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约战

“铮—”他手里的刀一阵嗡鸣。刚跳开一步,对手的长剑已经袭至眼前,直取眉心!他右手弯刀一挥,再次格挡,左手化掌为拳,横扫向对手下盘。与他对打之人也不简单,在剑被挑开的刹那,飞身前扑,以攻为守,冲他门面“砰砰”两拳。他微微皱了眉头,拳头去势不减,轰地砸向来人小腹。那人闷哼一声,就被摁在了地上,脖颈间闪着荧荧刀光,面上血色全无。

胜负已定,他不多纠缠,收刀入鞘,缓缓抬起踩在那人胸口的黑靴。“慢着!”地上的人挣扎了一下,像一条在旱地上扑腾的鱼,“花城主,我明玄派掌门愿于下月朔望日,向花城主请教!”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狼狈的人,并未回应,负着手转身离开。不见他怎么用力,脚下甚至胜似闲庭信步,却是片刻就走出去几里远。不一会儿,一座巍峨的高山顶上,有人推开了一间破旧木屋的柴门,“吱吱嘎嘎”一阵响,撞碎了一片祥和。来人,正是那位“花城主”。

他解下腰侧弯刀,百无聊赖、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双长腿交叠着翘在桌面上,神情恍惚。直至太阳西沉,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才从静默中抽了身,点了几支蜡烛,悉悉索索地摆开了笔墨。一笔一画,写得认真,虽然处处露着狂草的影子,但好歹常人能辨识了。反反复复,他写的都是一句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半晌,他搁下笔,看着冷冷清清的屋子,轻轻地叹了口气。自从心爱的人离去后,他似乎连习以为常的假笑都端不起来了。隔三差五,还要被一些“杂碎”骚扰,一会来“请教”,一会来“比试”,对那些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却因为爱人的一句话,不得不应对——“你啊,不能这样的!和凡人比试,不许动用法力,听见没?!”

至于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约战,说来也是他爱人的心意。因为怕自己离开后,他会一蹶不振,于是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拜托友人贴出约战告示,让他有点事做,不至于一天到晚想念自己。同时要他再三承诺,除非情况特殊,否则所有的约战都必须应下,不得违约。

于是,他就耐着性子和那些凡人比身手,比得多了,那些江湖侠客竟然把他推为宗师,把胜过他当作一大高山,纷纷前来尝试,令他不胜其烦,却无可奈何。

到这里,肯定有人会问了,谢怜呢?花城为什么不紧紧跟着他?有什么事能拆散两人?不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二、寻方

自打谢怜破戒后,法力自然消失了。虽说神官的法力都来源于凡人的供奉,但是像谢怜这般自废修为的,供奉再多也成不了法力,只能用来维系神官的寿命。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普通的神官,如果供奉的人渐渐减少,供奉之力也逐渐消失,本人就会随着法力的削弱而衰老,最后消散。尽管谢怜的法力不靠供奉,但是他的寿数还是由信徒决定的。也就是说,一旦凡间的供奉消失了,他也会随之消失。自然,鬼王的供奉无效。

没想到一晃百年过去,人间求神拜佛的信徒越来越少,开观建庙的财主也逐渐稀少。再加上皇帝从求神拜佛,一转为求仙问道,一心想要长生不老,痴迷炼丹。致使上行下效,文武百官都追求阴阳长生之术,修行不够没法飞升的人,就想靠着吃仙丹灵药向神官靠拢。但因为供奉变少,上天庭的神官们纷纷衰弱,濒临消散。有些神官为了能存活下去,自贬下凡,想模仿乌庸国师,以凡人身份在人间度过千年。

然而,由于这些神官在上天庭生活得太久了,享福享惯了,每天不用干活就能白享供奉,有信徒祈愿时才略微动动法力,在凡间很难生存。特别是既非文官、也非武神的,一技之长都靠法力撑着,能力小,供奉少,更容易消散,下凡后又更难谋生,往往在人间不出十年就陨落了,结局凄凉。

谢怜作为武神,香火不至于断绝,但是由于凡是要供仙乐太子的,必须也要同时供绝境鬼王,某朝皇帝一心向道,对鬼深恶痛绝,下令严禁供奉鬼王。这对花城来说毫无影响,反正他的法力也不是来自供奉,还能少点祈愿少点活干,多和媳妇腻歪腻歪呢。但是对谢怜就不妙了,法力有花城供着,满满当当,但是寿数不行了,越来越觉得浑身乏力,无精打采。

本来也想贬下凡算了,却被国师拦住:“再贬?!不行!你给我在上天庭好好待着,别想下凡去。”

谢怜:“??为什么啊?师父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消散吗?”

国师:“臭小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我眼睁睁看着你消散啊!你自己想想,贬下凡一次就要上一道咒枷,你现在一没有法力、二没有气运,你咒枷封啥?啊?没得封了……”

谢怜:“等等,等等。师父,我记得“缘”也是可以封的……”

“什么?!”国师暴跳如雷:“你小子想封‘缘’?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

“缘”有各类,血缘、情缘、姻缘、师生缘……都属于“缘”,可以理解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关系的维系。一旦“缘”被封了,就意味着真正的与世隔绝,在人世得不到一丝的真心,要孤独一生,无师无友、无家无亲,成为实实在在的一个孤岛。

谢怜拢了拢袖子:“没事啊,我还有三郎呢。”

国师跳起来猛戳他的脑袋:“你是不是傻了?‘缘’被封了还哪来的三郎啊?要想把‘缘’封住,就必定意味着,你,对于所有人的记忆将是一片空白;所有人对于你的记忆,也将被完全抹去,就像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你别忘了,血雨探花是因为你而存在的,当他忘了你,他的执念也就消失了,他作为一只鬼也就没有了留在世上的意义。”

谢怜深吸了口气:“就是说,他会因我而消失。”

国师点点头,拍了拍谢怜的肩膀:“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吧。”

谢怜低垂着头,不语,指尖微微颤抖。

半晌,他抬起来头,眼中隐隐透着火光:“不!不会的,一定有办法的。我会找到办法,一定!”

