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春荣和金岭都是同班的同学。春荣的父亲老贾当过兵,复员后被安排在县里的农行,成为我们县城农行的正式职工。在上个世纪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农行的职工都是干部的身份,老贾一辈子工作在体制内,虽然不能说丰衣足食,但也是衣食无忧。春荣的母亲是一位勤俭持家的家庭主妇。

哥哥贾建华,在我们县的农村信用联社上班。因为老贾和县联社主任曾经是县农行的同事,两人关系非常要好,建华1993年当兵复原后没费什么劲就进了信用社,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就做了农联社的人事科长,一直干了十五六年,熬走了六任理事长,直到他自己干烦了,在一次换届时拒绝报名竞聘,才把人事科长的位子让出来。春荣的嫂子燕子也是信用社的,在城关信用社干外勤。

1994年春荣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待了两年,还是依靠父亲的关系,找到县联社的领导,如愿以偿进了农村信用联社。她被领导分配在城关信用社,做了一名储蓄会计,和嫂子一个单位。从父亲那一代,到他们兄妹俩,一家人都在信用社上班。这样算起来,就一个小县城来说,春荣的家庭也算是金融世家,条件优渥。

金岭的家在县城北边不远的一个小山村。说是山村,距离县城很近,几乎紧挨着县城的北关,和县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村里只有幼儿园,没有小学,更不用说中学了。因此村里的孩子们从小学开始就到县城里去上,春荣和金岭也因此得以成为一个班的同学,并且两人还是同桌。

金岭的父亲老何是我们县城里有名的农村信用社的储蓄待办站。老何人长得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本分但精明,善于经营。他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店,不卖生活日用品,专卖农村生产物资,比如化肥、农药。金岭的老妈娘家不简单,她娘家村里好武成风,民风彪悍,不光是男子,即使有些女孩儿,往往也会三招两式,很不好惹。金岭老妈打小就好动,天天晚上跟着大人练把式,不但跟着练,还实打实地跟别的男孩子对打。长大后一米七几的个头,身板儿也变得五大三粗,一百斤一袋的化肥,轻轻往肩上一抗,丝毫不费力气。一车五吨重的化肥,她一个人一上午就可以卸完抗回店里。

金岭老妈刚嫁到何家的时候,老何还是小何,家境过得很一般。小何人长得羸弱,在金岭妈妈面前就像小孩子站在大姐姐身边一样,足足比老婆低了一个头。身板儿弱,胆气也弱,难免在村里受些欺侮。金岭妈妈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因为自小就是练家子,胆气豪壮。平时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她都不去计较,直到一个醉汉到店里挑事儿时,被金岭的妈妈单手抓住衣领,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嘴巴,然后两手拦腰抱起醉汉,双足发力,以腰为轴,旋转一周,将这家伙从店门口甩到外面两米多远的大街上。

这醉汉虽然没有多么高大,但怎么着也有一百多斤,被金岭的妈妈轻轻松松直挺挺地丢在地上,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这位老哥躺地上哼唧了半天才爬起来,连个屁也没敢放,灰头土脸自己回家了。看热闹的人多,一阵哄笑。金岭妈妈面不改色,站到大街上,一手提着一只空着的化肥袋子,一手指着看热闹的众人,“从今天起,俺不去找你们的事儿,谁也别想找俺老何家的麻烦!”

金岭妈妈一战成名!自此以后,老何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不但农资店的生意顺风顺水,他们两口子的信用社储蓄待办站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如火如荼。2001年底,我当时工作的那家信用社,除了位居县城的城关信用社外,我们是全县联社存款规模最大的单位,其时全部存款还不到一个亿,而同时期老何家的待办站的存款余额就已经达到了1000余万:这个数字是相当恐怖的!

