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一个晚明富二代的“痴”与“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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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65年。


夜来渐凉,屋外风乍起

腐朽的木门扯着破败的痰嗓在寒风中低语

身旁物已无几,只剩断垣四壁,残章数卷,病琴一把,凉茶一盏

老者已经很老了,老到他记不起自己的年岁

老到眼不能辨,耳不能闻,老到动作如残旧的木偶

可回忆却比此生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澄澈

他忆起上元的华灯初上,忆起高头马上华服执扇的少年,忆起夜湖画舫拨弦浅唱的妓子,忆起嫩如花藕甜如蔗的笋......

幕幕泛着甜腻嘈杂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那灯已经无休无止地走了很久,似乎永远都不会停

他突然觉得清明起来了,身下的草榻不知何时变成了竹床,碧色的帷幔轻垂下来拂在他的脸上

他闻到建兰和茉莉的清香,这香徘徊在他的衣领往上,缠绵着他的脖颈,久久不去

是梦吗,也许吧

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这一次不知还会不会醒来

时间倒流回八十多年前

明万历二十五年,浙江绍兴

张岱出生于一个钟鸣鼎食的富贵门第

与天下所有初获麟儿的父亲一样,张耀芳看着襁褓中放声啼哭的婴儿喜不自禁

那时的他对于这个孩子的未来有过许多美好的幻想

张氏一族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先辈均是饱读诗书的鸿儒,家学渊源,家境殷实,和当时诸多文墨大家都相交甚笃

而张岱,就在这样一个精神与物质都极度富足的环境下快速地成长起来

幼年时的张岱,机敏跳脱,聪慧过人

他继承了张氏一族工诗擅文的基因,小小年纪便对书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爷爷张汝霖对这个孙儿极度宠爱,亲自教授呵护

因他爱书,便不加限制地让他随性阅读,还时常带他去兴城西北龙山北麓的“快园”游玩

小张岱在如此优渥宽松的环境下恣意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好奇的种子在他心底一天天萌芽

后来,他所涉猎的范围越来越广,不仅着迷于稗官野史,奇闻轶事,茶艺,虫鸟,花草,戏曲,工艺皆成为了他心头所好

他快意随性地游走于在世间琳琅万物之中,将最原始本真的情爱赋予他所目及的一切

率性恣意  ,自是少年心性

而少年心中,亦志存高远

作为张氏子弟,张岱心中也曾抱有入朝为官,报效朝廷的志向

父亲更是希望他能够延续张氏一门簪缨世族的荣耀

只是那时的科举取士以繁复死板的八股文为主

文风僵化,形式至上

崇尚随性顿悟的张岱在条路上不断碰钉子

败了再考,考了再败

终于,满腹抑郁的张岱大笔一挥

愤然道

甲第科名,至艳事也。黄榜一出,深山穷谷无不传其姓氏,而身殁之后,除立德、立功、立言,则鲜有传于身后者矣。

功名利禄算什么?寻找真正的快乐才是人生的价值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于是他挥一挥衣袖,飘然远去,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科举场上少了一位失意落魄的书生

风月场里却多了一位潇洒浪荡的贵公子

摆脱功名桎梏的张岱

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享受生活上

他游戏人间,视规矩为无物,只要飞扬,耽溺,沉醉,尽兴

他追求精致,追求繁华

将物质与精神的享受合二为一,将生活的艺术美发扬到极致

他喜饮食

想方设法采购南货北果,奇珍鲜味以满足口腹之欲

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食色的欲望

不仅仅是吃,他还感知各类食品色香味形,研究各地风味,烹饪技巧,著述成文,编撰记录

汪曾祺在《知味集》中写道:

“越中清馋,无过张岱”

意思是,浙中一带讲到吃,会吃,吃得精巧,没有人能比过张岱

他喜声色

曾言自己 “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 ”

                           

他时常出入风月场所,与美妓娈童为伍

他赏叹他们的容貌

也为他们的悲惨命运而哀伤

他喜游历

自言 “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

他的足迹遍布江南一带的名山大川

不仅醉心于山水自然,亦流连于繁华都邑

苏杭新奇炫目,丰富多彩的市井活动与风俗人情都让他心醉神迷,不可自拔

他更喜繁华

才子佳人,文人墨客,三教九流

哪里有喧闹声哪里就有张岱的身影

诗谜庙会,灯展社戏

他在人群中尽兴嬉闹

酒至半酣,便高声吟唱,手舞足蹈,沉溺其中

再至尽兴,索性跳上戏台,自己演一场

他醉心于繁华,却不耽于繁华

待到烟火散去,孑然一人之时,却格外清醒

远离熙攘的人群与满眼狼藉

悟得世事无常,过眼皆空

便道: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中之王宫也。”

                                                                    看透事物的本质仍尽情热爱,这便是张岱的生活之道了

他仍能想起曾经的故人

他活着,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快意自在

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

他交友极广,且都是些个性十足的奇士异人,名士大家

张岱嗜茶,号为“茶淫”

对事物追求极致的他精心钻研茶道,遍寻天下好茶

听闻有一“闵茶”,其色积如雪,其香则幽兰,其味则味外之味

乃是世间难得的好茶

于是便打听到“闵茶”的制茶人,茶艺大师闵汶水,亲自往南京“桃叶渡”拜访

不巧的是,到了闵老家门口才得知闵老此时并不在家

等了许久,太阳快落山了,闵汶水才蹒跚出现

张岱一见大喜,立即迎上前去表明来意

谁知话还没说完,闵老突然一拍大腿

“我拐杖忘拿了 ”

言罢看也没看身旁的张岱一眼,转身离去

满心欢喜而来却碰了一鼻子灰,张岱却也丝毫不恼

他微微一笑,便在原地坐下,自斟自顾起来

待闵老返回,看见仍候在原地的张岱

便斜着眼问道

“客人怎么还不走啊”

