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飞纤

之一 癫狂

檐下的琉璃风灯被取下,换上绯红绸湘竹骨走马灯,月亮升起来时,廊道上流光溢彩,道贺的人纷至沓来,不同的靴子踩踏在绚丽光影之上。

皂黑色的官靴,是太医院御药院派遣的官员;色彩鲜丽的云头锦履,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方头革靴,是仗剑江湖的独行大侠;多耳麻鞋,是形迹疏狂的隐逸高人;羊皮毡靴,是穿行于丝绸之路的行商走贾;鞋面全用上好蜀锦,必是唐门子弟……神药谷与世隔绝,所有宾客都是远道而至,风尘仆仆,或新或旧或尊或卑的鞋上都有行旅中留下的尘土泥迹。

荔菲终于看到一双素淡青丝履,极干净,像是一路踏雪而来,那青,是深秋碧湖水面的冷青,其上,是泛着银光的袍缘,再往上,是异彩纷呈的钿罗带,束着可与沈约媲美的细腰,再往上,是一张白得让人忘记这世上还有别的颜色的脸。

“哥哥!”荔菲惊喜地叫起来。

乐阳的眉目都极淡,轮廓也温婉若名瓷,很有几分女气,有人曾笑言,神药谷美女如云,乐阳第一。淡衣的他,看上去似修修一根竹,蒙着轻霜。

其实乐阳和荔菲并非亲兄妹,乐阳的父亲是荔菲之父的义兄,十八年前为了救荔菲之父而丧命,荔菲之父就将乐阳接入神药谷,当作亲生子抚养,莫家上下,均视乐阳为己出,百般的宠溺。

“怎么跑到这里来?女孩子家一点规矩也不懂?”乐阳笑责扮作小厮模样的荔菲。“被爷爷发现,没你好果子吃。”乐阳点了点荔菲的额头。“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出过清漪园半步了。”荔菲小声说。乐阳面色一黯,又强笑起来,“好,你留下,我来替你打掩护。”荔菲笑起来,乐阳不由也笑,兄妹俩笑脸相对,像并蒂而放的花,美得如此一致。

与所有泱泱大族的后人一样,乐阳脸上有种满不在乎的倦。他看起来毫不犀利,但谁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乐阳不敢干、干不出的。

他染指了他最好朋友的未过门的妻子,在婚约被废之后,他又将那无辜女子抛弃,害其发疯而死。

从谷中盗药私贩,敛聚巨财,转眼间又挥霍一空。

他打起架来,永远不要命。

冰天雪地中,赤身而舞,因此被师父派人由天山护送回神药谷,归家不久就是乐阳十九岁生辰,他是长房长孙,笃笃定定的神药谷继承人,零散的生日一样也要大操大办,宾客如云,他为人可恶并不重要,神药谷财大势大,弥天大错也有人出面替他平息。

“不要乱吃东西。”乐阳慎重地叮嘱荔菲,荔菲点头,开宴,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这个花厅内设的宴席款待的都是与乐阳年纪相若的少年侠士,乐阳逐一敬酒,笑语喧嚷,乐阳走到荔菲跟前,荔菲见他面色绯红脚步虚浮,以为他喝醉了,迎上前去,“荔菲?”乐阳转脸看她,视线斜在一边,“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像是站不住了,手掌搭在荔菲肩头,炽烈如火,荔菲想扶哥哥,陡然觉得肩头一紧,然后是火烧一样的痛。

“哥哥?”荔菲惊呼,这道呼声淹没在花厅内的嚷闹声里,众人划拳呼喝大笑,外边还有烟花燃放时的闷响,砰,砰,嗙——一道炸裂般的巨响盖过了这一切声音,所有人惊异看向一处,只见摆在花厅入门处的一只一人高的青瓷大花瓶倒地而碎,空出来的雪白墙壁上多了两道纠结的身影。

乐阳不知为何将一个小厮压在墙壁上……欲行不轨?

