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父亲出生于江西省西部山区的一个叫槎江的乡下农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却也不是普通农民,至少是一个有文化的农民。父亲少年时聪慧过人,成绩优异,然而因文革时期家庭成分问题,初二辍学,回家务农,实在是一大遗憾。虽然只是初二毕业,但父亲颇有才情,知识储量丰厚,总让我觉得高山仰止。我一度怀疑,当时中国的教育水平是否远超当下,最终只好归结为爷爷的熏陶和个人的天赋。

父亲能写文章,作对联,善书法。记得早先,每年春节都是爷爷写春联,后来写不动了,父亲就接过了这件活。父亲很少写那些书上抄来的通俗对联,总要构思拟出新内容,表达自己思想,又要符合时代背景。父亲书法自学成才,每个字细看没什么章法,但整体融合为一,自有一股气势。村里或者家族中有红白喜事,也常请父亲前去帮忙,主持仪式,写文书对联等,尊一声“江楼师”。

父亲爱好音乐,喜欢唱歌,会拉二胡,曾经的梦想就是能够进入文工团,成为一个歌唱家。每每在地里干农活,父亲心情好时总要唱上几首。那嘹亮的歌声,如同盛夏的酷暑注入了沁人的凉风,身体的疲累也感觉不到了。上学时家里有台留声机,那是父亲的宝贝。扣上唱片,挪上唱针,缓缓旋转,美妙的音乐荡漾开来。我没少被父亲念叨,唱歌多好,怎么就不喜欢唱歌呢?我其实还是很喜欢音乐的,也没少摆弄那台留声机,大抵还是没遗传到父亲的音乐细胞。至今想来,至少我从爷爷那里学会了唱《我的祖国》,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唱《国际歌》。

父亲务农,秉承勤俭持家祖训,兢兢业业。山区人多地少,五口人只有三亩地,还被分割成十几块,分布在不下十个地方。为了增加田亩,父亲到沙洲开荒,可遇到大洪水,却也是空忙一场。每到农忙,起早摸黑,也就勉强糊口,却不能解决经济困难。为此父亲于种田之外也一直操持副业,慢慢地,副业反而成了父亲的主业。年轻时入陈山林场伐木,撑排下洲湖。后来养猪专业户盛行,也学人养猪,始终不成规模,收益不佳。中期行医,做得时间最长,也是最有技术含量。最近十年远离故土,到厦门经商,销售旅游用品,虽小本生意,却也有些收益积攒,能回乡买房建房,算是终于摆脱了穷困。

父亲是通过江西医学院的函授班走上行医道路的,从业二十来年。那时候农村的赤脚医生是个辛苦活,亦农亦医,经常白天务农,晚上送医送药。父亲一直帮助四邻乡亲,为人诊病。犹记得,一有病人家属召唤,父亲就背着那个红十字的医药箱,匆匆出门。有时病情急迫,一家人正在吃饭,也只好放下碗筷。行医的日子毫无作息规律可言,碰上境况好的人家,能够就地解决一顿,但饿肚皮基本是一种常态。那时家家户户不宽裕,行医收费微薄。对此父亲倒是比较乐观,救死扶伤,也是积德行善。父亲从不携恩图报,自也受人尊敬。除了本村,父亲也会到邻村去行医,或走路,或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走夜路,对父亲来说是家常便饭。令我佩服的是,父亲不迷信,从不害怕,走夜路多了,没有手电筒,抹黑也能回家。每次听着老远清亮的歌声传来,一家人就知道父亲回来了,放下担心,心情也便愉悦起来。

父亲爽直似关西大汉,一生好酒,平日可以不吃饭,但不可无酒。父亲也不从限制我喝酒,干了农活到饭桌上通常也给我倒上一碗酒。好酒之人,自然也好交朋友,印象中,父亲到哪都有喝不尽的酒。父亲酒量过人,也非常健谈。有时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能奋战四五个小时,酒菜冷了热,热了又冷。通常喝醉了倒床上,人事不省。喝酒误事是肯定的,通常都是耽误了原定的计划,该做的事没有做。严重的一次,父亲骑车从马路边的悬崖上摔了下去,十多米高,下面岩石林立。不幸中的万幸,只是摔断了腰骨,养了很长时间总算恢复过来。为这杯中酒,母亲不知与父亲吵过多少次。

父亲于文革时期步入成年,因家庭成分不好,却没有能够及时成家立业。那段黑暗的历史很容易让人对生活绝望,但未来永远充满各种可能。似乎一夜之间世界就变了,于是父亲也可以娶妻生子,也就有了我们兄妹三人。

母亲是隔壁任头村人,能够嫁给成分不好的父亲,家庭境况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母亲没有文化,不认识字,是标准的文盲,自然也容易被心高气傲的父亲看低。父母亲在文化艺术方面是没有共同语言的。每每父亲听音乐被母亲埋怨太吵,或者拉二胡被指责不务正业,又或者一本好书被母亲拿去垫了桌子盖了酒坛,父亲只能无奈叹息,知音难觅。然而,农村的贫苦生活本就没有浪漫的诗与远方,日常的柴米油盐才是主旋律。