在被国师狠狠地泼了一盆凉水之后,谢怜反而越战越勇,找出路的热情高涨,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长久地活下去过。要是没有花城,他想,也许自己就会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了吧!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每天都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自己,有时候是在千灯观,也有时候是在太仓山上。两条修长紧实的小腿,懒散地翘在榻上,黑靴上的银铃轻响。谢怜偶尔从上天庭回来的晚了,便看见他百无聊赖地用金箔作殿。一看见媳妇回来了,眼里瞬间闪起了光,腰间的厄命眼珠都滴溜溜的转得欢。

但是谢怜的供奉减少,身体的衰弱格外明显。谢怜有意想瞒也瞒不住他,两人晚上办事,谢怜动不动就要晕过去,弄得花城又心疼又焦心,把鬼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办法。

两个人三天两头去找国师,弄得他老人家不胜其烦。终于在两个月后,黑着眼圈给谢怜指了条路。

这个目前唯一的办法,是渡劫。国师口中的“劫”和神官们飞升时的“天劫”不同,可以简单理解为“人劫”。天劫,是老天给人杰们的考研,一般都是借助自然的力量,比如雷电、海啸;而人劫,就需要神官进入轮回,下凡渡劫,从出生开始完整地经历凡人的一生,接受人一生成长中需要经历的全部考验。

渡“人劫”时,优秀的人可以在凡间再次飞升,借此重回上天庭,并且以全新的神官身份接受供奉。这就是谢怜的目标,以全新身份接受凡人供奉,就不会受鬼王影响,可以有充沛的法力和绵长的寿命了。

但是此法风险极大,因为神官渡“人劫”时,就必须抹去前世记忆,从婴儿开始成长。如果投胎投得不好,就很难有飞升的资质,甚至连飞升的志向都没有,一生碌碌无为、平庸而过,与神官无缘。

若是在凡间没能成功飞升,就算平安渡过了“人劫”考验,死后虽然能重新恢复神官身份,但是好处有限,最多加点法力,升个官职,无法提升寿命。

要是真的进入“人劫”,只能看谢怜下一世自己的命了,有没有志气,有没有资源,有没有能力,全部只能听天由命,神官们也无法插手,否则“人劫”就算失败,是要掉修为的,那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得不偿失了。

国师黑着眼圈,唉声叹气:“哎,我说年轻人啊,何必冒这个险呢?你俩好好过,还能再腻歪个百八十年,这要是趁着你现在寿数未尽下去了,万一就……”

花城挑起了一边眉毛,毫不客气地“啧”了一声。谢怜要紧打圆场:“不要紧的,只要投个好胎,去个仙门大派,飞升不是难事。”

国师挠了挠鼻梁:“这倒也行,回头和主生产的神官打个招呼。”

“行,就这么定了!”谢怜一捶手心,愉快地拉着花城走了。

三、投胎

花城帮着谢怜在人间挑挑拣拣,寻找家境适宜、便于飞升的好命儿,最后一锤定音,决定让谢怜投胎入崇灵门一个旁支,既有灵气充沛的修炼圣地,还不会被迫卷入江湖武林纷争,两全其美。他甚至还把胎儿的父母生平、命格,祖上来历,门中势力等等拉拉杂杂一堆事查了个通透,只为确保谢怜此劫万无一失。

可怜花城默默地陪伴了谢怜近千年,如今让他不要插手简直是气煞鬼王。但神官插手凡人劫运是大忌,他一届鬼王难说老天会不会也把他归到神官一列,万万不可冒此风险,影响谢怜的二度飞升。

自打决定要下凡渡劫后,起先花城还能投入到为谢怜寻找资料,帮他分析胎儿未来,还算有事可做。可到后来确定了人选,胎儿临盆在即,谢怜下凡在即,他终于按耐不住,整日抱着媳妇不肯撒手。他如此不舍,谢怜见了比他更难过,连着几个晚上都只能干瞪着天花板,费尽心力要为花城派遣相思之苦。

最后便只想到了“应对约战”这个办法,让花城忙碌起来,和凡人比拼身手。虽然对他这个大鬼王来说,和凡人打也挺无聊的,但好歹不会整日无事、独守空房了。

终于,谢怜下凡的日子来临。两人来到上天庭,话别。

花城:“哥哥,我相信你。”

谢怜:“相信我!”

随即,谢怜看准落地点,借助主生产的碧霞元君法力,一跃而下。

等到谢怜再次睁开眼,他就要通过新生儿的眼睛看世界了,懵懂无知,是新的开始。

这时,一座巍峨的高山脚下,突然金光大作,晃了接生婆的眼睛,一个男婴呱呱落地。接生婆大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啼哭不止的男孩连连磕头:“神仙大人,神仙大人保佑……”

听见了哭声,孩子父亲已经冲进了产房,年轻的脸上喜悦的笑容却戛然而止,显然是被接生婆的反应吓到了。毫无经验的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房间干净整洁,几乎没有装饰,木桌木椅方方正正,一枝栀子花斜靠在质地粗糙的陶瓶里。房里除了接生婆,没有侍女丫鬟。夫妻二人穿的都是麻布衣服,黛色为主。就算只是一个仙门大派的旁支,也不至于如此没落。新生的二世谢怜还在用啼哭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殊不知上一世的自己又被一言难尽的气运狠狠地坑了一把。