花厅内静若空谷,烟花燃放之音壮阔起来,砰,砰,砰,哧啦,裂帛之音,一截雪白的身子裸了出来,傻了眼的众少侠这才纷纷晃过神来,冲上去拉开癫狂的乐阳,荔菲顺着墙壁滑倒在地上,瓦楞小帽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头青丝如泻,乌沉沉洒在肩头,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幽光芒,有人提起酒壶冲乐阳兜头浇落,顺便又左右开弓给了他几个耳光,乐阳被打得口鼻出血,神智清醒了一些,看清眼前混乱不堪的一幕,乐阳踉跄跌向后方,一声惨叫之后,他扭头跑出去,夜幕中烟花齐绽,贺他生辰。

“哥哥……”荔菲一抬手,才惊觉衣服已被撕破,随她抬手的姿势簌簌掉下去,似落花随风,身体几乎全部裸出,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其实是个女孩子,荔菲被这些目不转睛的注视吓得终于失声痛哭。

宴会草草收场,但神药谷荒僻,山路难行,绝大多数客人都必须等到天明才能离去。

第二日,荔菲被告之乐阳已死。

自悬在房梁之上,飘飘一道白绫绕在他的脖子上,带着他清瘦如竹的身体随风而舞。

爷爷将她叫进书房,令她远远跪在角落,审了她,又令两位叔母押她回房,荔菲遵照叔母的吩咐,脱光衣服,平躺在绣床上,叔母侧坐床边,扶着她的膝盖,仔细察看,荔菲无限委屈,我说了,我说过了,为何你们不信我?爷爷方才问她,你和乐阳之间到底有无苟且之事?

没有!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宴席上,失态的是哥哥,不是她。他们当她是什么?荔菲侧脸,眼泪淌在瓷枕面上,是夏天呢,熏风南来,丝丝吹在身上,那么暖,她却起了满身寒栗。

那日之后 ,荔菲被隔绝,族中上下男子都远远避开她,甚至每年年节去祠堂祭祖,都不许荔菲参加。

之二 使命

荔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日子久了,她也不想知道了。

虽然不许她再踏出清漪园半步,但每日仍可自由在园内走动,和姐妹们为伴。莫家女子是不外嫁的,总是招婿入赘,生下来的孩子也跟着姓莫,故此莫家孙辈有女五十六名,男丁也多。莫家男子风流,莫老太爷一辈子娶了十二个姬妾,都是赫赫有名的美女。莫家儿辈,也是各地寻觅绝色女子,千方百计娶回家中,挥金如土,已成惯例。故,莫家的孩子都是容颜如画。

清漪园内花草繁盛,多是别处看不到的奇花异卉,比如,重重叠叠翠绿叶瓣间矗出一朵无蕊的黄花,异香扑鼻;还有一种花,红似血液,不能见日光,见日即萎,花瓣烧焦一样枯缩,可是沐浴在月光下又能绽尽妖娆;有一种草,培在水中,绿似翡翠,形似飞鹤,夏末时摘取,晒干喂白蝶,蝶翼上会慢慢显现飞鹤草形黑纹……莫家的女孩子,可能不精于针黹女工琴棋书画,但都是养花莳草的高手。

清漪园内还养了很多狐狸,莫家小姐们都不觉得有何异样,她们自幼与小狐异花为伴,视其为平常物,荔菲也养了两头狐狸,一头雪白,一头浅黄。她和所有姐妹一样不知道,每晚她们入睡后,府中婆娘们会掰开狐口,收取狐涎。与那些花草蝴蝶一起,最后都进了制药房。

制药房内最末一间,雕花木门关得死死的。门内,一道低沉的声音,“不如也让女孩子参与配药等事。若怕她们知道太多,清洗曝晒等事不必她们动手,但切割捣杵研磨量取合配这几步可由她们亲手操持,药效极有可能更上层楼。”

长子的话令莫老太爷微微动容,他端坐在红木交椅上,背后高悬着阴阳太极图。“嗯。”他点点头,“今日要你们几个来,是商讨荔菲入宫之事,朝中宫内都已经布置妥当,荔菲将满十六岁,事不宜迟。”

荔菲错愕,要她化名,冒充某高官之女,入宫为妃?爷爷父亲叔叔们都许久不和她说话了,甚至连照面都不打,今天唤她来,她本满心激动和期待,以为他们决定原谅她,岂料听到的却是这个。

“我……”荔菲欲言又止,这两年的冷待早已令荔菲明白,她并不是什么矜贵的千金大小姐,她没有任性的权利。

“婚嫁之事,素来就是父母之命,你还能有别的想法?”老太爷隐隐不耐。

荔菲壮起胆子,“哥哥死后,我偷偷去他房间看过,那时府内忙乱,还未来得及清理,故我看见——”

“事过境迁,还提起做什么?”老太爷断然喝止

“椅面上没有鞋印!”荔菲拼死将话说完。

莫老太爷愣了片刻,悚然变色,乐阳若真的是悬梁自尽,用来踩踏的椅子面上怎么会没有鞋印?“你、你确定?”

“绝对没有!”