母亲没读过书,但其实很聪慧,而且情商很高。到省城南昌住几天院,就学会了流利的普通话,并且与病友们打成一片。父亲很多时候不着家,母亲一个人张罗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田里的事,爷爷奶奶的事,小孩的事,母亲照料基本面面俱到,邻里关系也是相处很融洽。可惜父亲不怎么在意母亲的感受,对母亲少有称赞,总有挑剔。不知从何时开始,家里便常有战争。每次争吵都惊动周围邻居,来劝架说和的不少。所幸还是比较克制,极少砸东西,转眼雨过天晴后,日子还是继续过。直到母亲因直肠癌住院,父亲似乎一下明白母亲的重要性,对母亲的态度才大有好转。吵吵闹闹,几十年就过去了。

父亲很重视子女教育。那个年代,农村人都希望孩子能够走出山村,出人头地,考大学几乎是唯一的道路。但考大学其实很有难度,不止在于孩子能否把书读好,还需要家庭足够的经济投入,和持续不断的精神投入。从恢复高考开始,父亲就大力鼓励鹏楼叔叔参加高考,并最终成功。父亲是憋了一股劲的,自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并将其寄托在后辈身上。终究,三个子女都如愿进了大学,但我知道,离父亲的期望有很大差距,所以父亲总归还是有些失望的。

父亲为了三个孩子上学的事殚精竭虑。一方面是来自经济上的压力,需要操持各种副业,家庭经济状况难有改善。当年父母亲经常产生矛盾,想来也有很大程度是迫于经济压力。在此过程中,鹏楼叔叔慷慨解囊,常有援助,此情义铭记于心。另一方面需要争取更好的学习条件。比如为了妹妹入安福中学读初中,虽有录真爷爷协助,父亲也是多次进县城打点关系。为了营造安静的学习环境,父亲很多年坚持不买电视机。后来买了电视机,也在孩子做作业时,严厉禁止有人看电视,语气通常比较粗暴,但很有效。

父亲显然是“棍棒下出孝子”的拥护者,我们三个孩子小时候没少挨揍,严重时直接扔池塘里。面对“压迫”,我们三人性格迥异,应对也大有不同。我生性懦弱,通常扮演“乖宝宝”,积极认错立即改正;妹妹多数玩“冷战”,沉默无言;弟弟则绝不认输,反抗到底。父亲的教育方式我基本是认可的,虽然粗暴了点,但至少让我们没有荒废学业。对比现在的初中生,早7点晚12点,一周七天无休,我们那个时候其实是充满童年乐趣的。父亲其实一向提倡不要死读书,对我们与同学朋友交往抱着支持态度。在完成学习任务之余,也常给我们很多自由时间,当然在农村也少不了大量的劳动任务。

父亲严厉,但并非天天板着面孔,生人勿进。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说话风趣幽默,不拘小节,很有感染力。父亲虽然限于农村环境和文化水平,见识面不广,但对事情却常有独到的见解。他也并非专横之人,很多事情会征求我们的意见,也经常会给我讲他为什么这么做,而不那么做,道理在哪里。不只是做事的道理,也包括做人的道理。因此我对父亲从小有种崇拜,也一向是信赖他的。

父母亲生活过得一向节俭,精打细算,对吃喝也没有什么挑剔,也不忌口。记得在上城时,因为海带便宜(父亲美其名曰营养价值高),很长一段时间天天都吃海带,以至于街坊邻居打趣地称呼我为“海带娃”。 父母亲少有参与群体娱乐活动,父亲通常就是喝酒聊天,母亲最多不过串串门,喝喝茶。街坊邻里亲戚朋友或有打扑克、玩麻将的,父母亲从不参与。家里也一向不准设牌局,用他的话说“难得回来一次,专心打牌,连句话都说不上,还回来做什么?”父亲这“嫉恶如仇”的性子也让我们谨小慎微,不敢随意行事。父亲为人刚正,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我们耳濡目染,多少受其影响。父亲性子急,说话直接,讲话常有不太顾及别人颜面的时候,自然也就会多出一些不必要的矛盾。时间长了,众人知道他的脾性,也通常宽容以对,一笑了之。

父亲出生于建国后,跟随爷爷在文革时期被批斗,经历的磨难我虽有耳闻,但没有切身经历,难有体会。毕竟我出生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年幼时虽也有过一些苦日子,但与父亲那一代人所相比,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或许是因为从穷困中一路走来,父母亲危机意识强,很难让他们停下来,休闲度日。想来必然也有自食其力,减轻子女负担的打算。在厦门开小店挣了些钱,也从没考虑改善生活质量。回家买房盖房,基本上还是在为儿女筹划未来。

前些日子跟父亲通电话。父亲先是叹气,因为疫情生意不好;接着说他看到一本好书,推荐我也看看;转而又说他现在时间充裕,在玩电子琴,每日边练边唱,壮怀激烈,言语间不无得意。我听了内心欣喜,这不正是父亲曾经想过的生活么?投身于兴趣爱好,寄情于闲情雅致,这才是老年幸福生活的美好形态。

父亲只是一个有文化的普通农民,这不是他的传记,我写下的只是我心目中的父亲——刚正勤俭、爽直风趣。如果只能用两个字来表达我对父亲的感情,那应是敬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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