是从本质上来思考的居住」。这是在清理这几个概念之间的关系了。人通过与位置的关联而与诸空间发生关联,而这些关联都是建立在居住中的,当然不是一般日常意义上的居住,而是“从本质上来思考的居住”,其实就是指人的存在,表现为人的筑造、建筑。人的存在并不只是“在那里”,而是居住;人的居住也并不只是住在屋子里,而是“住起来”,即筑造活动;这种筑造活动是对四者的聚集。所以,人与位置、位置与诸空间之间只是“关联”,而人与空间则是相互归属的“关系”,关系是相互不可分割的关联,它比单纯的关联要更紧密、更本质。
「但如果我们以这种被尝试着在位置和空间之间建立关联的方式,也去追溯地思考一下(nachdenken)人和空间的关系,就会有一道光明照亮那些作为位置而存在、并被我们称之为建筑物的诸物之本质」。这段是紧接着上一段的意思,即关联和关系虽然有如此的区分,但从前者可以追溯到后者,从位置和空间的关联可以追溯到人与空间的关系。只有追溯到这一关系,我们才会明白那些作为位置而存在的建筑物的本质。“追溯地思考”,通常译作“沉思”,前缀nach在此是“紧随其后”、“追寻”之义,在黑格尔那里,这个词与Reflexion(反思、反映)是同义的[参看拙著:《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66-267页]。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通过我们前面尝试着在位置和空间之间建立关联的方式,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追溯到后面的本质,即人和空间的关系,这样反过来就把握到了那些作为位置而存在的诸物即建筑物的本质。建筑物后面的本质只有通过人与空间的关系才能理解[此句所有四个中译本都把“以被尝试的方式”单列为一个状语,而把“位置与空间之间的关联”与“人和空间的关系”并列作“思考”的宾语,这就使海氏的意思不知所云了]。海氏本文的目的当然还是要谈建筑物,筑和居,下面就转回到了主题。
「桥就是一个这种性质的物。由于位置在诸空间中建立起一个场地,它就让大地和天空、诸神和有死者的纯朴性进入到这个场地之中。这个位置在双重意义上为四重体让出空间。该位置准许四重体进入,并且它建立起四重体」。
现在回过头来谈桥。桥就是一个可追溯其本质关联的物。在桥的位置上我们可以追溯人和空间的关系,这个位置在诸空间中建立起一个场地,让人能够居住于其上,并由此让天地神人以其“纯朴性”的方式进入到该场地中。因此“这个位置在双重意义上为四重体让出空间”,一重意义是“准许四重体进入”这个位置,另一重意义是,正因为准许进入,所以该位置“建立起四重体”。这里的两个“建立起”(einrichten)暗示与“建立的筑造”有关。桥的建立不仅建立起一个场地,而且建立起人与空间的关系,因而建立起四重体。
「这两者,即作为准入的让出空间和作为建立的让出空间,是共属一体的。作为双重的让出空间,位置是四重体的一个庇护,或者正像同一个词所说的,是一个Huis,一个Haus[德文Haus意为“房子”,在古高地德语中作Hüs,读作Huis,与“庇护”(Hut)一词音义相近,都有“遮盖”、“覆盖”的意思]。具有这种位置性质的诸物为人的逗留提供住所。这种性质的诸物就是住所(Behausungen),但未必是狭义的住房(Wohnungen)」。“准许”和“建立”,“让出”和“庇护”,一个消极一个积极,都是“共属一体的”,是“双重的让出空间”,这属于“位置的性质”。位置的双重性质就是一方面让人逗留和居住,另一方面庇护人及其四重体。人不仅仅居住在他的住房里,他还居住在天地之间和诸神面前,居住在“诸空间”中。所以具有位置性质的物不仅仅是狭义的“住房”,而且是让人逗留于诸空间的“住所”。
「这样一些物的生产就是筑造。筑造的本质基于它符合于这类物的性质。这些物就是允许诸空间的那些位置。因此,筑造由于它建立诸位置,它便是对于诸空间的一种创立(Stiften)和配置(Fügen)。由于筑造生产出诸位置,所以随着这些位置的空间的配置,必然也会有作为spatium(空地)和作为extensio(广延)的空间进入到建筑物的物性的构造(Gefüge)中。只是筑造永远也不构成“这个”空间。既不是直接地,也不是间接地。不过,由于筑造生产出作为诸位置的诸物,它就仍然比一切几何学和数学都更靠近诸空间的本质和“这个”空间的本质来源而存在」。