室内一阵沉默,不管乐阳为人多么狂纵,又是异姓之子,但因为天资绝伦,自小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莫家长辈尤其莫老太爷对他格外疼爱。之前以为他是自尽,悲痛之余却也无可奈何,但现在知道他极有可能死于他杀,莫家如何能善罢甘休?“好,知道了。”莫老太爷强作镇定。“你本该早点告诉我们。”

荔菲满心委屈,哥哥出事之后,他们谁都不肯听她说话!“荔儿知错。”

“好了,你下去吧,三日后启程进京。”老太爷下令。

“不。”

这下换老太爷错愕。

“我要查实哥哥的死因!”荔菲说,虽然跪立着,但荔菲仍努力挺直背脊,让在场每个人都看清她的决心。

“你?”老太爷失笑。

荔菲之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不要胡闹了,孩子。”

荔菲忽然由头上拔下一根金钗,钗尖对准自己的面颊,“你们不准,我就毁了这张脸。入宫为妃,要得宠,要步步高升,只能凭借容颜。”荔菲冷笑,“你们可以强行捆我入宫,到时我当着皇帝的面划花这张脸,你们觉得会掀起怎样一场灾祸?”

“胡闹!胡闹!”老太爷气得全身发抖。

最后,荔菲争取到三个月的时间,临行前,叔母在她手臂内侧点了守宫砂,爷爷冷然说,若荔菲归来时不再是完璧之身,他就亲手将她推入井中。

我知道你会。荔菲在心里轻轻地说。他们当她是什么?一枚棋子而已,死活都只为成全大局。

之三 寻访

她要证明哥哥不是因她而死,她要撇清和哥哥之间这种暧昧的纠葛。

这几年,她想得很清楚,哥哥在宴席上忽然狂态大发是因为中了邪毒,而不管下毒的人是谁,必然和哥哥的死脱不了干系。

荔菲来到烟雨朦胧的江南。她记得他们的脸。花厅里那些年少且飞扬的脸,都是哥哥的好朋友。那天哥哥转身逃开后,他们一起围上来目不转睛地看她。故,她牢记。

墙壁上爬满了艳红野蔷薇,墙外有翠竹千竿,红绿相映间,有人骑在墙上,身形小小的,似个顽童。蔷薇扎手,吃痛、受惊、失足,砰咚,园内小池中溅开水花万点,正躺在池边卧石上小憩的素和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手中的书也被打湿。

荔菲狼狈地由池内站起,水线蜿蜒,令她曲线毕露。

素和小时候参加过文举,亦参加过武举,都曾考取,都弃而不顾,转身啸傲江湖,随心而行。半月前在比剑中负伤,一人来到幽篁小轩静养。

荔菲记得他的脸,温雅,书卷气十足,她尤其记得他的眼,细长、明澈,流转间有剪剪寒光,比他腰中所配之剑更像剑。当她在杯盘狼藉的花厅内,失魂落魄手足无措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这双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她,用无法置信的眼神,似乎她不是个人,而是书本里写的妖怪。

荔菲换了衣服出来,是素和的旧裳,绢丝深衣,白色,襟口袖缘有细细黑边,极大极阔,落在荔菲身上,像要一场大水要将她淹没,荔菲用素色丝绦绕腰束紧,她迎风而立,衣袂翻飞,素和唤她,她抬头,颈项和下巴间有弯弯弧线,令她望之似一只翘首欲飞的鹤。

她极瘦,堪称伶仃,但这伶仃中有种清绝的美,媚入骨髓。

素和忍不住和她说话,“你到底是谁?又从何而来?”

“我就是我,我、我从天而降。”荔菲答得狼狈。

“不,不,你只是个翻墙的小贼,失足掉进了我的池塘。”素和笑起来,牵动肩胛上的伤,丝丝入扣的痛。“我其实认识你,你是——乐阳的妹妹。”素和说。

他见过她的模样,这样令人窒息的美丽,岂容人把她忘记?

乐阳的妹妹,这个称谓,是江湖子弟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都说,不可一世的乐阳之所以自杀,是因酒醉后意欲非礼自己的妹妹,无地自容,只好一死了之。也有传得更不堪的,说乐阳和他妹妹之间有苟且事,被莫老太爷发现,逼他自杀。

“我叫荔菲。”荔菲低下头,报上名字。

素和温了一壶酒,做了几道菜,放在庭院中央的石桌上,他和荔菲面对面坐着,他看太阳慢慢西斜,荔菲始终低着头。

“荔菲,你到底为什么来?”素和开门见山。

荔菲终于抬起头来,她眼睛极亮极清,素和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微渺倒影。

“不要说谎,你并不擅长。”素和说。

荔菲脸上一红,她方才确实对素和撒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谎:我从天上来。

素和目不转睛看着荔菲,她变得绯红的脸后,是满墙如火的蔷薇,再往后,是被夕阳映红的整个天空。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荔菲说。

素和停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哥乐阳?”荔菲嫣然一笑,她没来由地知道,在她的笑容里,素和无力说谎。

“何止不喜欢,我简直恨他!”素和说,“乐阳他,太鲜活,太恣肆,仗剑江湖载酒行,千金散尽还复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太倜傥风流,伫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有他在,我们所有人都会变得黯淡。”

荔菲想,那么,害死哥哥的凶手就是他?

