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8日 星期二 天气晴
今天中午小憩的时候,突然梦到了她。
她一步一步慢慢悠悠地走在村间的田埂上,一身蓝衣黑裤打理得没有一点儿褶皱,白发小髻也梳得格外清爽,仿佛比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变的形象还要刻骨三分。
“秋奶奶,你快着点快着点,霞子快疼死掉了!”我正准备跟她打招呼的时候,突然从一丛玉米林里钻出一个精瘦精瘦的人,一上来就紧拽了她往玉米林里钻。
“六喜,慢些慢些,霞子羊水都没破,一时生不了,哎呀,你非要超这半脚的路,把人家女娇家的玉米都糟蹋了……”
……
“秋奶奶,这孩子——”画面一转,我竟看到秋奶奶满手是血的捧着一坨丑不拉几还有点恶心的东西,而说话的,却是奶奶。
她什么也没说,一手托着那团东西,一手往那上面轻轻拍了拍,那东西居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看来是个皮实的,好好养着,兴许是能活的!”她说完,把那团东西托在手上往一旁的水盆里浆了浆,然后又三除两下的用襟布紧紧包了起来,“别叫她手脚松了往外扒拉,将来长大了有你们头疼的!”
那是——
“傻孩子,那是你!”她突然冲我笑了一下——
我一个激灵,梦醒了!
醒来后,整个人出了一身虚汗,怔愣了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原来,所有深恩厚德,都是会被时光磨散,而后变成随口一撅的笑料谈资的!而我,竟是那个说书人!
她走了的消息,我是前两日知道的,心里除了有些惋惜之外,也没有生出多少悲伤,甚至还装模作样的在我们村子的群里发哀悼……
群里也一时炸起:“听说走得特别安静祥和,就跟睡着了一样。”
“是一场喜丧。”
“能活到自然老死,是一生功德的善报啊!”
“无灾无难,无病无痛,下辈子投胎,也必定是有钱人家,富贵身份!”
……
甚至是阿妈,都显得平静极了:“到了这样的年纪,是该走了!”
“那还有人给她送灵吗?”最后不知是谁问了这句话,群里瞬时安静了。
“村里会有人管的!”沉寂了大半个小时后我终是没忍住,“听说他们去宗堂商量了,排了几个抬棺上山的人!”
“……”
“哦,是吗?”
那人回了一句,过了好久也没有人再接话,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发道:“原来,世事不过是光阴变迁,萧萧索条。”
之后,群里就再也没了动静。
而我,也再没记起这件事,直到今天,竟在梦里——
也许,她是在怨怪我吧!
可能,也怨怪村里的其他人!
壹
她是我们村子大小事务必在场的长者,是节气喜丧的经手人,是行事礼仪的准则,是我们打记事起,就会遵从的规矩。她不常咋呼言语,但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分量,是一个村子信守的敕令。可是就像那位问话者所言,到了终了,却不过是光阴变迁,萧萧索条。
“秋奶奶,落第一锤吧!”
“秋奶奶,可以下酒糟了不?”
“秋奶奶,请您去问灵穿衣!”
“秋奶奶,快些走快些走,羊水已经破了!”
......
我记得,打我记事起,村子里的大小事务都会请秋奶奶,开年的第一拨糍粑会请她落第一锤,丰收的第一缸酒会请她下第一次酒糟,过年时会请她点第一盏长明灯,村子里有人去了会请她去闭眼穿衣,有人生产会请她去接生......
老人们说,秋奶奶是村子里有辈分又最年长的人,她的手,接生送灵,是生死的依托,所以每一件事,由她祈福还愿,才真诚有用。
她说:“糯米太硬,下锤要多几分力道!”
于是锤手们便呼哈呼哈将木锤抬得很高很高,落得很实很实。
她说:“谷水太多,酒糟不能太熟。”
那么灶台里的火就会烧的温和一些。
她说:“亲人呐,你一路好走莫回头!”
话音一落,旁边的亲朋好友就会呜呜哇哇地哭起来。
她说:“白白胖胖好小子!”
她说……
她说……
她一向不是咋呼的人,也不很强势,她只是清婉地站在村子人当中,语气柔和地说上一两句话,但不知为何,我们都很信她,也独觉得她可信。
而那时我和她,还有一段不深不浅,正好相识的缘分。
我记得那时正好农改,各家各户都分得了农田,劳作也轻松自由了许多,于是一些奶奶和婶娘们就常去她家里围坐闲聊,奶奶便是其中一员。
那时我还小,又住在村子最东头,离她家有好远一段路,便时常跟奶奶撒娇不愿去。
奶奶总是笑我:“你在她家里的时候怎么不嚷着要回来?懒成这个样子,以后再去,定要叫秋奶奶别再给你吃她家的果蔬和小食。”
于是……
奶奶说的没错,她家的果蔬和小食,好吃得不得了,也从来不断,特别诱人。
我去她家的时候,奶奶通常便不会再理会我,只任由我在她家院子里窜来窜去,或是围坐在她身旁听故事。
其实说是故事,也是规矩。
她没有读过书,也不会先生老师那样一板一眼的教,所以多是讲故事。
她说:“吃饭的桌上是不能敲筷子!”