我们单位一共60多个待办站,存款余额最多的也就300余万,余额超过100万的不到10个,绝大部分待办站的存款余额在50万到80万。我们单位所在的乡镇,除了城关镇,算是全县经济最发达的了。如果再推到全县进行对比,有的乡镇待办站的存款余额连30万都不到!按照当时信用社付给待办站的综合代办手续费5%算,仅此一项,老何夫妇每个月的收入就达到5000元以上。那时候信用社正式员工的工资水平,也不过数百元。

农资店加上待办站的两个事业,使得老何家在村里成为少有的家境殷实的人家。金岭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老大和老三都不是上学的材料,只有他正儿八经地考上了一家银行学校,毕业后进了我们县的中国银行,做了一个外勤,专门负责考察发放贷款。那时候春荣也已经参加了工作,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两人青梅竹马,成年后又同在金融系统上班,金岭的老家名义上是农村,但和县城也没啥两样,况且老何分别给三个儿子在县城里都买了房,很自然的,两人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春荣皮肤白皙,大眼圆脸,个子适中,不胖不瘦,长得不错。上班后她的工资不用交给任何人,全部花在了自己的穿衣打扮上面,这使得她更加显得与众不同。两人开始以恋人的身份交往后没多久,老何与老贾找了个中间人,大家在一起吃了顿饭,定下了婚期。婚礼举办后不到一年,春荣给老何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上世纪90年代,有很多行业和单位开不出工资,即便效益比较好的单位,每月的工资也往往只能领到一半。但是银行的工资是旱涝保收的!那时银行的工作是很让人羡慕的体面工作,不仅收入高,福利好,除了每月有点儿存款任务外,还没有太大的压力。但每个月底搞点儿存款对他们两口子来说太不是事儿了,只需金岭的妈妈少交几回账,把存款存到他们的任务名下就OK了。

两人结婚后在家里的资助下很快又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两家的父母不但不给他们要钱,还不时地给他们帮衬,两人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顺心如意。眼看着儿子上了幼儿园,金岭又因为在单位里表现突出,被分管行长提拔为信贷部的一名主管。

春荣的单位是城关信用社。主任张二伦,这人也是内部子弟。张二伦的父亲老张是县农行一位很有威信的老员工,做了一辈子的纪检干部。老张和老贾,与县联社的主任关系都不错,张二伦连高中的学历都没有,就被招进了信用社。据说这小子刚上班的时候还不到16岁,夜里在库房值班守库还经常尿床!我是在别人聊天说闲话时听来的,尿床的事儿到底真假可不敢打保票。但他上班时年龄很小却是真的,他老爸和联社主任关系好也是真的。

联社从农行分出来单独办公后一直租赁的办公室,多有不便。经过联社主任的申请,上级部门批准县联社购买了租赁办公楼对过的一座烂尾楼,修建装修完作为联社的新办公大楼。为此,联社新设了基建科。第一任基建科长是个酒葫芦,天天喝得找不见人,干了三个月就被老板撸掉了。新任的基建科长,就是张二伦。

联社的办公大楼包括主体建筑加上后期的装修,历时两年才全部完工。谁也不知道张二伦在里面吃了多少的回扣,占了多少公款。只知道他自从干了科长后一身名牌,出入的都是我们县和市里最好的酒店,家也不大回了,在外面关系不错的女人就三四个。基建科完成了使命被解散后,张二伦就被联社主任任命为城关信用社,也是我们全县最大的一家信用社的一把手。

二伦个子高高大大,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其人性格张狂,出言不逊;贪杯好赌,色欲熏心。除了在社会上的几个女人,但凡单位里有几分姿色,又不太稳当的女员工,好几个都和他有说不清的暧昧关系。二伦和春荣的哥哥贾建华是拜了把子的仁兄弟,他的妹妹张茜也在城关信用社,和春荣是非常要好的闺蜜。二伦和建华都是好酒的主儿,两人下了班只要各自没事儿,总要在一起喝上几杯。酒后建华雷打不动回家陪老婆,二伦酒后的业余生活则要丰富得多:要么打几圈麻将醒醒酒,要么去发展自己的特殊癖好释放压力。