对上述物的生产就是筑造。筑造的本质就在于它符合于这类有位置性的物的性质,或者说,筑造就是既筑造这些物,因而也筑造这些物的位置。它不仅筑造“住房”,而且筑造“住所”。通过筑造住所的位置,筑造就是“对于诸空间的一种创立和配置”,它创立了一种有特殊“配置”的诸空间关联,从这种关联中可以看出人与空间的本质关系。当然,既然有对诸空间的配置,筑造也就同时运用了作为广延的空间,即统一的“这个”空间;建筑物作为物肯定要留出“空地”,设定距离,以形成建筑物的“构造”(注意“构造”和“配置”两个词的词根关系)。但这并不是筑造的目的,筑造的目的永远不是要构成一个几何学和数学意义上的“这个”空间,而是“生产出作为诸位置的诸物”。而这样一来,它反而比一切几何学和数学都更接近“这个”空间的本质来源,即“存在”[胡塞尔在其《几何学的起源》中正是要追溯“这个”空间的本质来源,“以回溯的方式追问流传给我们的几何学的源初含义。几何学正是由于这一含义而从未失去效用,……而且在经过了一切新的形式之后仍然是‘这个’几何学。”“从我们的几何学出发,即从它的流传下来的古老形态(如欧氏几何)出发,就有可能回溯地追问几何学被湮没的源初开端,就像这开端作为‘原创建’活动而曾经必然所是的那样。”参看雅克·德里达:《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方向红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4、177页]。
「筑造建立起为四重体让出一个空间场地的诸位置。从大地、天空、诸神和有死者相互所属的那个纯朴性中,筑造接受了自己建立起位置来的指令。从四重体中,筑造采用了对每次通过创立位置而被让予的那些空间进行全盘测量和各个测定的标准。建筑物保藏着四重体。它们是一些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四重体的物。保护四重体,解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护送有死者,这四重保护就是居住的单纯本质。这样一来,真正的建筑物就在居住的本质中给居住打上了烙印,并给这个本质提供了居所」。
筑造的主动性实际上是为了提供一种被动的容纳性,为了敞开一个空间场地容纳四重体的纯朴性。所以筑造“创立”或“建立”起位置来,其实是接受了四重体的纯朴性的“指令”(Weisung),它进行创建的那些空间测量标准也都是这种纯朴性提供给它的,因而我们从这些标准中可以看出它们由之而来的四重体的本源的纯朴性,而不只是几何学的距离关联。所以说这些建筑物“保藏着”或者“保护着”四重体,即:“解救大地”,不让它被当代数字化的垃圾败坏其纯朴性;“接受天空”,抬头仰望和敬畏自然界;“期待诸神”,保持内心神圣的超越性和得救的希望;“护送有死者”,使他们保持着与其他三者的多方面的关系,完整地、内容丰富地走完自己生命的旅途,踏上通往彼岸的“桥”。而“这四重保护就是居住的单纯本质”,海德格尔的居住概念就是这种天地神人四者一体、未遭破坏的丰满的此在概念,而真正意义上的“建筑物”也就以这种方式给居住的本质打上了烙印:居就是筑,而筑则给居提供了“居所”。
「所表明的这种筑造是一种非同一般的让-居住(ein ausgezeichnetes Wohnen-lassen)。如果它实际上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筑造就已经符合于(entsprochen)对四重体的支持(Zuspruch)了。一切从自己方面为这个视图的草拟打开相应的区域的计划,都仍然是基于这种“符合于”(Entsprechen)之上的」。上面已表明筑造是“非同一般的”(ausgezeichnet,又译“卓越的”,也就是在更高层次上的)“让-居住”,让谁来居住?不是一般地让房主人来居住,而是让作为四者一体的人来居住。所以这种筑造已经“符合于对四重体的支持(Zuspruch)”了,用法律术语来说,它把建筑物“判给了”(zusprechen)四重体。所以,在建筑中,一切“从自己方面”、也就是从建筑施工方面“为这个视图的草拟打开相应的区域的计划”,尽管有诸多技术上的要求,都仍然要符合于四重体的指令,并且本质上是基于这一指令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