显然,他投错胎了。原因嘛,还是最初的那个,被一片云挂了一下。要是谢怜现在有自己的意识,估计又要为自己的蠢事拧得眉心通红了。

天上的花城看见谢怜的落点距离预设点隔了两座山,脸色登时阴了下去。要不是风信和慕情还在一旁站在,看他脸色不对赶紧拦住,估计这时他已经冲进仙京,大闹碧霞元君府邸了。

腰间厄命嗡嗡作响,花城一只手已经按了上去,两边剑拔弩张,国师嘴皮子不敢停,语速堪比离弦之箭:“啊啊啊,这个这个……年轻人不要紧张,投错胎不是什么大事,说明怜儿他命数如此,连神官也无法动摇。你血雨探花就算把碧霞元君砍了自己去当,你也没法控制天道。你看刚刚你也说了,自己是相信怜儿的,有老天给他把关你就放宽了心……”

还没等国师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完,花城闪身就到了几步之外,随即消失了。仙京的大钟又开始发疯一般地响,神心惶惶,那些不明所以的神官刚进入通灵阵,未及开口,他冰冷的声音就将每一个神官丢进了冰窟:“上天庭,呵,果然没用。”

国师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徒儿啊,天意难违,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

四、红珠

既望之约已至,花城佩上了弯刀厄命,在太仓山崖上懒散地踱着步。走一步,靴上银铃就脆生生地响一声,在山风中有一丝诡异的寒意从他脚下蔓延开来。石缝里的杂草还挂着晨露,天边云层好似开了个洞,晨光从上方漏了下来,奢华地铺了一地。

“花城主,久仰大名。”一老翁从竹林掩映中现身,头戴玄观,身着素衣,面容清瘦,神色矍铄。轻飘飘地抬手作揖,却教人看上去并没有不敬之意,反而一派仙风道骨的气质。

花城挥了挥手,脸上端着惯常的笑容,语气却透着不耐烦:“请吧!”

这明玄派掌门自然是实力不俗,不见如何动作,背上长剑已然出了鞘,刺向花城咽喉。花城微一偏头,并指为刀,轻巧地拨开剑刃,顺势手腕翻转、向上一挑,长剑脱手。老翁飞身而上,握住剑柄,当头刺下。瞬息之间,两人已经连过三招,身手轻盈,动作凌厉,就算是风信、慕情看了,估计也会叫好。

三招下来,花城都是四两拨千斤,并未进攻,甚至神情慵懒。这是约战的规矩,不管来者身份实力,花城都必须让对方三招,给足机会。三招之后,就必须正面应对这位鬼王急风骤雨般的进攻了。

整个江湖,乃至上天庭,都知道这位“血雨探花”刀法诡谲,出招难以预测。眼看着弯刀厄命冲着自己心口而来,下一秒已经捅进了腹腔。挡也不知道往哪挡,避也不知道往哪避,往往几招下来,对手都是满身伤痕。厄命的走势诡异,灵活多变,不像仙门大派,一招一式都有详尽的记录。他甚至没有招式,就凭借猛烈的攻势和出人意料的转折,打得多少高手节节败退。

老翁深谙此理,想必约战之前就苦思应对之法,把赌注押在了前三招,想要一击制胜。花城又岂是好对付的,第一招就挑飞了他的剑,破了他的进攻节奏,扰乱剑法轨迹,还顺带着消耗对手体力和气势。三招下来,毫发无伤。

老翁脚步不停,转而猛攻花城下盘,刀剑相撞,山崖上铮铮之声不绝。打得正酣,老翁败势已现,却突然劈手袭向花城脑后,花城心中疑惑,一回头脸色就变了,阴恻恻地睨着他的右手——手中是颗血红的珊瑚珠。这珠子本是谢怜的耳坠,赠予花城后,花城当作发饰在小辫上挂了几百年,今日却叫一个凡人抢去,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不知这老翁怎么就道听途说,得知花城辫子上的珠子是心爱之物,愚蠢地曲解为花城的弱点,想以此要挟,没想到是触了阎王爷的逆鳞。

花城冷笑:“谁让你拿的?”

这老翁好歹是一派掌门,平日里自然不会有人对他如此嚣张。见花城不快,自以为得计了:“花城主,只要你肯承诺对外宣称,此战我凌羽和胜出,这珠子即刻奉还!”

花城笑意更深:“哦……那容我问一句,你哪来的资格,和我谈条件!?”

“哦”字还没说完,厄命已经飞出,直取凌羽和咽喉。凌羽和匆忙应对,却惊骇地发现,厄命无需花城控制,飞在空中自行与他过招,而花城在他前方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告诉那些编排我的人,别动歪心思!”

下一刻,一声惨叫惊起山崖对面的一群鸟,一只手臂砰地砸到地上,花城用手指拂去珊瑚珠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五、司环

凌羽和拖着残躯踉踉跄跄地下了山,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本来耀武扬威的长剑此刻被拄在地上,留下一路浅坑。他清晨上山,等到候在山脚的弟子看见他摇摇晃晃的身形时,却已是黄昏。

弟子老远就看见了他鲜血染了半边的道袍,心下大骇,还没冲到他跟前,凌羽和已然力竭,身体歪了下去,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半月后,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内。

“楼主,”黑衣男子躬身行礼,额头上紧着一条两指宽的绑带,长发披散,神色莫辨,“打探清楚了。明玄派掌门凌羽和被花城断了一臂,据说那天花城动用了法力,破了战规。”

“那老头作何解释?”