“你什么都不吃?”素和留意到荔菲到现在没有动过筷子。

荔菲怕他疑她,拿起象牙白色的筷子,桌上有板栗烧鸡,青菜炒野菇,夹肉茄子,还有蟹黄豆腐,装在透白的圆形瓷盘里,鲜嫩的颜色,香馥的气味,荔菲用筷尖挑了一点点,送入口内,浓香满口,一点点鲜咸。荔菲一呛,趁势将那一小口豆腐全部吐了出来。

素和忙问,“怎么,不合口味?”

“我陪你喝酒吧?”荔菲突兀地举起酒杯。

素和受宠若惊,也举杯,两杯相碰,叮!素和一仰头,饮空。荔菲忽然说:

“你知道,若我趁你不备在这杯酒里下毒,我们碰杯的时候,我杯中的酒溅入你的杯中,你喝下去,你死。”她也许不擅长说谎,但她并不傻。

素和懵懂地皱起眉头,他没能立即听懂荔菲的言下之意。

“你根本不恨我哥哥。”荔菲这才明白素和之前那番话只是说着逗她玩的,他绝对和哥哥的死毫无关系,才会这样毫无防备。

“我当然不恨他!”素和失笑,“他对每一个朋友都是不顾一切的好,他载酒与我同饮,散金与我同欢,杀人是为替我抱不平,女人他并不放在眼里,凡有好的,兄弟看上了,他立即拱手相让。”

荔菲恍然,素和是因为觉得哥哥可爱,故才说他可恨,就像小时候,她太顽皮,哥哥会说,荔菲你太讨厌了。

“并且,”素和又说,“说到底,乐阳有的仅仅是表面的光鲜,乐阳一点都不快乐,他的心里似乎藏着极大秘密,不能表白,不能流露,他大声地笑,大杯喝酒,痛快杀人,说到底只是为了掩饰,乐阳,其实是很可怜的人……我怎么可能恨乐阳,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又这样可怜……荔菲!荔菲!”素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竟惹得荔菲哭着跑出去。

荔菲来到草长鹰飞的塞外。她记得他们的脸。

萨孤,二十一岁,却已归隐,他有资格,十二岁成为凌锋剑门首徒,十七岁入主鼎剑阁,十八岁荡平燕山暴徒,十九岁与天下第一剑沈阑珊决斗,胜。

已经没有什么高度留待他去企及,不如归去。

萨孤很高,骨架令人想起屋架,很魁伟的男子,荔菲记得他,站在花厅中央,比谁都要高,荔菲尤其记得他的眼睛,温柔的浅褐色,那天在花厅,当她抬手试图叫住哥哥,破碎衣衫顺势而落,他的眼睛里涌出血丝,飞速裹住他的眼球,他恶狠狠的看她,那么凌厉的注视,令荔菲疑惑他想杀死她。

蒙山孤顶罡风极烈,在萨孤看来,紧裹狐裘的荔菲像片柳絮,随时都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萨孤扫了她一眼,迅速移开视线,问,“所为何来?”

他没问她是谁,所以荔菲猜想他仍记得她。“我迷路了。”她有点无措,撒谎。

“哦。”萨孤点头,“我还以为迷路的人都会向山下寻找出途。”

荔菲知谎言被拆穿,脸上一红,张皇间,随口说,“那我是因为仰慕你的鼎鼎大名。”荔菲硬着头皮说出一句更大的谎话,萨孤不再言语,竟像是相信了。

荔菲可以感受他们之间气氛的僵滞,“你知道,我是乐阳的妹妹。”

“我知道。”萨孤粗暴地打断她。

“我的名字叫荔菲。”荔菲硬着头皮说完。

萨孤泡了一壶茶招待荔菲。荔菲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素和书生意气,心地纯真,她微微一笑,就能令他倾倒,但眼前这个萨孤,迥然不同。他身上有那么浓重的戾气和躁气,归隐之士不是应该云淡风轻?

