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把我记忆中的一切记录下来,这样我才能够永远保存它们。你们知道吗,我相信“神秘的力量”。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充满神秘力量的小镇,我成长的年代是一个神奇的年代,仿佛每个人都具有一种魔法般的神秘力量。噢,大多数人不知道我们活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但我一直都很清楚。机缘和命运仿佛无数银色细丝,交织出那个神奇的世界。十二岁那年,整个世界就像阿拉丁神灯,散发出一团绿色灵光,而在那绿光中,我看到了过去,看到了现在,预见了未来。也许你也曾经看到过,只是遗忘了。我始终认为,在我们生命的起点,上天都赋予了我们一种魔法般的神秘力量。在生命最初的起点,那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如旋风,如彗星,如野火燎原。我们天生就听得懂鸟儿的歌声,看得懂天上云彩变化的奥秘,能够在一把细沙中看到自己的命运。后来,我们长大了,开始接受教育,学习认识这个世界;我们开始上教堂,学习信仰上帝,然而,我们心灵中那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却渐渐消失了。知识,信仰,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洪流席卷了我们的心灵,而那神秘的力量却随着时间流逝了,被冲毁,被抹灭。我们学习保守,学习严谨,学习承担责任。大人说,我们必须长大。大人说,我们长大了,应该要有大人的样子。然而,你知道大人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些吗?因为他们畏惧我们。我们的野性,我们的狂放不羁,我们洋溢着的生命力,这一切都令他们感到畏惧。而我们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更令他们自惭形秽,令他们感伤,因为,他们任由自己生命中的神秘力量随着时间枯萎凋零。
当神秘的力量远远离你而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偶尔感觉到那种力量突然又回来了。在某些短暂的片刻,你会突然回想起来,你会感觉得到。如果你看电影的时候感动落泪,那是因为在那短暂的片刻,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你又偶然触及了那神秘的力量,沉浸在那神奇的金色池塘里。然而,当电影散场,你走出戏院,回到阳光灿烂的逻辑理性的世界,那神秘的力量又会消散无踪。在那个时刻,你心中会残留着一丝丝的感伤,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你听到一首古老的情歌,你脑海中会浮现出某些昔日的记忆。当你看到悬浮的细尘在灯火的光束中飞舞,你的心思会突然脱离眼前的世界。夜里,当你远远听到一列火车轰隆隆奔过铁道,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好奇,不知道那列火车要驶向何方。那个时刻,你已经脱离了当下的自己,脱离了眼前的世界。在那极其短暂的瞬间,你又走进了那个神奇世界。
这一切,我深信不疑。
年复一年,我们生命中那与生俱来的神秘本质逐渐离我们而去。这就是人生。我们开始面对人生,承受重担。而这一切的承担,有些对我们很有意义,有些却不是那么好。我们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挚爱的人离开人世,离我们而去。有人因为发生意外而伤残,有人因为人生的种种困境而迷失堕落。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那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谓的人生,就是我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遗忘了那神秘的力量。你感觉不到你在遗忘,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对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微笑,可是她却叫你“先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的少年岁月,我的家乡,那一切昔日的记忆对我意义非凡。有一天,当我的人生走到终点,回首从前,我想,我会看到那段岁月对我一生的影响有多大。如果我想唤回那种神秘的力量,那么,我就必须先唤回少年岁月的记忆。我必须认真地回顾那段岁月,唤回那些记忆,而且,我想把那些故事说给你们听。