“说是花城不敌,即将落败,怕损名声,想杀他灭口,他死里逃生。”

“呵,花城是什么人?在乎名声?要是花城真想杀他,他明玄派满门也不会有一个活口。”

“楼主上次放的消息……”黑衣男子试探地询问。

“流言止于智者,不必担心。”一只雪白的衣袖拂过卷轴,燃起的熏香扭开了腰肢。

“是。”

素白的道袍从书架后转出,露出了此人秀丽的眉眼——雨令楼主,司环。

明玄派,掌门书房。

“去查,去给我狠狠地查!”凌羽和摇晃着空荡荡的袖管,踢开了脚边垒起的古籍,“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欺骗我凌羽和!”

“掌门息怒,本来这有关花城的消息大多是道听途说,就算源头上是正确的,传到我们这里不定被篡改成什么样子,我们总不能……”

“不!无风不起浪。”凌羽和粗喘了两口气,“以前从未有人关注花城头上那颗珠子,偏偏在我即将上山的前两天传开了消息,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徒儿领命。”

“且慢……不要声张,暗中打探。”

凌羽和交代完,跌坐在靠椅上。他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新的势力正在生长,在他不知不觉间侵蚀着江湖。是谁?又是何用意?

猛虎总有一天会露出爪牙,不管此人为何要搅动江湖时局,他总会现身,露出真实面目。凌羽和深谙此道,他并不急于铲除此人,平稳了百年的江湖如今迫切需要新的血液。新势力的出现是发展的必然,他要将其利益最大化,助明玄派重回巅峰。

六、中元

对人来说,上元是热闹欢聚的佳节,但对鬼来说,中元节更值得期待。今日恰逢中元,人间天色未晚,鬼市众人已经在迫不及待地筹备一年一度的出游了。在这一天,再卑微的小鬼也能在人间横行,众鬼在外到处乱窜,井水入了河水,花城作为鬼王自然要提防着确保不出乱子。

把手下部署妥当后,花城离开了鬼市。

天色渐暗,西边的火烧云映红了一街的酒旗,甚至众鬼死气沉沉的脸上都泛着润润红光。鬼市街道“鬼”头攒动,全挤在鬼市门口,急切地等待夜幕降临,去人间找到在世的亲人们烧给自己的思念。这怕是身为鬼的他们,除了却执念外,最大的期盼了。

天空逐渐暗淡下去,人间在外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鬼门将开,生人退避。沿街的小贩已经早早地收了摊,平日里热闹的夜市今日也要为鬼开出道路。夜风卷过,暑气消散,地上飘着几片纸钱,竟有几分萧瑟。远远地,街的尽头传来打梆子的声音,“空空”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咯哒”一声,一只翠玉茶盏被搁在了桌上,这么一声清响穿透由远及近的梆子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十分突兀。

修长的手指沾了茶水,轻柔地在杯沿细细摩挲。“呜——”,杯子竟然发出低沉的乐音,冲散了凝滞的空气,让人陡然神思清明。

司环手下不停,忽然一掌推出,掌风凌厉地袭向酒堂大门。门栓嘎啦一声断作两段,两扇木门空荡荡地晃动不止,阴冷的气息从门外爬了进来,渐渐缠上了他的脚踝。

“叮铃……叮铃~”门外梆子声不知何时停了,清脆的金属相撞声响在耳畔,教人难分远近,好像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越来越响,愈发清晰,也愈发……摄人心魂。

司环加重也加快了摩挲杯沿的手指,低沉而空灵的乐音呜呜咽咽地从他指尖流泻而出。

他低垂着眼帘,静静地坐着,好像无事发生,只是在欣赏铃声与杯鸣交合的乐曲。

茶水未凉,铃铛声响突然停了,只余下玉盏的低鸣。一双黑靴停在了酒楼门外,靴上银光闪闪,坠着繁复的银饰。

门外响起男人冷漠的声音:“与我作对,不要命了?”

司环缓缓抬眼,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寂静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他忽然莞尔一笑,温润的嗓音荡开:“不敢。自保罢了。”

话是不错,夹了内力的杯鸣可以让人保持灵台清明,在鬼界的夜晚,确实是在自保。但是,花城那一句,显然没那么简单,几下醒神的杯鸣,对他这个鬼王自然不痛不痒,还不至于落得“作对”二字。而司环只是趁机借此装傻,对问题的关键避而不答。

花城对外人素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脚就跨进了灯火通明的酒楼大堂:“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司环不语,浅浅一笑。略一抬臂,示意花城入座。他眉眼弯弯,面容舒朗,无悲无喜,无怒无惧,宽大的道袍衣袖翩翩。花城脑海里没由来地闪过一个白色人影,也是这样,在他眼前温柔地微笑。

花城回过神,盯着那盏茶:“珊瑚珠的消息是你放的。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司环依旧淡淡地微笑:“能有幸面见花城主,不就是最大的好处?”

“你是什么人?”花城早没了耐心。

“城主是在问,我是如何得知您的过往?如此堂而皇之地让我交出筹码,您未免也太不厚道。”说着,司环用指尖沾了茶水,在酒桌上一笔一划,余光瞥见了弯刀厄命在花城腰间不住震动。

杀心起,时机到。

他猝然收手,指了指桌上水痕:“我帮您寻人,您助我复仇,如何?”

