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生于1874》

摄于海口/塔西娅的玫瑰

少女爱做梦,浪漫的梦。

现在我的年纪,也算不得少女了,但是仍然有梦。

只是不再兴致勃勃地在人前描绘梦幻蓝图了,免得引来耻笑。



我爱一切复古的东西。

譬如旧书。纸面泛黄,斑驳印记,虫蛀的小孔在翻阅时间略跳现于你眼前,页角卷折的微妙弧度似乎令你联想到原主人的狡黠。

譬如旧唱机。爱它那些见于细微的磨蚀,爱它岁月锻造的特有色泽,凝视唱针与唱片上的槽纹完美贴合如绝配爱侣,一圈又一圈,转动的既是流淌的音乐,也是消逝的时光年轮。

譬如旧相片。往昔时代,拍照亦不如现今那样家常便饭,每一张相片,都得到相当的珍重:拍照总不会是一时兴起,往往衣衫讲究,人头齐整往照相馆去;相片数目不多,是以总郑重其事地框起于墙,或端庄、或微笑、或其乐融融的影像便恒久记录在了金边相框包裹住的透明玻璃里,好让后辈或敬仰、或怀念、或感慨或赞叹。

譬如旧时装扮。舶来品、旧玩意,中西碰撞又珠联璧合是那个年代的鲜明特征,所以洋装我爱,旗袍我也爱。从汽车上提长裙摆旖然而出,拎黑色小皮箱步履轻快的留洋女子,我忍不住目光追随,犹如花田蝴蝶;黄包车车檐下的一闪而过的旗袍女人,掀起香风,我鼻尖仿佛触碰到她俏丽瓜子脸上抹的细腻雪花膏。女学生风情不及,也要美得清水出芙蓉,最好个个都有油黑发亮的粗麻花辫,个个都蓝衣黑裙手捧一盆白百合回过身来对你浅浅一笑。

······



也不知几时起,我开始胡思乱想:我会否有个已经失落于旧时代的情人?

几百年之前爱得痴缠,一朝生死诀别,约定未来某个日期再续前缘。

阴差阳错,他去了旧时代,我留在新世纪,他苦苦找寻,我苦苦等待。

是这样吗?若非如此,又怎样解释,何以之后我碰上的每一个人,都令我感觉生命中仍有遗憾?

·····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惆怅。

他找不到我,我等不到他,那又怎样呢?

难道那个人会隔着另一个时空愤怨难平,责怪我失信?

难道真要我隔着另一个时空耗尽韶华,才知他不会来?

假使真的碰上那百亿分之一的可能再次重逢,他已另娶,我已婚嫁,那又当如何?



如果我一世糊涂,倒也快乐过活。

但偏偏无论爱谁,都心有不甘,所以老天惩罚我不知好歹,才加之“有人要等”的错觉于我。

“有人要等”是开给我的一张空头支票,但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浪漫的戈多,哪怕为了我去错时代,我也心甘情愿等待直至老死。

手握一张永不兑现的支票,比起寂寥地去错了时代,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个我失落于旧时代的情人,会历经怎样的人生。

也许在我枕着月光,安稳睡眠时,他在纷飞的战火里挣扎,被可怖的炮声包围。

他不幸被流弹所伤,强自振作艰难逃生,我不知为何突然醒来,翻身再次入睡。

我天亮而起,洗漱换衣出门,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喝着酸奶。

他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只能遥望硝烟散后的月色思念他百年之前约定今世见面的旧人。

时空倒置的他为我担惊受怕,惶恐他来得太迟,我早已丧生于这乱世的连天烽火。

我却生于和平年代,前尘往事忘记大半,百年之前的英雄气概都湮没在今世的柴米油盐里。



也许他不曾受苦,年少得意,鲜衣怒马,却遍寻我不着。

终于在数载的春夏秋冬里期望盼望失望绝望,痛心疾首撕毁所有信件。

他哪知命运弄人,恨我违背誓约,竟以为我另投他人怀抱。

我辗转一个世纪出生,根本不懂得,一个世纪之前,已有人对我这样爱恨交加。

有朝一日我饱览胜景,会无缘无故在某处陈迹为某张旧照片潸然落泪:这个人,约定我于今生见面,却死在了百年之前。

我该为他高兴吗?应当这样,相片上他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一生幸福美满。

我该为他高兴吗?不应这样,展厅那些被后人修复陈列的信件里,一字一句深情相称的某君,那是我啊!



无论历经哪一种人生,都足以让相隔一个时空的对方心碎。

陈奕迅唱:“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

后来想想,“及时”的“及”是绝对被世人低估了的。凡事用上一个“及”字,于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刚好赶上,有惊无险”的小幸运。

殊不知这样的一个“及”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偏不倚,需要消耗多少的机缘?



且不说是否存在情人失落于上世纪的可能,

倘若假设成立,我又应该要怎样对人说起,我深爱之人,他活在百年之前?


————


写在后面的话:

原本想为照片配一篇海南的游记,转念一想,就写了我的少女梦。

你大可将它当作成人童话,因为爱情的真相是:最理想的情人,永远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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