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剑秋风抄》书评：凡人的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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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是想见识日本电影中，在昏黄落日下痛饮狂歌孤独远行的浪人武士的话，这本书估计会让你很失望，它并没有金庸小说中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没有古龙小说中那些万花丛中过的翩翩美少男，凡书中短篇主角，没有一个看上去像是主角，或者说，我们印象中的正常“侠士”。九篇小说，主角不是形容猥琐的过气老头，受人欺辱头上长绿草的瞎子，就是偏执别扭的自闭藩士，不堪造就的落魄酒鬼，一个个都是挣扎在泥泞，陷入黑暗摸索寻找微光的困顿之人。

    初看时我很不喜欢这样。我本来是来寻找迥异于我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样豪侠风气的日式武者，期待书中的武士们，像《七武士》或《用心棒》中描绘的那样，或固执，或傲气，或恬淡，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但应该总归如《菊与刀》中揭示的那般，充满矛盾而又能自洽，拥有劲弓般张力的性格。

    但第一篇就打破了我的期待。酒乱剑断石，这是第一篇的题目，也是书中秘剑的名字：断石，而酒乱剑，指的就是主角：弓削甚六，一个懦弱的家传酒鬼。家世低贱，俸禄微薄，被老婆嫌弃，被外人嘲笑，天天在酒馆厮混，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像个磕头虫，使出浑身解数赔笑脸只为了蹭顿黄汤。就连他最疼爱的妹妹被主人家欺负怀孕，遣送回家，他都没办法站起来保护妹妹，甚至不敢去声张，尽管对对方恨之入骨，却也怕得双脚发软，因为对他来说，对方就是无法跨越的永恒大山，是身份与地位完全无法企及的庞然大物，是吹口气都能伤害他的存在，他不敢，他瘦小的身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担子。酒鬼的生活全是龃龉，就算是强大的剑客也只能在“命运”为他划定的轨道中前行，努力挣着比豪门之后零花钱还少的俸禄，没有办法一剑而起、直抒胸臆，“命运”的铁幕早就为他关上了门，指出了他终点的方向。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愤懑与不满，在这几年里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根本无力面对更多更大的压力，他有多爱妹妹，就有多愧疚，他甚至不敢多看妹妹一眼，他只想逃避，继续躲进他已经熟悉的，醉酒的梦境中去撒野。然而他的逃避只解决了自己，弱小的妹妹越陷越深，直至沦为豪门藩士们的玩物，当着他的面肆意调笑凌辱，而他却连还手都做不到就被击败，兄妹俩就像破布一样被人随意丢弃，毫不顾忌，这个酒鬼，这个废物，现在他连妹妹都失去了。而击败他的，正是家老命令他去杀死的政敌之子，一个同样强大的剑客，左十郎。但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击败左十郎呢。剑客交战，讲究沉稳如湖面的平静之心及眼神，专注于瞬间看穿敌人破绽，然后给予致命一击，正如乘瑕抵隙，纵使坚硬如石，同样无坚不摧，这就是秘剑“断石”。而他，他连举刀面对左十郎的勇气都没有，他心里全是细细碎碎如粉如尘的烦恼，卑微的身份、失败的恐惧、淌泪的妹妹、数落的妻子，这些烦恼网着他的心渐渐沉下深渊，带他进入那条轨道，那道铁幕前，他无法对敌。于是他又想起了酒，他落魄时的朋友。是啊，反正他已经逃离不了这条路了，为何不再会会这老朋友呢，家老禁酒的命令理他作甚呢，喝吧喝吧，与其在这些劳什子事中沉沦，被杀死，不如再次进入那美妙的世界，去体会幸福。书中对他醉酒有过一段传神描述：“当令人禁不住想朗声大笑的幸福醉意达到巅峰，心头会蓦然涌现一股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戚的情绪。虽然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情绪，也不知从何而来，但它却频频以撼动生命的劲道涌上心头。”之前的甚六醉酒时，不是摔飞上司就是打人脑袋，愤懑与不满借着酒意爆发出来，如奔腾汹涌的大河，冲垮堤岸，吞噬村庄，一往无前的宣泄着自己的活力，飞扬跋扈纵横肆虐的奔向生命的海洋，毫不收敛，伤人伤己。但这回不一样了，没有了退路的他握住了撼动生命的劲道，将一肚的酒化作滋润大地的血液，石头般僵硬的四肢肌肉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慌乱的心沉静如平静湖面。手起刀落，一气呵成，酒乱剑断石，这样的甚六，才是真正的剑客，醉意翻滚，豪气顿生，响亮的酒嗝伴随着快意冲向天际，走出困境的剑客，开始为妹妹拔刀，砍向铁幕。

    第一篇完。我很喜欢甚六，因为他真实，他就是个凡人，没有远大理想，没有深厚背景，没有朋友帮衬。他就是普普通通孤身一人，为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悲伤烦恼，借酒消愁，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沉没，最终走向死亡。但不一样的是，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他平凡生涯中的另一种可能。当他挥剑斩出断石，走向仇人家时，才是甚六燃烧自己的开始，他将自己剩余的一生化作血与热，撕开深沉阴暗的命运遮挡，在这平凡的一刻，发出滚雷怒吼，哪怕只有一瞬，哪怕可能没有意义，那也要舞出属于我们平凡人的，决裂的悍意。

    而书中剩下的八篇，污名剑双燕，女难剑雷切，阳狂剑阳炎，偏执剑蛤蟆舌，好色剑流水，暗黑剑千鸟，孤立剑残月，盲剑回声。每篇的主角也都是从骨子里透出土气的真实的失败者、平凡人，有着如题所见各种各样的毛病：被污蔑，好女色，疯子，偏执，风流贪婪等等。相同的是，他们都在陷入困境后，用自己的剑，自己的一切刺破了命运的阻拦，舞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彩，照亮了你我这些普罗大众。这也是自己的英雄吧，在平淡而沉闷世界里的独自起舞，至真至诚。希望你们也能在一天的委屈和疲惫后，看看这本小书，用小人物们的傲骨，抚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