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月亮(5)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孟河读完这最后一句,合上书放在腿上,用手揉揉眼,抬眼向远处望去。太阳西斜,红彤彤的,悬在对面山上,晚霞呈淡红色,堆积在太阳周围,往上则是蓝白的天空;暮色把晚霞往山下推挤,夜已经在路上。

孟河仍沉浸在刚才读的文字里,那美丽的边城,质朴而又真诚的感情,像极了一个梦,可望而不可即,也像极了他的童年时光,永远不会再来。他起身,将书顺手放在柜子上,长长地伸个懒腰,把躺椅仍搬回角落。出来掩上门,沿庭院走过去,王帅正在门口玩玩具车,小车在地上窜来窜去,孟河见了,问道:“弟弟,你这车怎么玩的啊?”“喏,”王帅把手里的遥控器递给孟河看,“用这个,——遥控器。”“哦,原来是这样。”孟河伸手摸摸王帅的头发,走进了客厅。

客厅侧门开着,孟河看见外婆正在火坑前生火,坑里已架好一堆柴,底下刨了个坑,外婆用打火机点燃一把松针,放到坑里,柴慢慢被引燃,发出“噼啪”的声音。孟河走到火炉边,问外婆需不需要帮忙,外婆回道:“没事,你忙你的,都是中午的剩菜,我再炒个白菜,烧个汤,就可以吃饭了。”说着,起身去厨房提罐子,准备煮饭。她提着罐子走到水缸前,往里面加水,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头说道:“小敏去赶牛了,刚走,你要不要一起去?”“好啊,——在哪边?”“在洞子崖那边,你快去吧,小敏刚走几分钟。”“好的,我马上去。”

孟河说着,沿灶房后门出去,穿过晒坝,下了长长的坡,到公路上。洞子崖在定国舅舅家前面一公里左右,其实不是山崖,只是个较为陡峭的斜坡,以前是梯田,后来退耕还林,荒废了,长满杂草,适合放牛。洞子崖再往前一点,是个煤厂,孟河舅舅之前在里面做过技术员,后来生意不景气,就没做了,现在在外地打工。

孟河沿公路走着,晚风吹拂,身上有点冷,他只穿了件短袖T恤。走了几百米,公路往左一个大拐弯,孟河拐过去,见小敏和另一个人正在前面慢慢走着,他大喊一声:“小敏,等我!”声音在山坡与梯台间回荡,小敏转身见是孟河,也喊道:“快点!”说罢转身,仍向前走。小敏身边那人,也转过身,看着孟河,虽说隔了很远,孟河却觉得那人很眼熟,再看她肚子向前隆起,明显地身怀六甲,就知那多半是王娴了。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王娴和孟河年纪相仿,孟河长半岁,他们在8岁以前,常在一起玩,后来王娴去县城读书了,孟河也去了别的城市,就再也没见过。孟河读二年级时,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就把孟河送到外婆家,让帮忙照顾半学期。于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孟河被外婆叫醒,吃了外婆早已准备好的早饭,沿前院下去,走到公路上,再沿公路下山,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后来,孟河在路上遇到王娴,知道她也在山下的学校,就约定一起上下学。因为孟河听人说山那边有个乱葬岗,埋了很多死人,每逢半夜,会从乱葬岗传来惨叫,还有山鬼趁黑爬出来抓小孩,于是十分怕早上独自下山,有个伴便踏实多了。

他俩渐渐熟悉了,每天早上约6点,在那公路转角处等,一起去上学,放学便一起回来。有时放学后,他们在路上边走边聊天,或者沿岔路去寻野果子,往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回家;外公外婆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急得不行,等他回来一问,才知是贪玩,耽误了时间,却也骂不出口,只是随便说两句,哪知孟河左耳进右耳出,照样如此。孟河散漫的性格,大概就是那时养成的。

王娴那时见识比孟河广,因为那时定国舅舅夫妻俩在沿海打工,她也在那边出生,见过很多新奇的事物,而孟河却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根本不能比,他对王娴说的那些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王娴也乐于和孟河聊天,因为孟河看起来很崇拜她的样子。

不上学的时候,他们俩主要任务是放牛。因为山上田地多,怕牛跑进去糟蹋庄稼,需要人看着,让牛老老实实待在一处啃草。除了洞子崖,在孟河外婆家右后方不远处,有一片退耕还林的荒地,一层层排列在山坡上,和周围的青山逐渐融为一体,也适合放牛。这片山坡底原有一个晒坝,后来煤厂扩建,给拆掉了,外公才将屋旁的菜地铲平,铺上水泥,围上条石,变成现在的晒坝。完成这项工程,外公第二年就去世了。据舅舅后来说,铺晒坝那段时间,他和外公发生过很多争执,谁也不让谁,舅母无条件站在舅舅一边,而外婆则一声不吭,默默忍受两边的怒火。外公以一敌二,以酒助势,并未吃亏,但这也加速了他生命的燃烧,很快油尽灯枯了。