金岭是一个非常顾家的男人,平时在单位里忙完,只要行里没有别的事儿,不管多晚,总是回家做好饭,等着春荣接完孩子回家来一起吃。金岭心细,做的饭菜美味可口。做好的饭菜金岭总要计算好媳妇孩子回家的时间,提前几分钟盛好放到桌上,等着他们回来后一起吃饭。他宠爱春荣和儿子,恨不得把做好的饭菜一口一口喂到他们的嘴里。一家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

真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好景不长,金岭干了几年的信贷部主管,单位里出了一件案子。一家借款企业的老板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这家企业的贷款逾期没有还上。行里信贷部屡次催收。借款企业因老板被抓,经营出现了问题,现金流断了,没有了偿还能力。等到上级行来督促核查时,发现借款人财务数据造假,抵押手续不合规,抵押物难以变现等很多问题。金岭是贷款的主要责任人,连同第一责任人被行里限期下岗,责令催收,催收期间停发一切工资、福利。三个月后如果还不能收回,主要责任人和第一责任人无条件辞退处理。

其实,金岭虽然是这笔贷款的主要责任人,但贷款的办理还有具体的经办人,他只是负责审查贷款手续的合规性、完整性,上面还有领导的审批。但贷款发放时他和第一责任人都在清收承诺书上签了字,本来这也都是工作的惯例,以前从来没有出过事儿。但问题是这回出了刑事案子,和案子搅到了一起,出了问题肯定得有人担责。

事已至此,他必须承担责任,必须接受行里的处理。但是,一般像这样的风险贷款,老板被抓,员工作鸟兽散,连人都找不到;企业的资产有已被查封,根本无法变现,短时间内能够收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没有其他的转机出现,这笔贷款大概率会形成呆账。

毫无意外,三个月后,贷款一分钱也没有收回。就这样,金岭被单位里辞退了。丢了工作的金岭心里非常郁闷,待在家里好长时间不愿出门,连饭也懒得做。春荣一直安慰他,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找别的工作,换换心情。反正家里暂时也不缺钱,不用担心经济问题。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金岭慢慢缓过劲来了,想出去找工作。春荣也很支持他。但是,金岭大学毕业一直在银行上班,一干就是十多年,除了会考察贷款,写个考察报告,在借款申请书和借款合同上签个字,几乎别无所长。但除了银行外,在一个小县城,哪有适合他干的工作?接连着找了几家民营企业,也都不如意。不是老板不满意他,就是他看不上老板。反复几次,金岭觉得自己还是别找这些私企了,都不靠谱。

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家后,金岭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干什么都没有兴趣。他又不善言谈,在外面的圈子并不多,也没有几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没事儿的时候就在家里借酒浇愁。酒入愁肠加倍忧愁,逐渐就染上了酗酒的习惯,连饭也不经常做了。春荣傍晚下班回到家,看见中午的碗筷还在桌子上没有洗刷,满屋子的狼藉,心里便有不满。就想数落几句。可喝醉酒的金岭醉醺醺的迷糊不清,根本就不管春荣说什么。春荣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久而久之对金岭的意见越来越大。

渐渐地,春荣回到家看见金岭就气不打一出来。两人开始争吵。家里过的也越来越不顺心。春荣有意见,发脾气,吵得很了,金岭当时也说要改,也表决心要出去找工作,但过后还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天天醉得如同一滩烂泥。到了后来,春荣下了班后不愿回家,干脆把孩子送到爷爷、奶奶那里照管,自己一个人住单位宿舍。

虽然张二伦的家就在单位的后面,中间只隔着一道墙,但这个家伙除了过年外几乎没有回过家。他的办公室有两间房,外面的大间是办公和开小型会议的地方,里面一个套间,就是他的宿舍,里面装修豪奢,布置的跟星级宾馆似的。平时只要不住酒店,他每天都在单位的宿舍里住。一则带班,显示自己对工作的敬业;一则可以方便干点别的事情。