花城不屑地瞟了一眼桌面,瞳孔骤然收缩,靴上银铃无风自响。

以水写就的字迹正在慢慢干涸,水痕依稀可辨——“怜”。

七、国师

正午,明玄派。

“掌门,珊瑚珠的事有眉目了,只是……”弟子对着凌羽和支支吾吾地,不知在犹豫什么。

“尽管说。”

“……是。只是,只是那消息来自宫里。”弟子咬着牙憋出了那几个字。

闻言,凌羽和停下了手中的笔,缓缓抬起了头,凝视着战战兢兢的弟子:“怕什么?继续说。”

弟子悄悄地深吸了口气,把要交代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消息是宫里放出来的,似乎出自国师之口。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消息并没有被封锁,一路过来毫无阻碍。而且,传到掌门这儿,一点都没变样,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一般,刻意维系着消息传播的稳定。就连我们顺着线索一路往上,查找源头,都毫不费力,几条线路最终都汇集到了皇宫,当然,不排除其中被人引导。”

言罢,弟子偷偷摸摸地抬眼,想看看掌门的脸色。不料凌羽和面上毫无波澜,平时死皱着的眉,这会儿倒竟然舒展了开来,温和地点了点头:“既然一切顺利,你在害怕些什么?”

弟子立刻收回目光,沉声道:“我们外派的子弟传回消息,他们确定源头在皇宫后,试图向内打探这个消息出现的原由。毕竟当朝皇帝一心向道,恨透了两个鬼王,国师没道理会在宫里对着那些俗人聊花城的往事。但是,弟子们动用了各方资源,结果……一无所获。”

“所以,你是害怕。这些都是有人在暗中刻意引导,我们受人摆布,是吗?”凌羽和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

弟子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当朝国师,倍受信任。皇帝向道,国师自然是个道士,只是此人道术虽精,行事却异。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年龄、籍贯,只知道他在五年前,突然出现在长安街头,以算卦为业,短短三月就名动京城,被请入皇宫,直接效力于天子。两年后,赐国姓“宋”,唤作“宋无名”。

凌羽和清楚,如果仅仅是刚冒头的江湖势力,明玄派作为百年名门,将其收入囊中不在话下。但如果这新生势力与皇室牵扯,他绝不敢冒险结交,一旦被皇室渗透,势必会让明玄派卷入政治利益,明玄派世代远离尘世,要的不就是一方清净吗?

向东南百里,长安城,皇宫内。

“无名国师何时归京?”年近古稀的皇帝刚刚打坐完毕,吐出一口浊气,在宦官的搀扶下走出大殿。

“国师此去是为寻求飞升之法,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皇帝摆摆手:“去传信,催他入京。”

“这……国师去时特地交代,此行不便打扰,并未言明此行何去……”

“那就贴公文寻人,这点小事还要朕来教你们吗!?咳咳,咳咳……”皇帝怒斥未毕,突然剧烈咳嗽,俯下身子蜷缩在地,咳得浑身抽搐,五脏六腑都要呛出来一般,不住喘气。

“陛下……来人!传太医!”宦官尖声叫喊。

八、交易

秋日的午后,阳光慵懒,柔柔地普照大地。秋风干燥,刮过山坡上的林木,簌簌地带走一阵落叶。暖融融的阳光中,混杂着干草的味道,林间小鸟就在这样的熏香里静静地打着盹。虫鸟无声,只余下一派祥和的景致送给过路的行人。

郊外,一个简陋的凉亭中。

“你要的东西。”花城站在亭外,隔着老远抛来一个细口窄肚的玉瓶,瓶声细长,玉质莹润透白,其上光影流转。

司环抬手接了,凑在鼻尖闻了闻,微微笑了:“花城主果然守信。”

“该你了。”花城冷冷地别过头,指尖轻轻点在弯刀刀鞘上。

“此处凉亭,便是了。”司环笑意更深。

花城挑起一边眉毛,不屑地把这凉亭打量了一遍——木头腐朽,干草扎的顶开了个洞,破得和谢怜曾经的菩荠观有的一拼。

花城目光最终还是停在了亭中素袍白衣的道士身上,亭中没有桌椅,司环斜靠在亭柱上,缓缓抬手指向远处几座连绵的山:“那座山,城主可还眼熟?”

花城眯起了眼,群山之中,有一座格外突出。山势雄伟,被群山环抱,却因高耸而显得高绝出尘。今日万里无云,可以依稀辨认出山顶上的几座高大宫殿,山体灵气充沛,仙气缭绕——此乃明玄派所在主峰,参商峰。

花城记起,原本谢怜下凡计划的落脚地,就是参商峰。而此处凉亭与参商山隔了约两山距离,莫不是谢怜意外坠落的地方?

尚在思量着,司环开口了,语调平缓,嗓音温润:“这凉亭所在,本是一院人家。丈夫砍柴为生,妻子相夫教子,偶尔接点针线活,他们有一个儿子,性格和顺……”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花城听了两句,忍不住出声打断。看司环这娓娓道来的样子,总觉得不像是讲故事,反而像是在……回忆。

司环并未回应,浅浅一笑,继续说:“他们一家三口本来过着清贫但自在的日子,夫妻俩不要求儿子将来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健康。但是,二十年前的今天,叛军来了。他们烧杀抢掠,状私蝗虫,无恶不作。夫妻俩十分害怕,手足无措,就带着孩子去了那座山,请求修仙者们下山,庇护一方百姓。无果。

“面对大屠杀式的侵略,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袖手旁观。

“夫妻俩为了保住孩子性命,把他偷偷塞到了照例下山采买的板车菜筐里。他们自己,回了家。自此,这座小镇上,再也没有人见过夫妻二人和那个孩子,好像他们……从未来过。”

司环凝视着不远处巍峨的山脉,眼中闪过一瞬悲伤。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噩梦里,母亲一边哭一边强硬地把自己摁进小小的竹筐里,父亲狠狠抹了把脸,盖上筐盖,拽走了钉在原地的母亲,他想哭但不能哭,想逃但不能逃,他甚至想和爸妈一起赴死,但是,他背负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叛军刀下的千百条亡魂!