我叫科里·杰伊·麦克森,老家是亚拉巴马州南部的一个小镇,奇风镇。那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街道两边是整排的水栎树,枝叶茂密,绿荫蔽天,家家户户房子前面都有门廊,窗户都装了纱窗。镇上有一座公园,里面有两个棒球场,一个是给小孩子玩的,一个是给大人打球的。另外还有一座公共游泳池,池里的水清澈碧蓝,小孩子都喜欢潜到池底去找硬币。每年7月4日,镇上都会举办盛大的烤肉会,而每到夏末,镇上会有一场写作竞赛。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1964年,奇风镇的人口只有一千五百人。镇上有一家明星餐厅,一家专卖便宜货的五角商店,一家奇宝超市。十号公路旁边有一栋房子,里头住的都是离家流浪的“坏女孩”。当年,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电视。当年,我们那个县实施禁酒令,所以私酒贩子特别猖獗。镇上的公路四通八达,东西南北畅通无阻。而每天晚上都有一列货运火车会从镇上经过,开往伯明翰市。每次列车经过,镇上都会飘着一股焦铁的气味。镇上有四间教堂、一所小学,波特山上有一座墓园。小镇附近有一个湖,听说湖水深不可测,有如无底深渊。我的家乡有行侠仗义的英雄人物,也有为非作歹的凶恶之徒,有诚实向善的市井小民,也有谎话连篇的吹牛大王。我的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小镇。也许,你的家乡也是这样的。
不过,奇风镇也是一个有魔力的地方。幽灵在月光下游荡。他们从绿草如茵的墓园里走出来,站在山丘上互诉往日时光。他们说,当年可口可乐喝起来比较呛;当年,谁是民主党,谁是共和党,看一眼就知道。我知道,因为我亲耳听他们说过。奇风镇,每当风起时,阵阵微风从纱窗吹进来,风中飘荡着忍冬的清香,唤起了爱的悸动。奇风镇,炽烈耀眼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向大地,唤醒了仇恨的力量。奇风镇有风暴,有干旱,流经小镇边缘的那条河也常常泛滥成灾。我五岁那年的春天,河水泛滥淹过河岸,成百上千条蛇被冲到街上。后来,成群的老鹰有如一阵乌黑的龙卷风从天而降,用致命的利嘴啄走了满地的蛇。洪水退了,那条河又恢复到平日温柔的模样。后来,太阳出来了,仿佛一声嘹亮号角破云而出,只见镇上血迹斑斑的屋顶冒出蒸腾的热气。
我们镇上有一位一百零六岁的女巫。有一位传奇枪手,听说当年在O.K.牧场那场著名的战役中,他救了西部传奇英雄怀特·厄普的命。我们的小镇上,传说附近那条河里潜伏着一只远古时代的怪兽,附近那个湖里埋藏着一个秘密。我们的小镇上,传说公路上有一个鬼魂出没,他开着一辆黑色的赛车,引擎盖上有一团火焰。我们的小镇上有天使长加百列和魔王撒旦,有一个当年南军的幽灵阴魂不散。我们的小镇上传说有外星人入侵,还有个九岁小男孩,拥有完美的手臂,天生是投球高手。我们的小镇上还有一只恐龙跑到商店街上闹得天翻地覆。
奇风镇,一个有魔力的地方。
我曾经在那个神奇世界度过我的少年岁月。奇风岁月,那是我少年的记忆。
我记得那一切。
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
失控的大自然会在我们内心激起一种最原始的恐惧。我们一直深信,人类是天地万物的主宰,是上帝将这片大地交给我们统治。我们需要这种幻觉,就像夜里我们需要灯火。但真相却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更可怕:原来,我们是那么的脆弱,仿佛被龙卷风席卷的小树,而我们深爱的家园根本经不起洪水的摧残,很可能转眼之间就会变成一根根的漂木。我们把根基扎在动荡不安的大地上,千万年来,山峦起起伏伏,干涸的海洋化为平野,而我们的家园就建立在这不断变迁的大地上。人类无法永生不死,而我们一手建立的城镇也不可能永恒不变。大地只不过就像一列路过的火车。
这种场面在我们家是很罕见的。我相信我父母很可能是全奇风镇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两个人的感情比奇风镇上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要好,但尽管如此,他们偶尔还是会针锋相对。天底下没有完美的人,所以,两个不完美的人结合,怎么可能会没有摩擦呢?有一次,爸爸只因为找不到他的一双袜子竟然就暴跳如雷,而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牧场没有给他加薪。至于妈妈,她平常总是文静又温柔,可是有一次,她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看到一个泥巴鞋印,立刻就气得七窍生烟,但事实上,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听到邻居说她坏话。日常生活中,有时候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可能暗潮汹涌,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像网一样交缠纠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
人心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明明没有蜘蛛,你心里却结满了虚幻的蜘蛛网。明明阳光普照,你的心却笼罩在一个想象的黑暗世界里。
铃铃铃铃铃铃——!