张二伦的老婆没有正式的工作,在一家物业公司干个临时工,平时不上班就待在家里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老公在外面的做事儿,她不是不知道,但根本不敢管,也不愿管。张二伦的工资卡在她的手里,每月的工资够她和儿子花的。既然不缺钱花,老婆也落个清静,眼不见心不烦。

春荣不愿回自己家,下了班儿没事儿的时候就和张主任的妹妹张茜逛逛街,聊聊天。有时候张茜去找她哥哥,春荣也跟着一起去。张二伦了解到金岭工作丢了在家闲着,春荣不愿回家也住在单位宿舍,他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张二伦本来就对皮肤白皙,模样俊俏的春荣有点儿想法,但碍于建华那边不好看,就没有主动勾引。现在发现对方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哪里还管得了那么许多!至于和建华的老仁关系,那算的什么,马上到口的肥肉绝不能白白跑了,这才是真理呢!

张二伦这种人市井出身,本来就是酒色之徒,从来也没有什么正确的三观,他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才不去管什么道德与道义!他关心的是怎样尽快把仁兄弟的妹妹弄到自己的床上去。主意打定,就对春荣格外上心,经常嘘寒问暖,时不时把春荣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特别关照春荣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他。

春荣享受着帅气多金的领导对自己的关照,想起来金岭每天酗酒、浑浑噩噩的样子,和眼前的张主任一比,真是如同天渊。自此以后,即使不跟着张茜,她自己也隔三差五单独跑到张二伦的办公室兼卧室。一来二去,单位里就传开了两人的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春荣和张主任在一起鬼混的事情被单位里的员工传得沸沸扬扬,丑闻很快就传到了金岭的耳朵里。趁着春荣回家拿替换衣服的时候,金岭当面质问自己的老婆。见金岭对自己发难,春荣毫不退缩,干脆挑明了说话,“你看看你那个邋遢样!你要是给你自己争口气,想让我看起你,就出去干出个样子来。只要让我能看得起你,就不再找别人!”

本来,金岭对春荣还抱着一线的希望。因为他心里明白,不管怎么说,自己目前的这个状态的确不靠谱,他也不是不想出去找工作,只是他这个年龄再出去打工已经不占优势,又没有别的特长,合适的工作实在不好找。到工地上干建筑,或者到劳动力市场上站街,一是出不了那份苦力,最主要的还是抹不开那个面子。加上老爸老妈了解他的处境,也经常接济他们家,一时半会儿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就懒得出去奔波。

但今天被春荣这一通羞辱,他满心的愤懑和不甘,他压根不愿和春荣走到离婚那一步!看着春荣换好衣服,两手大包小包,在门口换鞋的背影,他羞愤交加。那一刻热血涌上脑门,他冲着老婆大声怒吼:“我就是现在没有工作,你也不该干出这样的事来!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孩子和我?”春荣头也没回,一声不吭,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喊声,迈步出去,还不忘轻轻地带上房门,就好像面前的老公只是空气一般。

老话说得真好啊,这女人一旦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面对变心的女人,男人的任何哀求和道理都是如风过耳,毫无作用,只不过徒然加深他对自己男人的鄙视罢了。听着门外春荣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铎铎的脚步声,金岭的绝望和愤怒从心底里一阵阵地涌上来,布满胸口,冲上头顶。他一怒之下抡起椅子把家里的电视给砸得粉粉碎。看着破损不堪的电视机趴在客厅的空地上,好像一堆肮脏的垃圾。金岭的心感到被掏空了一般,他浑身虚脱,两脚无力,瘫坐到沙发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双眼呆滞,就像死了似的。

