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者

先是电瓶车停靠的闷响,紧接着几声尖利的警报,然后是钥匙撞击的哗啦声和与锁芯的轻微摩擦,几下转动后,门开了。

林湘每天都会在此刻醒来,在窗帘紧闭,透不进一点光亮的出租屋里,睁大了眼睛,屏气凝神地捕捉仅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传来的一举一动,像一只全神贯注准备偷袭猎物的雪豹,晶亮的眸子在漆黑的出租屋里闪着炯炯的光。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二十分,林湘的休息时间,那个人的下班时间。

“这时候,他该准备午饭了。”林湘躺在床上望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呆呆地想。

没一会儿,隔壁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点火声和锅铲碰撞的叮当声。

油锅热了,那个人把菜倒了下去,油遇到水滋滋作响。油烟弥漫在逼仄的厨房的每个角落,呛得他掩着嘴止不住地咳嗽,像林湘每天炒菜时那样。

林湘一想到这儿,就防不住一抹笑意勾上嘴角。

这是一个被分割成四间屋子的底楼出租屋,面积加起来总共也不足五十平米。四间房,四户房客。一对中年夫妻,一对小情侣,剩下的就是林湘和那个人。出租屋呈T字形排开,两两比邻。林湘正处在T字形的拐角,紧挨着中年夫妻和那个人。而独立的厕所却在T横的另一头,和厨房四目相对。

除了那对小情侣常不知行踪,余下的几人都在同一个工厂上班。工厂是三班倒,中年夫妻是早白班,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林湘是夜班,晚上六点到早上六点;而那个人,是中晚班,晚上十二点到中午十二点。

所以,他们几乎没有直接碰面的机会。

她上班出门的时候,他还在隔壁呼呼大睡。

而他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倦倦地不想起来。

可若计起来,他们也算是见过面的。

那天中午,她被大姨妈造访惊醒,慌张地裹了睡袍冲向厕所,正撞见下班回来的他在停靠电瓶车。她鬼迷心窍地望了一眼,却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又或是不敢打招呼,毕竟她对自己蓬头垢面的形象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从厕所出来后,那个人已经进屋了。可巧的是,门没有关。她看到他脱下工装外套,扔在凳子上,在他马上转头就能看到自己偷窥的前一瞬赶忙溜进了屋。

林湘还清楚地记得,她进屋锁上门后怦怦加速的心跳和红得发烫的脸,像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般紧张不已。其实她根本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一个侧脸和背影,却让她像丢了魂儿样回到床上辗转反侧。

从那天起,每天中午十二点后,林湘就会在车声,钥匙声,开门声中准时醒来,挣扎着保持清醒,隔着墙偷听他的生活,直到这也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而这一部分,也成为她在狭小的出租屋里除了睡觉以外唯一的娱乐活动。

城市人的孤寂多半在夜晚苏醒,可林湘不是,她的暗夜在午后。每当前一夜的劳累在六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后渐渐褪去,午后时分,半梦半醒中的她,总会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烦闷和无聊,像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无数个世纪般。

她已经独自在这个城市摸爬滚打了整整六年,六年啊!那理应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享受着爱情的滋润,生活的馈赠。可她,她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孤独地忍受了六年。而这冰冷的城市却始终和冰冷的人群一样,从未向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友好。

她真的快要受够了。

直到——

那个男人的到来。

他刚搬进来的那天,阳光出奇地好,照在因长期阴暗潮湿而青苔斑布的墙角,倒还显出些莫名的生机来。

她买菜回来,听到一阵熟悉的旋律从隔壁那间空了很久的屋子里传出来,是Delacey的《Dream It Possible》,一首她喜欢到可以单曲循环三四个小时的歌。

林湘感到一阵惊讶,她从没妄想过在这逼仄狭促的出租屋内还能遇到另一个人,跟她听着同一首歌。一瞬间,惊喜,感动,甚至无端而来的幸福都一下子涌入了她的心头,在那荒芜多年的地方,开出了如米小的点点苔花。

没一会儿,房东老太从楼上下来,进了隔壁的屋子。

“您来了,您坐!”

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夹杂着因羞涩或不安显出的局促。上了年纪的女人松弛的声带振动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在一个年轻紧致的声带面前显得那么没有战斗力,以致林湘只听到那个男人低沉而厚实的应答声,对房东老太留下的交代毫不知情。

尽管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那首歌,可林湘还是不可自拔地对那个男人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渴望已久的异性相吸的特质,又或许,紧紧是因为那一首歌。

她开始偷听他的一举一动,也仅止于偷听,因为他们隔得实在太近太近了,哪怕只偷看一眼,都会有极大的被发现的危险,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被拆穿后的尴尬和窘迫。

尽管如此,她却像是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恋想,听到点烟声时,想象他那留下了淡淡烟草味道的手指;听到切菜声时,想象他精湛娴熟的刀功;听到锅铲碰撞时,想象他被烟熏得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偷听他的一举一动,想象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到了略显变态的地步。

“天哪,我到底在干什么?快停下来,真的够了!”林湘甚至开始厌恶自己,并不断发出警告。

不能再这样了。她默默地下定决心。

“I will chase, I will reach, I will fly

Until I’m breaking, until I’m breaking

Out of my cage, like a bird in the night

I know I’m changing, I know I’m changing

In, into something big, better than before。

……”

当林湘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掉了。“谁在大中午的时候打电话呀,不知道我正该休息呢么!”林湘睡眼朦胧嘟嘟囔囔地往房间里走。

那个人正在开门,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林湘温柔地一笑:“你也听这首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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