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尾西瓜田里那只莫名其妙的哑巴公鸡蹦进了村头小卖铺老板娘的大油锅里的那天开始,每个蜡烛燃尽的深夜里,时间在阿三炕头的书本中凝固又循环。对于白天在暖阳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阿三来说,这一刻俨然是心海泛起的那朵最澎湃的浪花,波涛汹涌,令人激动地窒息。
阿三产自村东头的一间土砖房里,据说出生前折磨了老母三天三夜,不管乡亲怎么鼓舞怎么劝说,就是迟迟不肯露出脑袋。或许从那时起,阿三就对这个清贫的命运充满了抵抗。从小到大,阿三性格孤僻、不善言辞,在邻家小孩丢弹珠的年龄,他就一个人背着竹筐走十里路上山砍柴,日复一日,不论刮风下雨。慢慢的,他成为了卖肉父亲的心头挚爱和到处炫耀的资本。每个下午,小小的阿三坐在肉铺前的小板凳上,看着父亲对路过的邻居比划着儿子又背回来多少多少的柴火时,阿三的心底里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连他自己都不知这从何而来。
日子一天天平淡如水地滑过,只有这道像光一样随来随去的悲哀陪伴着阿三孤独又忙碌的成长。直到阿三听够了奶奶辈的陈年往事,又透过村口的电视机,看清楚了与这个村子不相干的大城市的发达与繁华后,悲哀突然在那一刻变成了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吸附着阿三在虚无和现实中徘徊。以往对命运模模糊糊的不愤,变成了清清楚楚的无助,填满了阿三的心。邻居们发现,阿三从以往的少言少语,变成了不言不语,从而阿三变成哑巴的疯言疯语开始流传。
然而,阿三是把交流的时间,全部付诸给了思考。日日夜夜,食不下咽力不从心的阿三一直不停地思考着。走着思考,站着思考,躺着思考,坐着思考。终于在十七岁生日前夕得到了答案。
那时,即便寡言少语,凭着臂膀粗壮有力的优良条件和后天练就的“一耙下去地皮都要翻起三分”的精准力道,阿三还是得到了老老少少的赏识。甚至从村口懂点文化就自傲的王大娘嘴里,都产生了“这小伙子准能耕出个颜如玉来”的金句,在这个兔子不拉屎野鸡不下蛋的几亩地里迅速传开。从此就连每每黄昏阿三举着锄头回家吃饭的当口,都有人前来夸赞。然而,当分针秒针一并跨过了诞辰,阿三,这个正式迈入十七岁的少年,这个赢得全村人看好的耕田小伙,突然做了一件令人哗然又不解的事情,上了村子里的头条。
阿三失踪了。
这场令乡亲们手忙脚乱地组队搜寻了三天的轩然大波,在第四天小卖铺老板娘发现了精疲力竭浑身是土背着个大袋子的阿三后才画上句号。第一时间收到消息,阿三的父亲风一样的速度,甩开了身后一个个惊讶又好奇的眼神,愤怒地出现在了阿三眼前,反手就是一个响亮清脆的大巴掌。“你个混球,跑哪去了?” 阿三捂着脸,看着老父拧成三折的黝黑额头和两片上扬如刀刃的眉毛,一下没憋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刻钟,看热闹的见证了一场小型马拉松。前面奔跑着一个背着沉甸甸袋子的追风少年,隔开三米的身后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汉。然而,和村民们普遍的分析与理解不同,阿三的跑是因为他高兴,阿三父亲的追除了叛逆儿子的失踪,还包含了对阿三黑眼圈里洋溢不住的朝气蓬勃的不解。这场较量顽固地持续着,直到以双方瘫在田里气喘吁吁的停歇作终。太阳快下山了,人群渐渐散去,各回各家各做各饭。父亲拍拍屁股上的土,正准备回摊继续切肉的时候,一把被儿子拉住。阿三弯腰把肩上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垫在夯实的土壤上,示意父亲打开它。几秒钟后,父亲对着一袋子尘土飞扬的旧书目瞪口呆。他的傻儿子,走了三天三夜,去县城的盗版书店拎回来了一套完整的语文教科书。
从那以后,阿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干活更加卖力了,话渐渐多了起来,人也显得精神焕发。村里人的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就连父亲也愈发不明白阿三的脑瓜里究竟在倒腾着什么,直到一个起床上厕所的深夜,父亲举着蜡烛潜入儿子的房间,看到了昏暗烛火下埋头苦读的阿三,顿时心酸化为怒火窜上心头。平静的阿三直起身子,望向远方微弱的月光,第一次说出了缠绕自己许久的梦想。