大约在2003年前后,市场上出现了一个新兴的行业:担保公司。此时这个行业刚刚开始兴起,金宝通过北京那边的亲戚了解到这个信息,他很有眼光,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思来想去,2005年的四月份,他下决心辞掉了县城里的工作,一个人去了日照发展。他找关系在日照那边注册了一家融资性的担保公司。在熬过了最初几年的如油锅里煎炸般的创业期,2007年开始,担保公司迎来了井喷。金宝的公司与多家当地的银行达成了合作的意向,签订了合作协议,各种各样的业务,车贷、房贷、公司贷款,等等等等,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金宝也赚得盘满钵满,不但在日照买了车,买了房,还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带到了日照。

业务发展起来了,公司特别缺人。虽然在人才市场上可以招聘到员工,但一些核心的部门和岗位,交给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还是不放心。金宝听说了弟弟的事情后,马上给金岭联系,让他到日照给自己帮忙,怎么着也比外人强。何况金岭本来就是做金融工作的,在担保公司上班,也算是专业对口。

得到这个机会,金岭恰好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想想春荣对自己的伤害,心里面已经对这个家没有了留恋。他二话没说就做好了去日照的准备。金岭平时的话虽然不多,但其实也是有主见的人。临行前,他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他和春荣的关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离婚。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别说春荣已经和张二伦勾搭到了一处不愿回头,即便他强行找到张主任打闹一场,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让春荣回心转意?说不定她会更加看不起自己。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金岭的老爸、老妈的待办站就在城关信用社交账,如果得罪了张主任,不让父母在城关信用社交账了,储户的存款往哪里交?势必还得联系别的信用社。待办站在将储户的存款往信用社交账的过程中,有很大的风险,万一存款被盗被抢,储户的损失都得由待办站自己负责弥补。平时有大额的现金,老何打个电话,一般张主任都是派车来接,如果去其他信用社交账,还会有这样的待遇吗?放眼全县的信用社,对他们家待办站的工作方面,在安全和方便上,实在没有一个单位可以和城关信用社相比。

前思后想,金岭和一家人放弃了和张主任理论的勇气和思路。即便金岭的老妈一身的武功,难道还要到信用社里去找张二伦打上一架不成?而且此时老妈的年龄也大了,早已不复当年的骁悍,老两口全部的心思都在经营好自己这一摊的生意上,哪里有那份闲心替儿子出气!金岭想明白这些事情,心思渐渐平复下来,他找到春荣,主动提出了离婚。这个时候春荣和二伦已是难舍难分,出入成双,俨然一对夫妻。看到金岭找自己要离婚,春荣二话没说,第二天两人就去民政局办完了手续。

金领去了日照的那几年,正是担保公司迅猛发展的时期。担保公司通过和银行的合作,收取企业或个人的担保费。企业贷款的担保费率一般按照每年2.5%的比例收取,个人的担保费率3%。银行根据合作担保公司的经营和实力,据以核定担保的额度,担保公司在银行核定的贷款额度内为企业或者个人提供担保。除了按比例收取借款户的担保费外,担保公司再根据银行发放贷款的一定比例收取企业和个人的保证金。收取到的保证金,一部分交给银行,一部分用来搞民间借贷,收取的利息远高于银行的标准利率。

这一时期,很多干担保公司的人抓住了机会,挣了不少的钱。有的人竟然能在短短的两三年便积累了上亿的资金!但是,这其实也是个高风险的行业。很多成功注册担保公司并正常经营的老板们,其实自己并没有实力,而是借鸡生蛋,担保公司说白了就是一个空壳公司。一旦发生客户大面积的违约现象,担保公司担保的贷款要由公司负责向银行代偿。担保行业繁荣的末期,很多老板因为资金流断裂,无法代偿而吃了牢饭,业内有人称之为刀口上吃肉,是很形象的说法。

金岭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多年,干这一行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很快,金岭就帮着大哥把他们的担保公司干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明星公司,还助推公司入选了省担保行业协会的副会长单位。在这片天地里,金岭暂时忘记了曾经的苦闷和伤痛,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也重新找回了自信!