“脱掉!”萨孤忽然说。

荔菲愣住。

萨孤踢了踢不远处的炭盆。荔菲这才会意,他要她脱掉狐裘。她起身,不习惯当着陌生男子面解衣,她转身,脱下裘袍,身形一下变薄变小,荔菲感觉萨孤一直看她,一直在看她,她忽然转身,萨孤猝不及防,脸上浮起惊惶,荔菲也说不清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这样转身直面他,她心底有种强烈的伸绽、展放的渴望,她无力抗拒。萨孤炽烈的眼神,令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朵花。荔菲陡然间想起,为何神药谷所有男子在哥哥死后都对她敬而远之,似乎她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她真的有可怕之处,她真的有可杀之处,是么?

“坐下。”萨孤低喝,同时狼狈转开视线。“我知你为何而来。我不是杀你哥哥的凶手。”

荔菲大惊,他像是可以看透她的心。

“椅面没有鞋印,乐阳并非自杀而死。”萨孤留意到荔菲眼神一颤,“你也发现了,对么?”萨孤拎起茶壶,将两个茶杯斟满,“不是我。”他重申。乐阳曾和他在鼎剑阁共事,人都以为乐阳是膏粱纨绔,他却知他做事多么尽责待人多么尽心,他很欣赏乐阳,不然他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不会出席他的生日宴,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告诉荔菲。

“我不恨你哥哥。”萨孤说到恨字,提壶的手微微一颤,他恨另外一个人。“饮了这杯茶,你走吧。”

荔菲端起茶杯,却喝不下去。

她离谷寻凶这三个月,除了必须守身如玉之外,还不可以吃外面的食物。她每行到一处,第一件事便是往神药谷在当地设立的药堂领取为她特配的饮食。

老太爷不放心,还逼迫她以哥哥的在天之灵发誓。

荔菲心中也暗暗生疑,一直都说,因为她是早产,身子骨极弱,需要精心的饮食调养,但何至于谨小慎微到这种地步?

“怎么,怕有毒?”萨孤轻蔑的挑起唇角。

荔菲赶紧举杯,还未及饮下,萨孤忽然捏起自己的茶杯,朝荔菲杯上轻轻一碰,“那日敬酒,有人笑嘻嘻等你哥哥喝完,然后趁人不备倒掉整杯酒。”萨孤心细如发,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他年纪轻轻怎能已经获得别人穷尽一生都未必能达成的辉煌成就?

“是谁?”荔菲急问。

萨孤不答,目光在荔菲手中的茶杯上流转。荔菲明白他故意刁难她,举杯饮了一口,微烫的茶刚刚滚上舌腹,荔菲无法自控,一口呛吐出来。

“这茶?”荔菲狼狈的擦拭嘴角的水渍。

“山下运上来的,是不太新鲜。”萨孤眼中又起嘲弄之意,“还真是娇气。”

“不是不新鲜,而是……”荔菲回味口中的残余的味道。

“是子桑。”萨孤给出名字。

萨孤送荔菲下山,在山口小路边分手。荔菲转身说,“谢谢你。”

萨孤又是轻蔑一笑,显得那样愤世嫉俗。“不必你来谢我。”

荔菲碰了钉子,神色尴尬。

“荔菲,何必执著于你哥哥的死因?”萨孤问。

“他是我哥哥呀!”

“你发现了椅面没有鞋印,但你没有发现你哥哥死后的表情,他脸上有放松的笑意,就像在说,唉,我终于可以解脱。你可能不知道,你哥哥在鼎剑阁执事的时候,他无比的骁勇,我也直到看到他死后脸上那个微笑,才明白过来,他的勇敢不是因为不怕死,他是想寻死。”

荔菲满脸痛楚,萨孤满心快慰。愤世嫉俗的人,总是因为心中有恨,而他深恨的就是眼前这个荔菲。他所练之功,必须守住童子之身,那日在花厅,破碎的瓷片闪闪发光,屋外有一大朵一朵璀璨烟花在夜幕中绽放,荔菲抬起手,残破的衣服簌簌而落,还未完全成形的青涩女体,明珠一样散着艳光,他一向引以自豪的坐怀不乱的定力,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一溃千里。

是荔菲令他心猿意马,走火入魔,功亏一篑。因此,他才不得不归隐蒙山,远离繁华,余生沉寂。

荔菲心慌意乱地离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微不可见的身影,即使远去了,仍有缓缓流动的媚。萨孤情不自禁深深呼吸,她离开很久之后,她留下的幽幽香气还久久不散,这是纯粹的香气,只有花朵才能散发,萨孤洞幽察微,他知,她不简单。再美的女子,九窍中也要泌出污秽,体香中定有微臭,荔菲不。荔菲非人,她自己毫不知情,想到这里,萨孤又为荔菲感到心痛和哀伤。其实,她什么都不曾做错……