阿三的父亲,听不懂阿三嘴里什么哀伤啊什么逃离命运啊什么新生活的胡说八道,听了一圈,只总结出了儿子想要离开这个破村子的强烈意向。父亲抓了抓头发,似乎绞尽脑汁想帮帮儿子,半晌对阿三说,那你小子看什么书啊,过两日就让你舅舅带你去县城干活。阿三当然清楚父亲嘴里的舅舅,是那个被家人视为全家骄傲的舅舅,是那个村里唯一一个在县城谋得“体面工作”的舅舅。阿三摇了摇头,继而反问父亲搬砖和耕田的区别,倒是把父亲弄的一头雾水。父亲困了,不耐烦地摆摆手,留下一句我不管你了,便蹬着个木头拖鞋回屋睡觉。
不一会,隔壁传来了几声咳嗽便再无声响,夜晚的湖水淹没了空气中的余音,四下寂静如烟,又恢复到了众人皆睡阿三独行的时刻。只有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兴奋,又为什么失落。这么多年对过去的失望和对未来的迷茫,对落后的厌恶和对发达的憧憬,对上天不公的愤恨和对扭转命运的信心,终于通通化为了挖掘机,刨出了一条不同于一辈子干苦力活养家糊口的新通道。在这个思想世代落后的山村里,能自我意识到知识改变命运的少年,阿三是第一人。
而后的岁月里,自从有了指明灯,阿三反而觉得心底的黑洞慢慢变为笔尖上的一滴刚硬的浓墨,在宣纸上扩散如云,仿佛在书写着未来无数种激动人心的可能。阿三的生活开始从日光里肥沃的地皮延续进了黑夜中破旧的书皮,日复一日,充实又有意义。然而阿三奋斗的目标,在他四处的打听和询问中,扩散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就连王大娘都怀疑起了自己耳朵的健全性,拽住她隔壁家刘大爷的背心大声问:“什么?你说谁要去高考?”
没错。阿三要去高考。
这并不是他异想天开的决定。说起来,阿三也有一定的识字水平,这归功于小时侯每次砍柴前路过邻村瓦房小学时,聚精会神的偷听和午后捏着树枝在泥土地上一遍遍的练习。而后长大到十七岁的阿三再度凭借着自己薄弱的功底,加上日日夜夜捧着一本祖传五代的开线字典,用了一年的睡眠时间,居然识完了课本里所有的生字,也死记硬背下了五十多首诗词。顿时阿三觉得,自己学出一片美好出路并不是梦。
村里人从最初的下巴掉地冷静下来,变成了看热闹似的催着阿三去考试,人们尽管有支持有嘲讽,却没人敢妄下评论,毕竟阿三是这个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苦是甜,没有村民知道。于是,始终没能打听出除了高考日期地点以外详细内容的阿三,抱着一颗忐忑的心情,在十八岁的盛夏,独自一人,饿着肚子走了七天,翻山越岭来到了省里的考点,差点饿晕在了书桌前。然而,当卷子颁发下来后,令阿三再度晕倒的不是饥饿,而是惊讶。原来并不只考语文!阿三仓皇而逃,监考老师得知了原因后,笑得第二天进了医院治疗下巴脱臼。
就这样,用了唯一的钢镚吃了馒头的阿三,又花了七天,回到了出生的地方。和上一次的离开一样,迎接他回村的又是一双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阿三避开这些烫人的目光,像一个一言不发的煤球,钻进了小屋,反锁了房门,任凭父亲在外面暴躁地敲门。
锁了自己三天的阿三再一次陷入了绝望,他一度不想再与外面的世界有任何的瓜葛,他一度开始考虑一生安定在村庄里的利与弊。再度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后,他的绝望像一朵黑色的云,笼罩在他头顶,远远看去,他像一个满眼红血丝的僵尸,随时随地会跳起来咬人。人们叹气的叹气,讥讽的讥讽,可耐不住日子的打磨,渐渐注意力又回到了一片片代表着幸福的西瓜叶上,就连阿三的父亲,也放下了不切实际的希望,重新握起了菜刀。日子步入了正轨。
然而睡饱了觉的阿三,耕了几天地后,突然扔下了锄头,又从邻村偷了几本数学和英语书,再度把自己锁进了小黑屋。他决定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挑战这个开了玩笑的人生。阿三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苦读圣贤书。日子长了,他变得不再哭,不再笑,也不记得吃饭,只是每天像一尊喘气的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任凭一颗心脏在翻开的书页上绚丽又诡异的开放。路过的人都说,阿三疯了。