那时候,牛在坡上悠闲地吃着草,孟河和王娴就坐在晒坝里聊天,如果是在洞子崖,就坐在公路边的空地上。有一回,王娴很带着几分神秘,问孟河:“你知道偷牛人怎么把牛偷走吗?”在农村,牛很重要,不仅因为它能卖个好价钱,还因为它能用来耕田,又很勤恳,任劳任怨;庄稼人对牛是有感情的,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卖牛,所以对于偷牛的人,他们是恨之入骨,可是牛肉偏偏那么值钱,于是铤而走险的人也不少。

孟河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偷的?不会被发现吗?”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娴得意地笑一笑,将及肩的头发轻轻一甩,定定看着孟河,“他们一般会在深山老林下手,没人看见。有些牛近处的草啃光了,就越放越远,离了牛群,到其他地方寻吃的,后来就迷了路,往林间钻,还大声叫唤,想让同伴听到。”

“然后呢?”孟河问到。

“然后牛没听到,偷牛的听到了,这些人多半是外县的,平时靠在山里砍竹为生。听见了,就循声偷偷过去,几个人合伙捆住牛的蹄子,用刀往喉咙一砍,牛就哑声了。然后再把牛肉切割运走,主人满大山地找,最后找到时,只剩下一具骨架,和残余的杂碎,于是大骂不止,骂那偷牛的杂种,顺便把他的祖上都问候个遍。”

“真的吗?”孟河不太相信似的。

王娴笑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

“那偷牛的不怕被抓到吗?”

“哪有那么容易,林子大着呢。”

“那万一呢,万一牛的主人找来了呢?”孟河接着问道。

王娴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转过头望着前方,手撑着下巴,作沉思状,“如果我是偷牛的,我肯定拔腿就跑,牛肉也不要了。我要跑到山顶的庙里躲起来,谁也找不到。”说完又转头看着孟河,那似乎是再问:你呢?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这个山顶吗?”孟河抬头看上去,山顶就在那里,这山叫望云山,外婆家在南侧的半山腰,有一条路可以上去,但是孟河从未上去过,只听外婆说过。她说山顶很久以前有座寺庙,有很多和尚,后来由于战乱,和尚去别处了,寺庙也就逐渐倾颓,只剩残迹,每年过年,附近县里的人,会去山顶登高望远,烧香祈福。孟河一直想上去看看,却没有机会。

“对啊。不然呢?”王娴似乎有点诧异,“你不会还没上去过吧?”

“没有,上面是啥样的啊?”

王娴兜着圈子,“这个嘛,你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见孟河还是一言不发看着她,她接着道,“哎呀,改天我陪你上去,很快的,早上去,回来还不到中午。我们还可以在上面多玩一会儿。”

“怎么玩?”孟河傻傻地问道。

“你这个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啊……”王娴有趣地笑了,大大的眼眸流动着快乐与神秘;她的灵气,她的天生的活力,像她那头乌黑的头发一样晃动着,散发出香气,木讷的孟河,从她那里得到滋养和启迪,开启成长之旅。

孟河接道:“哦,我们可以做饭,搭个灶台,打两只野兔烤着吃。”

“哎,先不说那个了。你先说说,假如你是偷牛的,被发现了,你怎么办?”王娴郑重其事,转过身面对孟河。

孟河仍抬头看着山顶,似乎在思考,这样保持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着王娴,郑重其事地说:“如果是我,那我就哭。”

王娴愣了半秒,似乎没听懂,随即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手支在孟河腿上,“哈哈哈哈,你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真的,——我一个小孩子,怎么打得过大人,跑也跑不赢啊……”孟河认真地说着。

王娴笑了一会儿,抬起头,也认真地说道:“那我就来救你,我们一起跑,我帮你断后。”她说着也往山上看去,那深绿的山坡,沐浴在阳光下,沉静无言。

“嗯,好,两个人就不怕啦。”孟河应道。

这段十多年前的场景,在孟河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他向小敏和王娴走去,步伐像他的心跳一样急切,可是他同时又有些莫名的恐惧。此时,夕阳半落青山外,晚霞把整个山坡照得通红,四下幽静无声,唯有一条穿过公路的小河潺潺流淌。孟河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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