司环深吸了口气,目光沉沉,转向对面的人:“故事讲完了……告辞。”

花城杵在原地,无话可说。

所幸,这是笔公平的交易,花城的介入不会影响他的命格。只是,花城没想到,谢怜的再世,竟是这般……

九、往事

告别花城,在回程的路上,司环的回忆汹涌而来,像是无休止的海水在一遍一遍地侵蚀沿海的礁石,磨得人生疼。叛军的屠刀,仙门的冷眼,朝廷的无能……他在仇恨里如溺水的孩童,日日夜夜,无法呼吸。

当年的叛军已经被围剿,年幼时的他曾经以为,叛军是杀死他父母、使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叛军是他一生的仇人。可当叛军战败被屠的消息传到参商山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官逼民反,那些叛军只不过是昏聩的朝廷之下,难以喘息的百姓。错的不是他们,而是高高在上、见死不救的仙门,是昏庸无道、沉迷幻术的君王,是层层剥削、敛财怠政的官员……错的,是那些上位者!

那夜,他蜷缩在菜筐里,一路颠簸上了参商山。他在厨房、柴房周围躲了半个月,白天偷偷捡剩饭剩菜吃,夜里钻进柴草堆里,一阖眼,看到的全都是母亲无声的泪花。他知道,忘不掉了。这些痛苦,这些仇怨,都忘不了。他将被仇恨笼罩一生,不得解脱。

即使再后来,他被山上一位心善的厨子收留,有了狭窄却温暖的床,他依然会从梦里惊醒,然后看着头顶的房梁,沉默到天明。

唯有一次,他的梦里不是无尽的黑暗。

那天,春日融融,他帮厨师收拾好灶台后,照例去躲在书院墙角偷听明玄派入门弟子的午课。平日里,他的专注度令人发指,书房内端坐的学生们都已经昏昏欲睡,在小鸡啄米了,他却能在门外奋笔疾书。但今日的他很是反常,刚还在笔耕不辍呢,下一刻已经沉沉睡去,手里的笔一顿,在纸面上戳了个墨团。

梦里,他看到一团模糊的烛光,火光很柔和,暖暖的。烛光后站着个修长的人,看不清样貌,只知道一身红衣,盛气逼人。

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殿下,你去哪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他使劲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人的脸,他无比困惑但却隐约感觉到,他的希望即将到来!他恨那烛光挡住了眼前人的样貌,试图吹灭它,刚一呼气,那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脚腕剧痛。猛一睁眼,他才发现自己被头朝下拎了起来,手里的纸散落一地。

“哪来的小鬼?偷听了不少啊!”他倒着端详把自己一手拎起的魁梧男人,粗眉大眼,胡子拉碴,穿着褐色短衫,三十来岁的样子。

司环并不畏惧,既然被发现了,不如抓住机会。于是整了整倒垂的衣衫,冷冷地回他:“麻烦您,带我见掌门。”

“就你?还想见掌门?也不看看……”魁梧汉子突然顿住了。

司环奋力蹬腿,终于落了地,拍拍灰尘向身后来人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见过掌门,望掌门收弟子为徒!”

那时的明玄派掌门,还不是凌羽和,而是凌羽和的师父,凌云。

凌云并未回答,只是指了指地上凌乱的纸。司环意会,立即一一捡起,抖掉尘土,整齐理好递了过去。凌云简单翻过,看了看镇定自若的司环:“午后,自己去仓库领衣服。”

司环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循礼跪地叩拜:“谢师父!”

“不,我并未收你为徒。明玄派内门不收外姓,你天资再好,也只能是外门弟子。”凌云语气冷淡,几句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冰得司环僵在原地。

呵,好一个仙门大派。

如今的司环倚靠在摇晃的车厢里,嘴角泻出一丝冷笑。马车的车帘被小心地掀起一角,御车的黑衣男子递来一个细小竹筒:“楼主,陛下在四处发文,召你归京。”

“明日启程。”司环摩挲着袖中玉瓶,靠了回去。

“是!”

十、变局

“咳咳咳……咳……国、国师何在?”行将就木的帝王倚在软垫上,两眼无神,已是油尽灯枯。偌大的寝宫里,只有他贴身的太监还侍立在侧。

“听闻国师今早已经入京,这会儿想必快要到了。”太监给皇帝端了碗盖茶,低声下气。

半柱香的功夫,门外就有人来报,国师求见。太监将国师引进寝殿,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看着一身素白道袍的国师从门帘后从容而来,脚步稳健,不疾不徐。觐见皇帝,不必小步快趋,这是举国上下,他独有的恩宠。

“无名,参见陛下!”司环瞥见了一月不见已经形容枯槁的皇帝,似乎并不惊讶,依旧淡定行礼。

“好,爱卿平身。咳咳……爱卿此去,可有收获?”皇帝却似乎分外急切。

“回陛下,臣已寻得疏通经络的灵药,只是此药若想发挥奇效,还需一味药引。”司环语气平稳,淡淡地回答。

“咳咳……什么引?即刻……咳,即刻命人去寻。”皇帝心急,也难怪,他自知时日无多,那药或能救命。

只是司环并未回应,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目光冰冷地汇聚到了垂死的帝王身上,眼眸黑如潭,寒如冰,深不见底,看得面前的九五之尊毛骨悚然。

“此味药引,名叫……帝王血。”

话音刚落,皇帝的瞳孔未及收缩,眼前已是一片雪白衣袖,随即口鼻一阵异香,还没来得及屏息,就已经恍惚了。身子沉重瘫软地向一边栽去,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托住了头。他意识朦胧,却怎么也无法睁开眼睛,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了。司环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却是柔软的,此时贴在他的耳畔,温柔而冰冷。