春荣和张二伦的事情越传越广,建华终于不能再假装啥都不知道。他干着联社人事科的科长,和张二伦是正儿八经拜了把子,磕过头的仁兄弟。眼看着亲如一人的老仁把自己的亲妹妹给发展进入了后宫圈儿,一个单位的同事没一个不看笑话的。联社业务科的老宋就曾经公开说过:“张二伦和贾建华是拜把子的仁兄弟,他睡建华的妹妹,跟睡他自己的亲妹妹有啥区别!”

建华到还好点儿,他只知道见天喝酒,建华的老婆燕子也在城关信用社,她是个要面子的人。燕子人很正派,小姑和主任的这种事儿没人对她说,一开始她竟然并不知道。后来终于听说了这件丑事儿,燕子的脸上很不好看,一天到晚和建华吵架,逼着他出面赶紧管管自己的妹妹。

建华也知道难看,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但他明白自己这个哥哥在妹妹那里没有一点权威。可又不能老是这样装傻。有一天的中午下了班,他去城关信用社找春荣,没找着,就信步到了二楼张二伦的办公室,想和老仁哥谈一谈。敲了半天门,一直没人开门,可他明明听到里面有动静啊。正在纠结是继续敲门还是走人时,门打开了,春荣从里面走出来。建华低声对妹妹训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春荣瞪了哥哥一眼,“我的事儿你别管!用不着你来操心!”

平时建华就和妹妹很少来往,他也知道自己管不了这个已经离异单身的妹子。但是燕子可不管,他天天和建华吵架,见天逼着他想办法。建华本来还想往后拖下去,直到有一天两人又吵架时,燕子伸手把建华的脸挖出了一个长长的血道子,“既然你兄妹俩不想要脸了,我就干脆让你彻底不要脸!”

吃了这一通亏,建华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管了,人被逼急了总会有办法出来,他还真想出来一个办法。顶着脸上的血疤,建华找到了联社的领导,把情况给主任汇报清楚。联社的主任和春荣的父亲老贾,二伦的父亲老张,都是非常要好的关系,这种事传出去太多人知道了都不好看。于是,联社一纸调令,把春荣调到了县城的另一家城区信用社一个地处偏僻的分社里。

春荣调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没多久,到了2007年的秋天,儿子上初中了,再来来回回往爷爷、奶奶那里吃住很不方便,怕影响学业。老何两口子看到春荣每天一个人生活,就把孙子送到了孩子妈妈这里。让春荣亲自来照顾孩子。春荣每天上完班就赶着回家给儿子做饭,侍候孩子写作业,也没有多少时间再和张二伦联系。况且张主任每天还要哄别的女人,哪里还会再想着她!这样,两人既已不在一个单位,距离又远,再要和原先那样来往很不方便。再加上张二伦绝不仅仅只有春荣一个女人,没多长时间二人便渐渐地疏远了。

春荣每天晚上侍候完孩子,一个人空虚无聊,半夜睡不着时常常想起来当年和金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慢慢地感到自己当年的事情做得有些过分。

在老大金宝的关照和同事们的衬托下,金岭在担保公司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越来越顺手。大哥的公司盈利逐年上升,金领也跟着挣了不少的钱,还给自己买了一辆小轿车。工作不忙的时候,金岭除了想孩子外,也常常想起和春荣在一起的生活,毕竟两人从小在一块。虽然后来春荣做得是对不起自己,但是自己也不是一点错也没有。如果早早就发愤图强,从泥窝里爬出来,春荣也不至于对自己失望透顶,以至于迈出了那一步。

后来,金岭得知儿子从爷爷、奶奶那里回来了,和妈妈住到一起,他非常兴奋,也很欣慰,毕竟孩子跟着爷爷奶奶,远不如跟着妈妈生活方便,让人放心。他每天晚上或者早上都要给儿子打个电话,问一下孩子学习的情况,顺便也打听一下他妈妈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儿子不耐烦了,说爸爸,“你想知道我妈妈在干什么,你怎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呀?”