张岱深揖一礼,回道

“晚辈仰慕闵老已久,今日若不喝到闵老的茶,绝不离开 ”

听到这话,闵汶水神色一缓,点了点头 :“ 你且随我来”

他将张岱引至自己的茶室,张岱见到茶室的摆设,顿时喜不自胜

屋内窗明几净,桌上摆放着几十余种茶具,有荆溪壶,成宣窑磁瓯茶具等等,皆是精绝上品

茶室内还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茶香,令人流连忘返

不久,闵汶水奉出一盏茶来,递到张岱面前

张岱细看,见茶汤白如瓷瓯,便问

“敢问闵老,这是什么茶 ”

闵汶水回道:“这是阆苑茶”

张岱品过之后,微微皱眉

“老人家不要打马虎眼了,这是阆苑茶的做法,但是味道尝起来却不像 ”

闵汶水狡黠一笑

“那客人倒是说说,这是什么茶”

张岱又品了一口,回道

“这茶倒像罗岕茶”

闵汶水听后,不禁连连称奇

张岱又问

“这泡茶用的水是什么水”

闵汶水回答是惠山泉

张岱摇头笑道

“闵老又拿晚辈开玩笑了。惠山泉在千里之外,如果运到这里,一定会有水变质的痕迹,但这水鲜爽不损,明显不是,这是为何。”

闵汶水哈哈笑道

“我已七十多岁,见过许多赏茶鉴水品评之人,自称爱茶如命,但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的鉴赏能力。”

二人就此结为忘年好友,一起品茶论道,这次你来我往的“斗茶”也成为了品茶史上一段为人

所津津乐道的故事

此外,梨园的祁彪佳,说书人柳敬亭,耽于园艺的金乳生,书画大家姚允在,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这些人或奇或痴,却都是性情中人

张岱时常与他们共乘蚁舟,把酒言欢,甚至还在大雪茫茫之季泛舟湖上,煮茶听雪

他欣赏一切有才华技艺的人

并不在意他们身份是否高贵,性情是否随和

他称柳敬亭的评书:“技艺之巧,夺天工焉 ”

称女伶朱楚生的唱段:“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

称灯彩艺人夏尔金的灯艺:“剪采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有细笼芍药之效 ”

张岱的交友之道,可以用他在《陶庵梦忆》里的一句话可以概括,便是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

没有癖好没有瑕疵的人,怎么能与他交往呢

四平八稳,谨小慎微

这样的人,没有真气,没有性情,言语无味,做人行事都框在世俗规矩里

有癖好的人,也许怪异,也许孤僻,也许不解风情

然无痴情无以为专注,无专注无以为赤诚,无赤诚无以为洒脱,无以为超然

张岱所交的便都是这些 “痴人”

世间百态,芸芸众生

他都赋予了他们极度的深情

他想能一直潇洒下去

可风云总在变幻,世事总是无常

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四年

以李自成为首的大顺军攻入北京

崇祯皇帝自缢于景山

一时间战火延绵,哀鸿遍野

不久,清军的铁蹄踏遍了整片河山

扬州十日 嘉定三屠

所到之处,“纵兵屠掠,遗骸十余万”

面对清军惨无人道的屠杀

数以万计的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张岱也成为了众多失去家园的流民中的一位

眼见山河破败,举目凋零

友人王思任殉节而死,陈洪绶在绍兴云门寺落发出家

好友祁彪佳在清兵攻占杭州时,自沉殉国

他衣衫褴褛,驻着一根木棍

避开留着辫子四处劫掠的士兵和武夫

静静立在湖边

痴痴看着长堤一横,湖心亭一点,小舟一芥

舟上却已空空无人

这年他四十八岁

而他的盛年,却已随着帝国的残阳一起覆亡

他也想过死

却仍对这世间抱有一点“痴念”

面前的书几上,放着还未完成的《石匮书》

这是他自崇祯元年便开始撰写的明史

是他十几年心血的结晶

在那个生难死易的年代,对比活下来的艰难,洒脱的死去,更可以作为一种解脱

可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

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贵公子

家财散尽,怀抱旧书残卷,一把破琴

披头散发,隐入山林之中

自嘲为毒药野兽

衣不遮体,食不裹饥

只是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曾经的风花雪月,如今已是梦幻虚空

正如戏文中所唱的那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筋残垣

可他却仍凭着一方殊癖,立于这天地之间

很多年的清苦日子

未能湮灭他的深情

他留着一盏孤灯,鲜与他人往来

他为已逝的浮华感伤

却并没有因落魄而怨天尤人,郁郁寡欢

而是清神静心,将万千思绪注入《石匮书》的编撰之中

以此来 " 视息人间 ”

同时,将那四十年的繁华梦

编入《陶庵梦忆》与《西湖梦寻》

以作为对昔日江南美景的怀念

他仍然爱茶

路过茶摊,遇见好茶

仍忍不住驻足,细细把玩

尽管此时他“断饮已四祀”

他仍然爱琴

尽管那琴破旧不堪,弦已断尽

他便用麻绳和丝线搓成琴弦

为了不让自己弹琴的指法日渐生疏

便用毛笔在琴上画七条黑线

然后默默地根据徽位和分位

“弹奏”自己熟悉的那些曲子

他玩世不恭地回顾自己的一生

自撰《自为墓志铭》

说自己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学书不成,学剑不成,等等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

我就是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无用之人,一个败家子而已

快意一生,临了戏谑言之

却也能感知到

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潇洒才子

对未尽其“立德,立言”之志的失落之情

在满是桎梏面具的人世间

他遵从本心,潇洒肆意,活得真实,洒脱

这就是张岱的生命和生活

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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