司环把皇帝轻轻放倒,给他摆了个舒服姿势,甚至贴心地掩好被角,然后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予了自己如今一切权利与地位的男人,看着这个面上安睡祥和、实则悔怒交加的老人。

司环走出寝宫时,已经到了黄昏。门外残阳如血,霞光满天,铺洒在玉石阶上,辉煌如旧。

“陛下歇息了。这是我在宫外寻得的灵药,辛苦公公好生照料。”司环向皇帝贴身太监微微颔首。

“辛苦国师。照料陛下是奴才的本分,自当尽力。”

此后,皇帝再未清醒,卧床半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直到太医查出,国师所给灵药掺有混毒,内阁下令彻查。

对此,无名国师十分配合,向刑部仔细交代了离京一月的全部行程,上缴了与多个仙门的往来书信和药材交易账本,把态度做足,滴水不漏。

国师如此配合,刑部官员们顺利地在三日内确定了混毒来源——明玄派。

消息一出,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皆对此议论纷纷。明玄派这百年来安守一隅,不与俗世来往,更不曾参与任何政事,实在没有理由,在明知道此药是为皇帝延寿的情况下下毒。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明玄派蒙受了冤屈,此中必定另有隐情。直到国师的一句话让风向彻底扭转——“二十年前的西北之乱,各位都忘了吗?”

二十年前,西北百姓无力承担沉重的税收,揭竿而起,成立叛军,一路杀至明玄派参商山脚。当时朝廷兵力匮乏,曾多次向明玄派求助,希望明玄派能遣部分弟子支援,皆了无音信。后来,这件事就成为了朝廷与明玄派最大的嫌隙,多位重臣提出要向各个仙门大派收取土地税,派去的使者却都吃了闭门羹,朝廷颜面尽失,认为他们太过猖狂,甚至传出了要讨伐仙门的谣言,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如果说,当年的朝廷把仙门当作阻碍皇权集中的威胁,那么今天,明玄派作为江湖第一大派,自然可以把朝廷当作挑战仙门地位、妨碍他们清修的威胁。毒害当朝皇帝,挑拨无名国师与朝堂,然后让门内弟子乘机夺去国师之位,自然就能省去日后诸多麻烦。

想通了这一点,大臣们终于坐不住了。讨伐之声愈演愈烈,皇帝尚在昏迷,无名国师每日进宫服侍在侧,威望达到了新的高度。

最终,国师提出,亲自登上参商峰,为皇帝夺得解药,揭发仙门阴谋!

十一、对峙

日子眨眼就入了冬,长安金瓦红墙上落着斑驳的雪。茫茫银装一片,静谧安详。

司环刚刚探视完皇帝,从宫门走出。寒冬里,单薄的他依旧是一身素白道袍,撑着把深色纸伞,从雪地里款款走来。除了那把宫中最普通的伞面,他整个人都快融进这茫茫白雪里,虚幻得不似凡人。

上了马车,充当车夫的黑衣男子照例上报:“楼中得到各方信报,明玄派听闻朝廷讨伐令后不为所动,并没有要被招安的意思,反而召回了散落四方的弟子门人,准备迎战。”

司环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时敲击车中小几,算作回应。

他的雨令楼,其实并不是一座真实存在的楼阁,而是一张江湖上错综复杂的情报网。楼中人混迹于黑白两道,上至京官,下至商贩,不知有多少是这“楼中人”。

皇帝卧床许久,混毒难解,这个冬天是捱不过了。如今他作为国师已是民心所向,讨伐明玄派势在必行。雨令楼早已出动了几乎全部人力,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十日后,司环再次来到了那个郊外凉亭。上回与花城在此交接,还是秋高气爽的大晴天,今日来,却是冬日的一片萧条肃杀。

司环此时手握驻守西北的定远军调配兵权,这几日,大军已经在三里外驻扎,两边局势剑拔弩张。今早,他独自穿行过行人寥寥的空荡街道。这个小镇偏安一隅,虽然交通不便,却自有其与世无争的宁静祥和。自从上一次叛军动乱后,这里还没有再看见过寒光凛凛的兵刃。

明玄派弟子常来此镇采买,这里的百姓多与明玄派弟子交好,平时相互帮衬,来往友善。因此,司环来这里两天,没少听见百姓的怨言。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天下大大小小几十个仙门,不用交一分粮税,占据一方灵秀山水,也不用上缴土地税。他们用着国家的财富,却不为朝廷办事;拿着百姓的钱,却不给他们庇佑。这些修仙人,不过是国家的蛀虫!

他司环隐姓埋名半生,受尽屈辱折磨,不就为了今朝为父母报仇,为百姓讨回公道吗?他要让来自百姓的钱回归百姓,让天下的山水回归众生,让生人平等、生民安康!

他是仇恨中走来的人,他不能让更多人走进仇恨。

他上山了。

漆黑的盔甲在黑暗中碰撞,金石之响夹杂在呜咽的山风里。司环只调了军队几对冲锋的精锐步兵,自己并未穿甲,只是背上了长剑。

走至山门,一路无人阻拦,看来明玄派不想有无谓的牺牲,已经集中了力量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校场上,千名弟子蓄势待发,在看见司环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的那一刻,齐齐拔剑出鞘,直指来人。

司环冷冷地抬起下巴,不可一世地笑了。笑容温柔平和,却叫人看了从心底生出一阵寒意。

“哒”,司环踩在石砖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个温润如玉的人身上。

“哒”,他往前缓缓跨出,在他身前身后所有握剑的手都不禁紧了紧。

“哒”,反手握住剑柄,迎着兵刃的寒光,他的眼睛熠熠生辉。

“铮—”长剑出鞘,快如幻影,疾似白驹。他冲开了人阵,一跃跳上擂台,剑尖直指凌羽和咽喉!