父亲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发誓要把困在眼前这具躯体里那个开朗懂事的儿子解救出来。于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六旬老汉,开始用爱去感化儿子,每天像一只笨拙的鹦鹉,围在阿三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个月后,气急败坏的父亲抄起了锅碗瓢盆,改用武力,然而除了儿子身上新添的淤青,并无任何成效。一个季度后,精疲力竭的父亲放弃了这块拖不走也打不死的木头,无奈地卖了肉店,拖着其他还未成年的男娃一起下田种瓜,然而不知是不是造化弄人,没了阿三的得力帮助,地皮仿佛越翻越薄,不到半年的光景,家里越来越穷,彻底成了一个学习改变命运的反面案例。每个傍晚村民间的嚼舌根时段,从对文青阿三家的羡慕,变成了嘲笑,继而变成了可怜,却始终没有一个人雪中送炭般地出现在阿三家门口,而是回避的回避,绕路的绕路。阿三的父亲加长了农作的时间,起的比鸡早,睡的比鸡晚,每天和时间赛跑的他渐渐变得力不从心,从最初的咳嗽变成了最终的昏厥,终于在阿三第二次高考的前一天倒在了床塌上。
父亲的病发像一把锋刃的利剑,劈醒了阿三。那一瞬间,仿佛探出水面的阿三迈出了跌入的魔圈,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就快撑不住的家和围成一圈哭泣的弟弟妹妹。阿三呆了三秒,给了自己一个结实的大嘴巴子,跪倒在了水泥地上。
这一跪,就是一夜。第二天,阿三还是决定把父亲托付给手足们,第二次踏上了那条熟悉的道路。与上一次的忐忑与期待不同,这一次的阿三心里平静如水。这个征服了语文后又攻克了数字和字母的阿三,这个有着足够的信心被大学录取的阿三,用了一夜的时间,残忍地掐死了心头燃烧了两年的火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不孝,变成毁了整个家的导火线。悬崖勒马,为时不晚。他决定要赶紧赚钱,治好父亲的病,再给弟弟妹妹解决温饱。
然而在这之前,他今生最后一次允许自己胡来,为了两个理由,付上了七天七夜的长途跋涉,去参加一个犹如泡沫的考试。
为了不—辜—负,他要给十七岁至十九岁深夜里的自己一个正式的答复,为自己的努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同时,他想给余生平凡的自己,留下一个不平凡的念想。给以后孤独长夜里走不下去的自己,存储一份强大的力量。给最终被岁月磨平的自己,一个不迷失的理由:好歹弱冠之年时,享受过蜕变成天鹅的时刻,哪怕转瞬即逝,但至少有过梦想,有过拼搏,为最质朴又伟大的理由活过。
第八天下午,答完了卷子的阿三坐在道边,盯着省城里的车水马龙,发了两个小时的呆。渐渐的,天色昏暗下来,阿三知道,时间不等人。最后望一眼,仿佛把风景尽收眼帘,阿三合上眼,转头,大步走,一下也没回头,把这前生繁花似锦的年华,留在了这个一遍遍出现在梦里的城市。
从此,阿三不再为自己而活。
一个月后,热乎乎的录取通知书,令阿三又重新变成了全村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前的冷嘲热讽一瞬间转成了譬如功夫不付有心人之类的赞赏,没有人敢再轻视阿三了。大家视他为传奇。
阿三平静地接受了大家的拜访与赞美,然后在一个空气漂浮着绒毛的午后,将通知书撕成了两半,重新回到了西瓜地。
故事戛然而止。没有鲜花,也没有掌声。
西瓜地里的日子又继续进行着,听村口小卖铺的大娘说,阿三的父亲从病床爬了起来,一家子再度繁荣起来。
再后来,又听王大娘来报,阿三貌似还找了个邻村的老婆,有几个孩子,经营起了一家杂货铺。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知晓陈年旧事的老人们也渐渐离去,只有邻村瓦房小学的墙根下,有一行刀刻的小字,顽强地对抗着风雨,记录下了那个少年心头曾经最梦幻的声音:面朝大地,春暖花开。
时间这把残忍的刀,渐渐切断了现在与过去间微弱的联系,往事如同一枚丢入深海里的小石子,淡淡然了无回声。村子渐渐发达起来,进村的土路也摇身变成了笔直的大路,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层层沥青下,埋葬了一个十九岁男孩破灭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