其实春荣也经常通过儿子了解金岭的情况。得知前夫的工作干得不错,还常常通过儿子打听自己的情况,她心里也很高兴。不管怎样两人青梅竹马一路走来,当年感情基础还不错。看样子金岭并不在乎自己曾经的错误,心里还一直放不下她。她心里盘算着怎样找个借口让金岭从日照回来一趟,两个人好好谈一谈。她正琢磨着这事儿,没想到过了没两天,周末,金岭竟然自己开车回来了。他回来是要接他们娘儿俩去日照海边儿玩玩儿,看看大海,散散心。

天高云淡,秋风渐起。在一起的短暂的日子里,两人聊了很多,都对自己的过去做了检讨,也都获得了对方的原谅。几天下来,两人互相和对方重新在一起的愿望都很强烈。但是,他们两个谁都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春荣要带着儿子回老家时,她不愿耽误金岭的工作,坚持乘坐火车回到家里。刚下火车,春荣实在忍不住了,拿出手机给金岭打了个电话,报完平安,紧接着给金岭说:“金岭,要是你没有别的想法,咱们还是在一起生活吧!”

这正是金岭梦寐以求的愿望!电话另一头的他非常兴奋,他们当时就在电话里约好了复婚办手续的时间,两人商量好等金岭回来以后就去民政局办手续。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要到了两人约定的时间。办理复婚手续的前一天,春荣很兴奋,很快乐。她满满的幸福感,经历过这么多的波折,两人重新走到一起真的不容易,今后一定要珍惜生活,好好地过日子。

她把房间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简单布置了一下,客厅里张灯结彩,卧室里简约温馨。她把两人以前的结婚照找出来,到照相馆翻拍了一张,重新做了个镜框挂到了卧室的床头上方。原先的旧床送到了老家,又买了一张新床。春荣想着和金岭复婚后不但要好好过日子,还要把儿子照顾好,等有一天自己退休了,就跟着金岭到海边去生活。县城的两套房子,一套留给儿子,一套留着回老家的时候做个歇脚的地方。

当天晚上,春荣和儿子早早就上床休息,明天她要精神饱满地和丈夫去民政局办手续。金岭已经在电话里告诉他复婚的当天才能回来,公司里有些事儿需要他处理完,而且同事们知道了他这个喜讯儿,纷纷表示晚上好好给他祝贺一下。盛情难却,金岭决定次日办手续时再回来。忙碌了一天,在幸福和期盼的满足中,春荣很快就睡着了。

和春荣定好办复婚手续的日子后,那段时间金岭说不出的兴奋,天天跟打鸡血似的。和大哥说清情况后,金宝也很高兴,让他尽快把手里的活儿处理完回家办手续。本来金岭已经提前把手里的活儿都处理给了别人,请了半个月的假,想着和媳妇、儿子好好待几天。本来准备要走的,但是公司突然接了个大客户,一家企业在银行贷款2000万,银行指定要他们的公司提供担保。

这单业务做完公司最低也有50万元的收入,再加上是银行的指定,他们哥儿俩哪敢怠慢。贷款企业有资产做抵押,抵押的资产需要评估,办理抵押手续,加上借款申请,借款合同,担保申请,担保合同,一套流程下来,需要好多天才能办利索。担心别人不太专业,老大不敢委托别人来办,决定让金岭亲自把这单业务做完再回去。

就这样,金岭忙前忙后,银行、公司、企业,来来回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才在办理复婚的前一天处理完。公司的同事们下了班向他贺喜,晚上大家一起聚餐请他吃饭,在一块儿乐呵乐呵。

那天晚上金领很兴奋,一直在喝,直到凌晨时分大家才尽兴而散。看到金岭喝得不少,大家都不让他开车,让司机送他回公司。可他死活不让,坚决要求自己开车回去。那时候酒驾还没立法,大家拗不过他,只能让他小心点儿,到公司来个电话,报个平安。