全班同学立刻像蚱蜢一样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老师说,“再等一下。还没下课。”
噢,真要命!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内维尔老师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黑暗面,比如说,抓苍蝇来扯掉翅膀。
那一刹那,我兴奋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我立刻说:“谢谢你!”然后立刻转身往门口冲过去。到了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内维尔老师一眼。她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桌面上看不到考卷,也看不到半本书。她已经不需要再改考卷,也不需要再看教科书准备讲课的材料。她桌上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削铅笔机,一片吸墨纸板,就只剩下一个红苹果。那是葆拉·厄斯金拿来给她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内维尔老师身上,而她慢慢伸手拿起那个苹果。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得很像是在看电影里的慢动作。空荡荡的教室里,那张桌子上刻满了历届毕业生姓名的缩写。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都曾经是这间教室的过客,从这里走向他们未来的人生。内维尔老师愣愣地看着窗外,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她看起来很苍老。
我转头看看远处的奇风镇。这是我的家乡,青翠的山岭连绵起伏,天空碧蓝如洗,而且远远就看得到布鲁顿区家家户户的屋顶。
这是我们的奇风镇,夏天才刚开始。清晨,空气中弥漫着薄雾,接着,太阳出来了,晨雾渐渐消散,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浓浓的湿气。那湿气有多重呢?就算你只是走过院子到信箱去拿信,等你走回屋里的时候,你会发现衣服已经湿透,整个黏在皮肤上。到了中午,你会感觉地球仿佛已经停止转动,那蒸腾的热气足以把半空中飞过的小鸟烤熟。到了下午,你会看到西北边的天际涌起一团暗紫色的浓云。你可以坐在门廊上,打开收音机,一边喝着冰凉的柠檬汁,一边听棒球转播,看着那团乌云缓缓飘过眼前。没多久,你会听到远处的天空传来隐隐约约的雷声,云端闪着电光,而收音机会出现噪声。有时候可能会突然下起滂沱大雨,下个三十分钟,不过,绝大多数的时候,你只会听到飘过的云团里传来隐隐的雷声,却看不到半滴雨。到了黄昏,大地的热气渐渐消散,你会听到树林里响起蝉鸣,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树林里成百上千的蝉齐声鸣叫。成群的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飞到树上,停在树枝上,这时候,你会看到树枝上闪烁着无数光点,一片灿烂,仿佛整串的圣诞灯。那种感觉,仿佛盛夏的7月飘散着圣诞节气息。接着,天空开始依次绽放出点点星光,慢慢浮现出一弯明月。在这样的夜里,要是爸妈心情好,他们就不会硬逼着我早早上床睡觉。我可以熬到十一点再睡。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坐在门廊上,看着家家户户的灯光渐次熄灭,看着夜色慢慢笼罩整个奇风镇。灯光熄灭之后,天上的星光就会越来越明亮。你抬头看着满天回旋流转的灿烂星光,那种感觉,就像看着宇宙的心脏缓缓搏动。微风轻拂,大地的清香随风飘散,枝叶随风摇曳。在这样的时刻,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和谐而有秩序的世界,就像电影中那静谧安详的农场,而且,你一定深信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纯朴善良的人。而我也一直如此憧憬。我渴望自己的家乡就是一个这样的世界。
整个7月恍恍惚惚就过去了,有如一场梦。那段时间,套句我们奇风镇的名言,我“好像很忙,可是却不知道忙了些什么”。
也许他们看起来像大人,”她继续说,“但那只是一种幻象,就像时间雕塑出来的泥偶。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在内心深处,他们永远都只是孩子。他们心里都渴望能够像童年时代一样蹦蹦跳跳,自由自在,然而,他们泥偶般的身体太重了,跳不动了。这个世界在他们身上套上了太多无形的枷锁,然而,内心深处,他们都渴望能够甩掉那一切。他们渴望能够丢掉手上的手表,脱掉领带,脱掉礼拜日穿的皮鞋,解开身上衣服的束缚,赤裸裸地跳进游泳池。就算只是一天也好。内心深处,他们都渴望自由,渴望家里永远有爸妈会照顾他们,无条件地爱他们。就算是那些最残忍恶毒的人,内心深处也都只是个小男孩。他们的种种凶狠行径,其实都只是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里,避免自己受伤害。”
“我亲眼看过太多男孩长大,变成大人,所以,科里,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要做到。你一定要‘记得’。”
“记得?记得什么?”