之四 仕女图

夜半三更,绝非访友拜客的好时机,但荔菲等不及,爷爷限定的三月之期将至。

洛阳牡丹似锦。

子桑是当朝右仆射之子,从天山学艺归来,暂随父亲左右。

子桑的书房前有很高的柏树,一只鹤栖在树顶,荔菲翻墙而入,鹤惊起,落在地上,一时间振翅又要飞去,子桑提剑而出,看到身姿和神态都颇为狼狈的荔菲。

“荔菲?!”子桑惊呼。

荔菲未曾料到子桑记得她的名字,惊讶之余,心底竟有些感动起来。她走近,看清子桑的脸,子桑眉眼浓丽,唇色嫣然,是富贵气象十足的美少年。她尤其记得他的眼,眼梢飞起,形状那么张扬,眼神却是可怜的痴狂,恰如此刻,他看她,好像她珍贵得他无力负担,却又情不自禁心神向往,荔菲隐约意识到,素和无法置信的眼神,萨孤的凶狠注目,以及子桑痴狂的瞠视,归结到底,都是惊艳,可是,那一年,她还仅仅是个孩子而已,荔菲知道自己很美,但她没有深思过她的美丽所蕴含的力量。那天在花厅,哥哥忽然发狂,众目睽睽之下不顾一切侵犯她,真的仅仅因为被人下药?荔菲忽然不敢深究下去。

子桑迎荔菲进屋,随手将剑摆在画案一侧,案上摊着一幅仕女图,荔菲想看,子桑及时卷起,荔菲只来得及看清图中女子纤袅的身形。

子桑也沏了一壶茶招待荔菲,不同于萨孤的粗白瓷茶具,子桑所用乃是一套龙泉名瓷,子桑家钟鸣鼎食,祖辈喜好收藏,有不少有价无市的倾城之宝。随茶摆上的还有五样精致小点。一路奔波,荔菲着实又饥又渴,她随身带有饮水和食物,但不方便在子桑面前取用。子桑见荔菲嘴唇微微焦干,却不去碰面前的茶杯,便说,“是上好的龙井,不妨试试。”子桑到底是世家子弟,气度手段都不同凡响,乍见荔菲的惊惶平复之后,显出未语先笑态度亲和游刃有余的一面。

荔菲见他将茶杯双手敬到自己眼前,不好推却,只得勉为其难喝了一口,又是忍无可忍呛咳出来。“这茶……?”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怎么,太烫?”子桑忙伸手去试。

荔菲避开子桑的手,仓促问,“你为何在我哥哥的酒里下药?”她急于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有些疑惑可以留待以后慢慢思量,她是为哥哥的死因而来。

一直殷勤含笑的子桑脸色一变。他定了定神,“此事,一直令我耿耿于怀。”

荔菲没料到子桑这么爽快就承认下来。

“我一直对你抱愧在心。”子桑诚恳说。

荔菲听不懂。

“我和乐阳都未曾预料到,后果会是那样。在酒中下药,要乐阳当众出丑,是为了羞辱神药谷,如此而已,我没料到会把你牵扯进来。”子桑说。

“我哥哥知道你药他?”

“这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是乐阳要求我这么做的。”子桑说。

荔菲瞪圆眼睛,“可是、可是,为什么?”哥哥为何要串通外人令自己当众出丑?为何要羞辱神药谷?

子桑低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如今市面上有四大媚药,一种名为无心有色,一种名为红月情,一种名为飞鹤草,还有一种是狐涎。”

荔菲呆怔,神药莫家的女孩子也许不擅长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但她们都精于养花莳草,她们所种都是极珍异的花草,比如,重重叠叠翠绿叶瓣间矗出一朵无蕊的黄花,异香扑鼻;还有一种花,红似血液,不能见日光,见日即萎,花瓣烧焦一样枯缩,可是沐浴在月光下又能绽尽妖娆;有一种草,培在水中,绿似翡翠,形似飞鹤,夏末时摘取,晒干喂白蝶,蝶翼上会慢慢显现飞鹤草形黑纹……莫家每个女孩子都养狐狸,她也养了两头,一头纯白,一头浅黄……

神药谷这些年异军突起,三大药堂都不得不甘拜下风,原来因为神药谷所售乃其他药堂都不屑于大肆贩售的媚药!