“铛—”锋利的兵刃被弹开,司环顺势向后凌空翻了个跟头,在凌羽和三米远处站定。

凌羽和刚看清来人,就被将了一军,气得胡须乱颤:“是你!”

“是我。”司环依旧从容,收剑回鞘,微抬了下巴,细长的眼角流出几分笑意,“我回来重整师门了,师兄。”

“好你个欺师灭祖的叛徒!恩将仇报!师父当年对你如此器重,剑术、算术哪样不是倾囊相授?你呢!?”被尘封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凌羽和乱了心绪。

司环无意叙旧,收回戏谑的笑意,郑重地抬高声音:“今日,我无意大开杀戒,只要明玄派上下同意受当地官府管辖,定期缴税、服役,我可保诸位安全。”

几千弟子兀自对视,却无人应答。

“哼,迂腐,酸臭!”凌羽和不屑地斥道,“我等清修之人,怎会为尔等俗世所困?”

“呵,也是。用着别人的钱,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自然舒坦。”司环讥讽道。

“这里,可还有心系苍生之人?”司环的视线从那些不安的表情上扫过。他们愧疚,但是,他们沉溺。

“好,”司环勾起嘴角,“既如此,杀!”

一声令下,边缘的黑甲精兵已经动了,长枪窄刀,都是沙场上锤炼的血器,碰上山上这些闲散惯了的弟子,一时恍如割韭菜一般,倒了一片。

刀风从各处袭向司环,他剑未出鞘,砰砰格挡,竟然淡定从容。

杀声四起,呐喊、咆哮、嘶吼、哀嚎……充斥在这曾经安静清幽的山顶,震得人头脑嗡嗡作响。

司环正面迎上凌羽和的剑锋。凌羽和一剑刺向司环咽喉,司环微微偏头,左手死死扣住凌羽和手腕,右手抽剑攻其下盘。凌羽和在去年与花城的交战中痛失右臂,此时左手使剑难免生硬,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来回不到二十回合,司环一手挑飞了凌羽和的长剑,抬起一脚正中凌羽和胸口。凌羽和难以支撑,跌坐在地,刚要起身,剑尖已经抵在了心口。

“你没有胜算。”司环居高临下。

“这是我先祖的基业,”凌羽和沉重地喘着粗气,“这是修仙者的气节,你不懂,你不会懂的。你不配修仙。”

“无所谓,我不稀罕。你们所谓的仙,都站在累累尸骸上,可曾有过一丝愧疚?!这样的神仙,多一个倒不如少一个。”

我只要平淡的生活,我只想有一个普通的家……我可以不要武功,不要权力,不要地位,更不要当什么神仙,我要我的爹娘,谁又给得了我呢?

掌门落败,弟子们早已没了士气,纷纷丢了长剑,蹲下投降。此战,大局已定。

司环盯着眼前落魄的师兄,凌羽和空荡荡的衣袖里藏着悲凉。

“对不起,我不能留你。”司环叹了口气,眨眨眼扫去目光中的不忍,凌厉了眼神,举起了长剑——

轰隆隆,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径直打在司环身上,司环瞬间陷入绝对的寂静和一片望不到头的白光。

凌羽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这是……飞升?”

十二、飞升

仙门大势已去,一心修道无心国事的皇帝垂危,勤政爱民的太子即将一扫沉溺修仙的风气,盛世之气已经浮现——这些,都归结于一个人。

他出身贫寒,十岁家破,十年参商;二十下山,雨令楼成;五年国师,五年心计;三十复仇,仇系苍生;一朝飞升,天降恩泽。

他不是个修仙人,却是百年来唯一一个成仙者。飞升,是上天给这个执着的人的嘉奖。

司环在茫茫白光里闭上了眼睛,三十年人间事一一浮现。自打二十叛师下山,他浪迹江湖,一手搭建起雨令楼,雨令雨令,雨中传令,朦胧隐蔽,是为暗行;五年混迹朝堂,满心国事无处诉,“不问苍生问鬼神”。他冒险召出梦中人,与阴晴不定的鬼王交易,换取迷魂药。他灭了师门,却救了苍生。

如今想起花城,他依然后怕。仅仅凭借少时梦中模糊的印象,他走遍天下神庙,查阅各地鬼神故事,堪堪猜到梦中红衣人是花城,他口中的“殿下”是仙乐太子谢怜。鬼王托梦实在可疑,自己的前世也许不凡,他斗胆引出花城,隐晦地交代了身世,最终确定,自己确实是谢怜的再世。

但是,知道这个,他也毫无波澜。前世如何风光,与今世何干?他如今只是个凡人,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复仇。今生事尚且未完,又何必管前世纠葛?花城也罢,谢怜也罢,司环只知道,他姓司命环,平民出身,师从明玄派,荣登国师位。

司环闭着眼,却看到了无数个夜晚的灯火阑珊,清晨的丝缕日光……等到再次睁眼时,面前已经是仙京的宏伟大门,前世属于“谢怜”的记忆已经与“司环”融合,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红衣人,不知如何开口。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花城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多年阴郁的眉眼终于展开笑颜。

“三郎。”他抓住花城的手,一时无言。

“哥哥别怕。不管你是谢怜,还是司环,你都是三郎的哥哥,是天下苍生的神明。”花城看出了他记忆的混乱,把他搂在怀里,温言安抚。

“我回来了。不会走了。”他把头埋在花城胸口,声音闷闷地传来。

天下安定,河清海晏。这个神明的传奇,终于走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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