“把所有的事都记下来。”她说,“无论什么事都要尽量记住。你一定要好好记下你活过的每一个日子,一定要记得某些事。而且,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些记忆,因为那真的太珍贵了。科里,那些记忆就像一扇扇的门,他们是你的老师,你的朋友,甚至是你的教练。每当你看到某种东西,不要光是用眼睛看,要用心去看。当你体会到了,你就把它写下来,这样一来,别人就有机会体会到你感受到的一切。太多人活了一辈子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体会到,对一切浑然无觉。科里,你认识的人,见过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这样。也许他们曾经有过某些奇妙的经历,可是他们却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然而,科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活一千辈子,体验每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你愿意,你会有机会看到很多人。那些人,尽管你并没有真的亲眼见到,但你却能够跟他们说话。你会有机会去很多地方。虽然你并没有真正去过,但你却能够身临其境一样去感受。”说到这里她点点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如果你够厉害,如果你够幸运,如果你有能力告诉大家一些有意义的事,说出一些有意义的话。那么,你就有机会永远活在世人心中,即使——”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该怎么说,“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后。”
我感觉眼球仿佛快要从眼眶里爆出来掉到地上到处乱跳。
于是我开始念了。那些字句,那个故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虽然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但那个故事却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当我继续一字一句地往下念,我发觉现场忽然不再有人咳嗽,不再有人清喉咙,不再有人窃窃私语了。读着故事,感觉就好像沿着一条熟悉的小路穿过森林。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那种感觉是如此的自在安心。当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看底下的观众,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了那种自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当众朗读自己的作品。而就像生命中许许多多第一次的体验,那时的感觉会跟着你一辈子。我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不过,那种感觉深深烙印在我内心深处,永远无法磨灭。每个人都看着我,每个人都在听我说故事。当那些字句在我脑海中酝酿成形,然后从我口中流泻而出,时间仿佛也随之静止了,凝固了。那些字句仿佛带着满屋子的人踏上一段旅程,而沿途他们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象,听到同样的声音,感应到同样的思绪。虽然,3月那个冷冽的早晨,他们并没有跟我一起在萨克森湖边,但当时的景象却随着那些字句渗透到他们脑海中,渗透到他们的记忆中。
“这世界不可能十全十美。”爸爸放下手上的报纸,“我也希望这个世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真的希望。但事实上不可能。人生有欢乐,但痛苦并不少于欢乐。这个世界有某种秩序,但也有混乱的时刻,甚至很可能混乱的时候居多。我想,如果有一天你也领悟到这个道理——”他苦笑了一下,转头看着我,眼神好哀伤,“那就代表你长大了。”
书中描写的是一个小镇,还有小镇上的人。因为有那些人,小镇才有了生命。说起来,那本书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节,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悬疑,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悚。然而,那本书描写的是生命,是人生。那些你曾经有过的欢乐与悲伤,你曾经听过和说过的话,还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一切组成了你的记忆,构成你的人生。人生就像河流一样蜿蜒,缓缓奔流,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流向何方,直到最后那一天。然而,那段旅程却是甜蜜而深沉的,你会希望人生可以绵延无尽,直到永远。从某个角度来看,少年岁月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但你的人生旅程却还是会继续走下去。”
拉佛伊牧师曾经提到过“豁达大度”这几个字。当时我终于明白那几个字真正的含义。失去心爱的东西,总是令人心碎,然而,一旦你能够放下那种失落的痛苦,能够欣然面对,那么,你才算真正达到“豁达大度”的境界。
从这个角度来看,约翰尼的境界无人可及。
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到那种境界,但再过不久,我就要面临那种考验了。
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远处连绵的山丘一片灿烂金黄。大概再过一个星期,漫山遍野的树叶就会变成深棕色,然后纷纷飘落,这样的季节,就连幽暗的阴影都会散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每到这样的午后,你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放慢步伐,好好品味眼前的景致,因为这样的美稍纵即逝,很快就会消失。