金岭开着自己的车,行驶在沿海公路上,一路上晕晕乎乎,醉眼迷离。他心里想着明天自己就要回家和前妻复婚,今后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过单身的日子了。想到这里,金岭的酒劲儿上来,脚下不自觉地加大了油门儿,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车速有多快。

时候已是2009年的深秋,夜晚的海边儿在海风的侵袭下已然有了深深的寒意,两旁的法国梧桐一棵棵矗立在秋风中,庞大的树冠随风摇摆,说不出的凄冷。不远处海里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发出一阵阵呜咽的吼声。金岭想着自己一步步走来的艰辛,能熬出头实在不易。他的脑子里想到了瘦弱的老父亲,想到了人高马大,一身武功却一生辛劳的母亲,想到了自己那几年的屈辱,想到了儿子,想到了春荣……

“我~~~是~~~何~~~金~~~岭!卧~~~槽~~~!”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脚下踩着油门,面目狰狞。两只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地盯着前方。

忽然间,车灯的光影里面闪出了一个庞然大物!金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一头冲向了前面不远处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上。

深夜凌晨2点的时候,春荣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金岭大哥的电话。电话里,金岭的大哥声音低沉,极力压抑住悲痛,告诉她金岭出事儿了,让她明天早上带着儿子一起去日照,和金岭见个面。大半夜猛然接到这个电话,春荣云里雾里不知所措。她连连问金岭到底怎么了,现在人在哪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大哥却一句也不说,只是说明天你来了就知道了。

春荣没再睡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她一遍一遍拨打着金岭的电话,却一直关机。好容易熬到了凌晨的5点,她赶忙叫醒儿子,打了个电话让哥哥帮忙借了辆车。等到车子开到日兰高速上时,娘儿俩一路向东狂奔。上午9点不到,春荣和孩子就已经赶到了日照。但是,当春荣母子俩再一次见到金岭时,他已经安静地躺在日照的殡仪馆里了。望着金岭的遗容,春荣的心感到被掏空了一般,她浑身虚脱,两脚无力,瘫坐到地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双眼呆滞,就像死了似的。

过了好久,听见儿子一声声喊“妈妈”的声音,春荣才回过神来,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止不住地嚎啕痛哭。但是,哭还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没了,永远的没了!

三天后,在金岭老家的葬礼上,春荣披麻戴孝,以未亡人的身份参加了金岭的葬礼。她提前预定了999朵鲜艳的红玫瑰,在丧礼的当天送到了前夫的面前。金岭的遗容掩映在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的后面,她想到小时候二人同桌的情形,想到婚后二人在一起的生活,想到自己曾经对金岭造成的伤害,春荣百感交集,痛悔不已。她在想:“如果不和他定好在那天办手续,如果再另外换个时间,他是不是就不会出这个意外了?”

…………

2019年的春天,我回老家县城,遇见了建华。好长时间不见,大家都有了很多的变化。寒暄了几句,问到了春荣的情况。建华告诉我春荣的儿子考上了日照的一所大学,她跟着儿子去了日照了。我问他春荣后来有没有再找个合适的,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建华叹了口气,告诉我:“还找什么对象啊。自从金岭走了后,她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很少见到笑容,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去日照前让我给她办了个病退的手续,全部的心思都放到孩子身上了。”

我们又提到张二伦的情况。建华告诉我:“二伦走了!”“走了,去了哪里?”“没了!”“没了?怎么回事?”“退休五六年后,二伦被查出来癌症晚期。硬挺了半年,后面吃不下东西,就靠打点滴熬时间。曾经1米8的大个子,160斤的一条壮汉,熬到最后,油尽灯枯。被人抬到车上去火化时,身高不足1米5,体重不到80斤,已经完全瘦脱了形。”听完他的话,我心里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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