“这些年神药谷所贩,是媚药,更是流毒,惑乱人心!多少男子身败名裂,多少女子当了牺牲品!”子桑切齿道。“乐阳一直希望我与他里应外合,夷平神药谷。岂料,他壮志未酬,人已去。幸好,乐阳曾支持了一大笔金钱,令我可以招募壮士创设正气堂,完成他的未了之愿。荔菲,此事机密,既然我告诉你,就不得不多留你几日,待大事毕,要走要留,随你。”

荔菲无言以对,她受到的震惊太大。

“要你远离神药谷,一直是你哥哥的心愿。”子桑说。

“好。我留下。”神药谷虽然是她的家,但从小到大除了哥哥待她好、哥哥拿她当个人,谁也未曾真心待过她。

“你放心,不会太久,我们得到可靠消息,神药谷图谋向皇上进贡一味他们炮制多年的密药,鹤飞纤,我们会抢在前头下手……”

子桑话音未落,荔菲陡然起身,踉跄后退,慌乱间,撞在画案上,卷起的轴画受到震荡,轱轳轳摊开。

“你怎么了,荔菲?”子桑急忙追上去。

神药谷准备向皇上进贡鹤飞纤,爷爷要她改名换姓入宫为妃,多年炮制的密药,不许在外头随意吃喝,一口都不许,你以你哥哥的在天之灵发誓,一直后退的荔菲忽然停住,子桑随之停住。

“那茶是龙井?”荔菲极突兀地问。

“是呀。”

“真是龙井?”荔菲不死心。

“真的是呀。”

她当然喝过龙井茶,但不是这个味道。子桑给她喝的茶和萨孤给她喝的茶是一个味道,却和她日常所饮不同。她也吃过蟹黄豆腐,但和在幽篁小轩素和给她的吃的,味道不同。

差别不大,都只差一股淡淡的腥甜。但,从来都是,差以毫厘谬之千里。

“子桑公子,我能否尝尝你的茶点?”荔菲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又开始后退,一直退到墙边,紧紧贴墙站着。

“当然可以。”子桑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立即把点心连盘端来。

“这是核桃酥?这是千层糕?这是蜂蜜饼?”荔菲吃一口问一句,五样点心吃完,她泪流满面。

“荔菲?”子桑困惑之极。

荔菲忽然取出一只精巧的竹筒,“子桑公子,请你喝一口。”

子桑接下来,唇刚刚触及筒口,烫着了一样闪开,“你、你、你要我喝这个?”子桑的表情复杂之极。

荔菲点头。

“这里面掺了‘红月情’呀。”子桑的声音忽然变得干哑之极。

荔菲更是泪如泉涌,说什么她天生身体弱,需要精心的饮食调养,都是鬼话!他们在用药养她!用媚药养她!她的一日三餐,竟然都是巨大谎言!怪不得那天在花厅哥哥会狂兴大发,子桑对他下了药,她本身也是一味药,两相引发,如何能怪他?“掺了红月情?嗬嗬,这是我日常饮用之水呀。”荔菲轻声说。

“什么?”子桑大惊失色。

荔菲摇摇头,转身要离去,视线不经意扫过一物,猛地转过来,又害怕一样避开。

红木画案上,画轴摊开,其上是个身形纤袅的女子,微微低头,抬手簪花,那形容神态倒与荔菲有七成相似,画卷左上角有题词,但隔得太远,荔菲看不清楚,不知画的是不是自己。若是自己的画像,怎么会在子桑这里?还被他深夜赏玩?

子桑忽然想起一事,从腰间解下一佩,递给荔菲,“乐阳捐赠巨款给正气堂时,曾提出一个要求,要我以此佩相赠。”子桑说的客气,其实就是乐阳花钱向他买这块玉佩,“此佩乃我家祖传,战国末年的东西,估不出价的。我想乐阳憎恨神药谷每一个人,转交给谁都不合适,除了你,但屡屡入谷拜访,都被阻拦,说你不见生客。”

荔菲目不转睛盯着那块玉佩,玉色温润,形制古朴,多年前,她见过一次,她隐约记起子桑其实总跟哥哥同进同出,不过就像素和说的,风华绝代的哥哥会令他身边每一个人黯然失色,故此,就算子桑总是和哥哥比肩而立,她的眼睛所能看见的也仅仅是哥哥一人而已。当然,还有那块玉,她惊鸿一瞥,十分喜欢,念念不忘,哀求哥哥帮她买一块一模一样的,她并不知道此佩独一无二,并且价值连城,她以为只是故意做旧的玉而已,市面上一定买得到并且所费无多。怪不得哥哥从谷中盗贩药材,积累巨金,转脸挥霍一空,说到底为的就是这块玉。为的就是她。因她自小是乖巧的女孩,难得主动开口索要什么,但凡开了口,乐阳就视为使命,不顾一切也要搞到手,给妹妹。