所谓奇风镇,并不只是一堆大大小小的房子。奇风镇的生命,来自所有住在这镇上的人。大家互相关怀,互相帮助,奇风镇才有了生命。就算房屋塌了,奇风镇永远是奇风镇,可是,如果镇上的人失去了互相关怀的心,奇风镇就不存在了。
任何人都无法让你内心得到平静,除了你自己。
这个世界变得太多,虽然现在还不至于所有的东西都变,但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再也回不去了。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听到有人说,‘噢,太棒了,天黑了还可以到超市来买东西,而且货架上的东西有很多都是从来没听过的。回想起来,从前我们喝的牛奶都是牧场送到家里来的,我们吃的甜瓜都是有人开着小货车载出来卖的,我们吃的新鲜蔬菜都是那位太太在自己菜园里种的,每次跟她买菜,她都会跟我们说声早安,笑得那么灿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一定会听到他们说,‘噢,现在那些东西超市里都买得到,不用再为了买个东西东跑西跑。现在,我们只要去超市就可以买到牛奶,买到蔬菜,买到甜瓜,买到所有需要的东西。真希望超市可以卖更多东西,让我们什么都买得到。真希望我们小镇上所有的商店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再东奔西跑,风吹日晒。那样不是很棒吗?’”说到这里爸爸忽然用力捏了一下拳头,“哼,这样一来,小镇就不再是小镇了。虽然一样有商店,有街道马路,有房子,可是,那已经不再是小镇了,再也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了。现在,我们走进一个这样的大超市,就会看到那些嚼口香糖的年轻女孩子。你问她们店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她们会摇摇头说店里不卖,而且也没办法帮你调货,因为现在都已经不生产了。所以,你明白吗,从此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想买那些东西了。吊在天花板的那些海报上有各式各样的商品,从此以后,我们就只会想买海报上那些东西了。那些女孩子会说,那些东西都是机器大量生产的,一分钟可以生产上千个,不过,就算是大量生产,整体来说,那些商品还是一样完美无缺。另外,同样的商品用久了,我们一定会感到厌倦,那么,顺手扔掉就是了,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设计成随用随扔的,而且,到时候海报上又会出现新商品。所以最后,她会问我们,今天店里有这么多完美无缺的商品,我们需要什么吗?不过,请你们动作快点,因为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
当洗碗工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因为职业无贵贱,而且任何工作都有它独特的价值。
我们都来自一个黑暗世界,而总有一天,我们最终都要回到那黑暗世界去。
而我却忽然想到,坟墓底下没有门。在那深厚的泥土底下,是无边的黑暗。想到这里,我心头忽然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
我已经不再知道天堂在哪里了。我已经无法确定上帝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一切作为真是有计划的吗?有道理吗?说不定,上帝自己也身陷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对于这一切,我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笃定了。对生命,对死后的世界,对上帝,对善良的人性,我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笃定了。
大家都说,这次意外真是一场悲剧,然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世事难料,这就是人生。
然而,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内心还是无法释怀。我爸妈当然拼命想安慰我。他们说,戴维·雷已经解脱了,已经没有痛苦了。而且,他去的地方,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但我根本不相信。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奇风镇更美好?
“天堂,”她告诉我,“戴维·雷已经上天堂了。你一定要相信。”
“为什么一定要相信?”我问她。她立刻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等着她回答。我渴望找到答案,然而,她给我的答案却令我大失所望。她对我说的是:“因为那是信仰。”
“科里,”他说,“你相信耶稣吗?”
“相信。”
“上帝派耶稣来到人间,为世人的罪牺牲性命,你相信吗?”
“相信。”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被送去埋葬,三天后却又复活了。这你相信吗?”
“相信。”这时我忽然皱起眉头,“可是,耶稣不是普通人,而戴维·雷却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孩子。”
“这我知道,科里,不过,耶稣来到人世,就是为了要让我们明白,生命并不只存在于人类的躯体。他告诉我们,只要我们相信上帝,遵从上帝的意志,奉行上帝的训示,那么,有一天,我们就可以回到上帝的天堂。你明白吗?”
拉佛伊牧师往后靠到椅背上,眼睛看着我。我想了一下。“天堂比我们奇风镇更好吗?”我问他。
“好千百万倍。”他说。
“天堂有漫画书吗?”
