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
江西湖口有个姓陈的木匠，三十四五岁的年纪，手艺在当地称得上一绝。十里八乡有盖新房的，办红白喜事的，想添置家具的，都争相请他去做工，工钱自然比其他木匠要高出不少。陈木匠家里有个老婆景氏，比陈木匠小五岁，是个标致的大美人，因为自家男人能挣钱，她平日里基本不用做什么事，就在家里养养花花草草，喂喂鸡鸭，种上半亩小菜，在家门口跟乡邻唠唠嗑啥的；免不了被村民们用羡慕的口吻夸奖一番。
她都是会心一笑，也感觉挺知足。唯一让她不开心的就是自从嫁给陈木匠，自己的肚子是没有一点动静，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活泼可爱叫爹喊妈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一年五月间，县里的旧衙门差役被共和挺进队的人赶跑了，青龙旗换成了五色旗，以前的县令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街道上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对于看的热闹的老百姓来说，就是看着五色旗挺花哨，其他没什么，中午该喝野菜棒面粥还是喝野菜棒面粥，晚上该睡烂土炕还睡烂土炕。这个挺进队的队长祝全明在一处广场上搭了个台子，上去讲话，无非是说共和万岁，民国万岁之类的场面话，不明所以的一些学生跟着鼓了不少掌。
副官熊并达是土匪出身，喜欢跟着祝队长耀武扬威，队长讲完下去了，他也要上去说几句。说的都是些粗话，引得台下笑声不断，大伙都当单口相声听了。最后还说什么要成立乡镇治安纵队，熊副官亲任治安长。有了这个头衔，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处溜街串巷地看大姑娘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是如此。
自从成立了这个乡镇治安纵队，熊并达从祝全明的跟屁虫，摇身一变成了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扛把子；可把他乐坏了。挺进队不过是个连级单位，但是在那个年景，有一批武装是可以当土皇帝的。这就应了那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话说这陈木匠，是从年头忙到年尾，有时候实在去得远了，还住在东家家里几天，只是交待他老婆景氏晚上关好房门，要是实在害怕就找邻居大婶二妈做个伴。
这一天，熊并达带着几个士兵来到了陈木匠的村里，村长平时在这些村民面前那是相当摆谱的存在，现在也跟三孙子似的对熊副官低头哈腰。熊并达说：“村长啊，你们村的治安力量怎么样呢？”五十多岁的村长立马敬礼汇报道：“本村共六百一十八户，护村队员二十名，都是三四十岁的青壮，装备木棍一条，弹弓一把，柴刀一把。”
熊副官一听差点没乐出来，但仔细一想枪这东西，还是尽量不要给这类人为好。就把眼珠一转道：“嗯，好，还算不错，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向县里汇报。”然后视察工作结束，肯定免不了要到村部大吃二喝一顿。能副官吃饱喝足之后就开始到处晃悠，一晃二不晃就来到了，陈木匠家门口，大白天的，街坊们都走动串门，大门自然是敞开着。
这时候景氏刚好在院子里浇花，熊副官一看到景氏眼都绿了，哈喇子二尺长，刚才喝的酒都变成汗出来了，他手下的兵看到老大这个样子，想笑但又不敢笑，只能拉他一下衣角道：“长官，你认识她？”“肯定，啊，不，不认识。走吧。”能副官就算是土匪出身，但毕竟是天下初定，在老百姓面前刚讲过话，怎么也要注意点影响，他强咽两下口水领着手下走了。人走了，心里是实实在在惦记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熊副官就派人把村长叫县里去了。
陈木匠此时正在外县一家大户干一票大活，东家银元给了不少，要打全套家具，另外还有几间房屋的修缮，因为旧时都迷信木匠会下镇物，都不想因为一点小钱或者礼数不到位被木匠算计，所以一般的富户在请木匠的时候都是特别大方的，这趟活做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总算是大功告成。完工的这一天，东家特别高兴，大摆宴席，除了本家主仆外还有不少街坊亲邻。
陈木匠被请到上席，喝了不少酒，但陈工匠向来海量，常人也许就醉趴了，但他只是微微有点胸热而已，到了差不多傍晚的时候，东家帮陈木匠收拾好了一间屋子让他次日再启程，奈何木匠思妻念家心切，执意要返回，还说自己脚程快，这点路不多时就到了。东家劝说不下，只得由他，又说要备马车相送，他又婉言拒绝，东家只好给他马灯一盏说兴许路上用得上。就这样，陈木匠收拾好随身工具往背上一甩就出发了。
陈木匠低估了路程，走了一半多点天色就黑将下来，他把马灯点着提在手里照路前行，走了一会儿，他感觉不对劲，因为他记得当初来的时候，这棵大松树旁边分明是条河，这会大松树尚在，河却没有踪影。一轮明月当空，眼见都是宽阔的坦路，因为小时候听老一辈人讲过不少乡间传闻，加上他本身是干木匠的，对于那些脏东西的事情也多少知道点，他立马就停下脚步，把工具箱从背上一顺，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墨斗和斧头握在手里，警惕地望着四周，忽然，刚才还明晃晃的马灯莫名其妙地就熄了。