“子桑公子。”荔菲泪痕未干,却冲子桑粲然一笑。子桑呼吸为之一窒,荔菲款款走到画案边,子桑这才发现画轴摊了开来,追上去要掩饰,但荔菲已经看清画上标题乃是,亡妻汝嫣影神遗图。

素和曾告诉荔菲,女人,乐阳并不放在眼里,但凡兄弟看上的,他立即拱手相让,当时荔菲心中就纳闷,她也听说过哥哥曾强抢好友未过门的妻子,又始乱终弃,害其发疯惨死。原来,前因后果是这样。荔菲猛地拔出摆在画案边的宝剑,子桑正站在画案另一边,俯身忙着卷起画轴,一剑刺到,直入肚腹,再深几寸,就能将他刺个对穿。子桑慢慢直起腰,他低头看自己腹部中央洇开的血渍,花朵一样绽开。

荔菲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是你杀死我哥哥。”

“是我。”子桑竟不抵赖,惨然一笑。“若时光倒流,我还会再杀一次!”

“你……”不管子桑的这句话如何叫她生气,这剑她还是刺落不下去,毕竟,哥哥有错在先。“无论如何,我哥哥不是坏人,罪还不及死。”荔菲强词夺理,乐阳是她哥哥呀,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如果他不是坏人,我更加不是!”子桑忽然变得十分激动,“乐阳害完了汝嫣,还想要来害你,他已经占有了汝嫣,还想占有你,我不能允许,我不能允许!他是你哥哥,他没有权力喜欢你!可是我有!我有!”

荔菲手一颤,差点握剑不住。子桑这话是什么意思?

“荔菲你如此冰雪聪明,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发觉乐阳对你的关爱早已远远超越兄妹之情!汝嫣的死并不重要,”子桑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冷,“我想娶她,是因为她长得像你,你哥哥染指她,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汝嫣死后,我们很快和解,他在天山发狂,冰天雪地中赤身狂走,是我不辞辛劳一路护送他回家,我仍然当他是我的好兄弟,直到他在宴席之上当众对你做出那么无耻的事情!”

“是你给他下药的!”

“药力并没有强到令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的程度!”

“不是的……”荔菲欲言又止,她很想解释说,她也是一味药,所以那一刻,哥哥受到两种媚药的控制,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才会忘形。

“他这样对你,我不能让他再活下去。染指好友之妻,最多只能算风流无耻,但觊觎自己的同胞妹妹,只有禽兽才做得出!”子桑慢慢恢复平静,又是惨然一笑,那笑似白衣上的血痕,触目惊心,他淡然说,“我不在乎死在你的手上,不过我一定要你明白,我杀乐阳,是为了你。”

荔菲拔剑,子桑受创虽重,但不及死。荔菲拖着剑向外走去。

“你怎么可以为了我杀死我哥哥?我是爱我哥哥的呀!”荔菲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子桑听不见,这是荔菲的心声。

荔菲这样执著的要证明哥哥不是自杀身亡,就是希望证明哥哥对她并没有超越伦常的爱,岂料,结局与她设想得恰恰相反。哥哥是爱她的,比她一直以来隐约感受到的还要多还要重。

本在庭中闲步的灰鹤见荔菲这样跄跄出来,一惊,又要飞走。月色如银,照亮鹤身,荔菲福至心灵,忽然双肩一耸,她纤瘦的背脊也随之柔婉的耸曲,她仿鹤的姿态,入骨三分的栩栩,静夜无声中,一人一鹤,这样翩翩地展开。

子桑看直了眼睛。

“子桑公子,这下你该知道鹤飞纤到底是什么了。”荔菲轻轻地说。说完,一转手,将刃尖仍凝血的宝剑横颈一刎,血渐五步,纤鹤惊飞。

鹤飞纤不是一味药,而是一个人;而她莫荔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味药。

令人神魂颠倒沉迷色欲的媚药,惹得自己的哥哥也对自己神魂颠倒,进退失据,而她,自小被当作药来养,她的血污败了,心智也迷乱了,她竟然爱上自己的哥哥!

子桑冲上前去。

荔菲气息奄奄躺在他的臂弯,说出最后一句话,“子桑公子,拜托你,灭了神药谷,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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