“这个……”他微微一笑,“我也不太清楚天堂到底有什么。我只知道,天堂很美好。”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他说,“我们一定要有信仰。”
我想象不出天堂是什么模样。要是天堂里根本没有我们喜爱的东西,那怎么可能会美好呢?要是天堂没有漫画,没有电影,没有脚踏车,没有乡间小路可以自由自在地奔驰,那么,天堂怎么可能会美好呢?要是天堂没有游泳池,没有冰淇淋,没有夏天,没有7月4日国庆节的烤肉餐会,那么,天堂怎么可能会美好呢?要是天堂没有暴风雨,我们就没有机会坐在门廊上欣赏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的景象,那么,天堂怎么可能会美好呢?听牧师的形容,感觉上,天堂就像一座只有一本书的图书馆,而我们却必须日复一日读同一本书,直到永远。要是天堂没有打字纸,没有那个神奇的盒子——打字机,那么,天堂会像什么?
这样的天堂,跟地狱有什么两样?
波特山仿佛坐落在一条分隔不同世界的无形交界线上,同时,它的位置也正好介于奇风镇和布鲁顿区之间。白人死者长眠于山的这一边,而黑人死者则是在另一边。白人和黑人不能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不能在同一个游泳池里游泳,不能在同一家店里买东西,就连死了也不能葬在墓园的同一边。这样的分隔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有一点我却始终搞不懂。有时候我很想问问拉佛伊牧师,要是有一天女王和月亮人也上了天堂,那么,戴维·雷去的是否也是那个天堂?假如黑人和白人死后上的都是同样的天堂,那么,他们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在同一家餐厅吃饭,不能在同一家店里买东西?假如黑人和白人上的都是同样的天堂,而我们在世的时候却偏要划清界线,那么,这种行为,是因为我们比上帝更聪明、更有智慧,还是因为我们实在太笨呢?当然,如果有一天我们死后都是回到那个黑暗世界,那么,这些问题也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了,因为那里没有上帝,也没有天堂。
如果有个老人过世了,那就好像一座图书馆被烧毁了。
我忽然想到,那天在《亚当谷日报》上看到戴维·雷的讣告,上面写了很多他的资料,比如,他是打猎的时候意外丧生的,他父母是谁,他有一个叫安迪的弟弟,他们全家都是长老教会的信徒。另外,讣告上还注明了葬礼的时间是早上十点三十分。看到这样的讣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竟然漏掉了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比如说,每次戴维·雷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出现皱纹。每次他准备要跟本斗嘴的时候,嘴巴就会开始歪向一边。每当他发现一条从前没有勘探过的森林小径,眼睛就会发亮。每当他准备要投快速球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咬住下唇。这一切,讣告里只字未提。讣告里只写出戴维·雷的生平,可是却没有告诉我们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在满园的墓碑中穿梭,脑海中思绪起伏。这个墓园里埋藏了多少被遗忘的故事,埋藏了多少烧毁的老图书馆?还有,年复一年,究竟有多少年轻的灵魂在这里累积了越来越多的故事?这些故事都被遗忘了,失落了。我好渴望能够有个像电影院的地方,里头有一本记录了无数名字的目录,我们可以在目录里找出某个人的名字,按下一个按钮,银幕上就会出现某个人的脸,然后他会告诉你他一生的故事。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那会很像是一座天底下最生动有趣的纪念馆,我们历代祖先的灵魂会永远活在那里,而我们可以听得到他们沉寂了百年的声音。当我走在墓园里,聆听着那无数沉寂了百年、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声音,我忽然觉得我们真是一群浪费宝贵资产的后代。我们抛弃了过去,而我们的未来也就因此消耗殆尽。
在那个黑暗世界里,你从前记得的、相信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就像水面上那一圈圈的涟漪,到头来终会消失无踪。”我蜷起双腿,两手环抱着膝盖,“在那个黑暗世界里,我们没办法说话,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没有。戴维·雷,要是到头来我们都必须回到那个黑暗世界,那么,当初我们又何必来到这个人世?”