我们问为什么,她就会笑一笑,然后拿着竹筷和碗在我们面前敲几下:“听说好早之前有户人家,他家的小孩每次吃饭之前总是要敲一敲饭碗,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后来他长大了,做了大官,有一次皇上邀请大臣吃饭,他也去了,开始吃之前,他又开始敲了,皇上听见了很是不悦,指着他大怒道:‘粗陋之习,何登大雅!’于是就把他贬为了地方官,后来他贪污百姓钱财,又被贬为了乞丐,于是每天他都在街头敲着破碗:‘赏些饭吃吧!’”
我们一群小孩哈哈大笑,再吃饭时也就记住了。
她说:“少尊老!小的时候,我听阿妈说村头有个叫秀芹的姑娘,她无论见了谁都会客气打招呼,遇到长者还会鞠躬作揖,有一次,她在桥头看见一个白发老者,她马上就鞠了躬,揖了三拜:‘老先生好!’那位先生本只是个过路人,也大吃一惊:‘你认得我?’秀芹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您是长辈,我应当揖拜!’老先生连连点头,当天晚上秀芹就做了个梦,说是老屋墙根藏了一包金子,她翻身起来去一看,真的有好大一包金子,明灿灿的!”
“真的?”
“不会错,我阿妈是见过那包金子的!”
于是,村子里的小孩刮起了好大一股作揖风。
当然,故事远不止这些,她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大概听一辈子,也是够的吧。
不过可惜,我只在她家厮混了几年,就搬离了村子。
后来只再去过她家里一次,那天是我搬离后的第一个春节,阿爸带着我回来看奶奶,顺便去给她送节礼。
那天她把我圈在怀里,絮絮叨叨打趣我:“喏,我就是用这双手把你从你阿妈的肚子里捧出来的,那个时候你像只猫那样大,脸皮都皱在一起,丑得紧,你奶奶和阿妈都不敢看,匆匆忙忙就拿了木盆来要把你送走嘞!”
“肯定是假的!”
“那还有假,不信你问你奶奶!”她一边说一边咋舌,“谁知道现在都长得这么水灵了!”
“你肯定骗我!”
“你过来瞧,我这手上还有你留下来的血迹呢!”说着,她把双手摊到我面前,任由我沿着脉络翻看。
“没有。”
“那是时间太久了被洗掉了,早前肯定是有的。”
“......”
后来她又莫名说了好多话,我要走的时候,她往我怀里塞了好多东西:“本来准备等你长大了教你打络子刺花绣编蒲扇,不过看来你以后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在外头好好的,挣了出息你奶奶也开心。”
贰
她是个手艺人,会扎竹椅竹床,会编蒲扇灯笼,会打络子,会画鞋垫的花样,会绣绢帕,还会轧有名的地方戏,可惜的是,她一直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徒弟。
“我教你手艺吧,不收供粮,也不消师傅礼,你好生学就成,可好?”
她常对村里的姐姐、婶子们说这话,语气很是亲和,也很是期待。
不过当真答应下来跟她好生学习的,却是寥寥,大多只愿要她现成的,鞋垫花样如是,蒲扇如是,大红灯笼亦是。
我记得当时只有线儿姐姐每日去她那里打络子裁绣样,但线儿姐姐天赋不好,学了许久也没什么见效,后来也只能做些普通不太出色的东西出来,跟她的相比,差了许多。后来线儿姐姐嫁了人,就没有人再愿学了。
其实现在想想,也着实可惜。
她的手艺,有许多,如今村里已经没有人会了。
而那时她提供的竹椅,竹床,蒲扇,暖炉,还有提供的一些小食,现在也很少再见了,如果有,大概也早就落满了阳尘。
下班回家的时候我还特意翻了一圈旧物,居然真的找到一条她打给我的手链,我记得那是她自己搓染的绳子,颜色很淡雅,虽然年岁久远,却依然好看,尤其上面还系着铜黄色的小铃铛,叮叮作响,好听极了。
叁
随着相熟相知的人越来越少,随着时代变迁发展,随着年岁侵袭,她不再处理婚丧嫁娶,她只安静地坐在家门口痴痴地望着天,哼一哼旧时的老调。
后来,我又翻找了一圈,还找到了几副绣画和几对打磨好的灵珠子。
“阿妈,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该去送一送秋奶奶。”吃饭的时候,我一边想起梦中的秋奶奶,一边看着手里的灵珠子,怔怔说道。
“照理,她于我们有恩,是该去一趟,可你也晓得,我们都搬出来好些年了,其他年轻一辈也都没有几人与她相处,如今怕也没有几人还记得她的恩情了。”
原来,不止我不记得了……
可是恩德,真能这样随时光相抵的吗?
“你如果挂心,等再回老家的时候去拜拜吧,现在你也没有假期。”阿妈一边收碗筷一边说道,“说起来,她走了,心里还真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秋奶奶真是老了,手再拿不动剪刀了!”我点了点头,脑海里却突然回想起很久之前奶奶的话,“再也没人请秋奶奶接生送灵,更没有人去她家里闲坐聊天了。我有时候不忍就去看看她,可每次去她都只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望着天出神,真叫人难过!”
可是我梦里的她,有一双纤长细嫩的手,迎接生,也迎送死,它把所有血迹都融进了脉络里,仿佛一双手,就是我们整个村子的所有故事!
“我走了!”梦里的她好像这样呢喃道,“都说天堂收我,可是天堂不染污血啊!都说地狱好走,可是地狱不收细鬼呢!我啊,终不过是一缕游魂,飘一飘,荡一荡,看一看你们,也就化作黄土,再不做念想了!”
秋奶奶走了!
村子里的,我们脑海里的,那些已经被印成记忆的东西,仿佛也渐渐消逝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