他心里越发紧张起来，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骂了句：“我不管你什么玩意儿，快点把路给我让开，不然我给你几斧子。”他刚说完这句，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里，水都没过脚脖子到小腿处了，隐约还感觉到有东西在扯他的脚。
还是说这陈木匠心理素质极好，这种情况下还能不慌不忙，他记起以前听老人说过，墨斗线特别是上了年月的墨斗线可以把鬼给困住，于是就把墨斗线扯出来对着腿前面就是一搂，这一搂不要紧，直接拉上来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像是一个椭圆形的肉球，然后肉球上长满了头发，从头发里还可以看到两只像人的胳膊一样的东西，但是指甲特别长。木匠通常都胆大，这时候，陈木匠也不知道害怕了，举起斧子就要动手，没想到这东西竟说起了人话：“木匠大爷爷饶命啊，饶了我这条鬼命吧。”声音极其刺耳，一听就不是人的声音。
陈木匠不敢松手，反而把线收得更紧道：“大胆小鬼，竟敢挡陈爷爷的路，看我不把你劈个魂飞魄散！”只见这个东西先是浑身冒烟，然后慢慢幻化成一个女人的模样，陈木匠定睛一看，长得还挺漂亮。这女鬼道：“小女子本是一名到处流落的戏子，后被湖口县令收为小妾，怎料有一天出来游玩被一个叫熊并达的土匪抢去夺了清白，我自问无脸再回去见大人，就投河寻了短见。”陈木匠听得莫名有些感动，但又一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就问道：“那又如何，你死你的，拦我做甚？找替身找到我头上来了。对不起，找错人了。”那女鬼又道：“因我之死是被贼人所害，我也不忍再伤无辜，今夜之事是我不对，我向你认罪。你可是陈木匠？”
木匠道：“是我，这方圆十几里能叫这个名号的也只有我了。怎么，你想学木匠活儿？”女鬼道：“今日午时我本想来找个替身，谁曾想冤家路窄，有几个军兵在河边饮马吃酒，他们聊到说他们的熊长官跟一个木匠的老婆好上了，还说木匠到外地做活，等他回来，就随便定个罪名，拉去枪毙。”
木匠一听心里打个激灵，不甘心道：“那未必是我吧，木匠那么多。”“他们说那女人是景氏，男人是陈木匠。”女鬼又补充一句。这一句说完，陈木匠不淡定了，他说你让开，我不劈你了。我要跟姓熊的玩儿命。女鬼说咱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你今晚且在河边忍耐一宿，待天亮再做计议；你今晚回去必死无疑。木匠看水鬼也可怜就把她放开道：“你也是个可怜人。希望下辈子你能平安喜乐。”
就这样，木匠在河边抱着松树过了一夜，梦里梦到妻子景氏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两人像从前一样卿卿我我，他醒来后发现眼前只有蛙鸣和虫叫，水声和月光。想到女水鬼的话，不由得悲从中来。
天亮后，他仍然是奋不顾身地往家赶，刚到村边上就被同村一个发小给拽一边去了，说你不想活了，这时候还敢回来。不是往枪口上撞吗？陈木匠说死就死了，反正我要弄个明白。发小说你弄个狗屁明白，袁世凯都弄不明白，你凭什么弄明白。你快走，找个地方先躲躲，我听说孙文先生的队伍马上就过来了，到时候再跟那帮王八蛋算账。陈木匠心说若妻子真是水性杨花，为她丢了性命，反而不值，也罢，我就出去躲几天吧。于是他原路返回去了那个东家那里，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他收留下来。东家心地不错，就让他在府里教下人做木工，一天到晚的忙，倒也忘却了些不快。
约摸又过了十几天，听到外面枪炮声不断，一打听果然是反袁革命军打到湖口，革命军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大家逐渐放下心来。就说没啥大不了的，就是换面旗的事儿。话说这革命军打到了湖口县城，共和挺进队队长祝全明老早就卷着细软提箱跑路了，只有熊并达被忽悠在这里断后，再说他也舍不得景氏的温柔乡。他与景氏搭线成功，村长功不可没，得了不少好处，这些不再细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听到院子外枪响的熊并达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就从景氏的炕上一跃而起，拿起桌子上的手枪就跳上了马背，没头脑地往前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景氏刚出院门想看个究竟就被革命军的士兵带走审问。
过了几天，有革命军的兵士向长官汇报，在一条河里发现了熊并达的尸体，已经泡的走形了。让人奇怪的是他骑的那匹马没死，还在岸上悠闲地吃草呢，他是怎么被淹死的河里的，可能只有陈木匠最清楚吧。
革命军的到来，最大程度恢复了湖口的繁荣稳定，百姓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陈木匠后来回到了村里，村长被人告发帮熊并达做了不少坏事，革命军长官下令拉去枪毙，村民无不拍手称快。陈木匠看到家里已是物是人非，旧景不再，前情难续。就找来发小连着喝了一天一夜的酒，酒醒之后，他把木匠那些家伙什儿都锁到一个大箱子里，跟发小一起，步伐坚定地走向了征兵招募处。【完】文/偃月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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