“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什么叫信仰。”我继续说,“我妈妈说,人应该要有信仰。拉佛伊牧师也告诉我,人一定要有信仰。问题是,戴维·雷,要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相信,那我怎么可能会有信仰呢?我觉得,信仰就像你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的另一头根本没声音。除非你开口去问对方,而且对方有反应,否则你根本不知道电话另一头到底有没有人,不是吗?要是搞了半天,你发现你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那么,你会有什么感觉?你会不会发疯?”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就是在自言自语,但不管怎样,我心里还是觉得舒服多了。
“呃,我……我……”她忽然说不出话来。这辈子大概没有人跟她说过对不起,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原谅别人。“我……我不知道该……”
我感觉到她忽然流露出一种慈悲。这简直就像上帝彰显神迹。在那神奇的短暂片刻,我注意到她的神情开始和缓下来。
“……该怎么说,不过……”她咽了口唾液,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她的喉咙了。
“……不过……你总算知道什么叫规矩了,蠢材!”她大吼了一声。
看样子,卡在她喉咙里的是一根铁钉。她终于把铁钉吐出来了。
“坐下!数学课本打开!”
她又变回那种严厉的表情。我叹了口气,坐下来。她的慈悲就像台风的暴风眼,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接着又是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如果你不了解自己的过去,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未来要往哪个方向走呢?
在我看来,如果你遗忘了自己的过去,那么,你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自己的未来。这就是这座博物馆的意义。
“人除了力争上游,不会有别的出路。”她说,“读书,写作,思考。这些都是我们奋发向上的阶梯,足以帮助我们脱离黑暗的过去。我们不应该抱怨,不应该逆来顺受,在心灵上自甘堕落沦为奴隶。我们必须明白,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拥有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希望我的族人珍惜自己的过去,”她轻声说,“而不是遗忘自己的过去。但我也不希望他们沉湎在过去的岁月里,因为那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未来。”
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在我看来,童年岁月,或是长大成人,都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不过,一旦你成为作家,那么,你说过的话,写过的文字,都有可能会成为永恒。”
说着她忽然凑近我的脸。那一会儿,我忽然感觉到她那炽热的生命力,仿佛有一股阳光般的热力从她体内散发出来。“有一天,一定会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吻你。”她说,“而且,你一定也会吻很多女孩子。在往后的岁月里,在那热情洋溢的夏日时光,你生命中一定会出现许多年轻的女孩子,或是女人。不过,我希望你永远记得,在那之前……”她那苍老而美丽的脸上忽然露出灿烂的微笑,“……曾经有一位老太太先吻过你。”
我猜,爸爸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某些事物纠缠,所以,他大概需要另一种东西的纠缠,才摆脱得掉原先纠缠他的东西。
然而,我想现在的父母有很多都已经不再以身作则了。很多家长都只会说教,根本不懂什么叫身教。在我看来,如果爸爸或妈妈之中,有一个能够成为孩子心目中的英雄,那么,孩子就比较不容易犯错,而且更懂得在错误中汲取教训,学习成长,累积经验。这个世界要求孩子赶快长大成人,要求他们遗忘那神秘美妙而又纯真的力量。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了父母的引导,孩子的成长过程会比较顺利。
在这方面,可以这么说,音乐拯救了我的灵魂。我相信音乐是一种生命活力的展现,一种青春的语言。你能够接受的音乐类型越多,代表你的心灵越年轻。
不过,我总觉得,不管他再怎么邪恶,他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丝尚未泯灭的人性吧,否则,在那关键的一刻,他为什么要救我一命呢?我不相信有谁是邪恶到无可救药的。也许,对人性的看法,我比较像爸爸:天真。但不管怎么样,我宁愿自己天真一点,乐观一点,这样总比麻木不仁、冷酷无情好吧。
这里曾经是奇风镇的中心,只是如今已然繁华不再。
街上的店都关门了。多拉尔先生的一元理发厅,奇宝超市,明星餐厅,奇风五金行,爱之颂戏院,都已经不在了。五角商店的玻璃窗甚至整个封住了。隔壁的联合镇越来越繁荣,各式各样的商店、公寓大楼,以及有四间电影院的购物中心,这一切早已吞噬了奇风镇的灵魂,就像当年巨霸超市吞噬了绿茵牧场一样。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下去,问题是,这就是进步吗?
我抬头看看天空。那清澈蔚蓝的天空。
我仿佛看到天空有四个孩子的影子,还有他们的狗。他们都长着翅膀,在灿烂的阳光下嬉笑玩闹。
只要那神秘的力量不消失,他们将永远在天上翱翔。
那神秘的力量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