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青青今在否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风咋起,漫天杨花如雪。飞入楼台,舞穿帘幕,总归流水。在晚春的暮色中,读一组杨花词,却与旧时心绪不同。

十年前,读的是闲愁与离愁,赏的是韵律与佳句,如品清前的白茶,看绿叶在杯中舒展,生活依然美好。十年后,读的是感伤与哀伤,赏的是精神与风骨,如品陈年的黑茶,看墨叶在杯中沉淀,生活如此不易。

千百年来,这杨花柳絮是诗词歌赋中不衰的题材。这抛家傍路,轻拈却碎的杨花,是仕途艰难中前行的历代文人墨客,也是在现实生活中行色匆匆的我们。短暂春天中漂泊的杨花,是滚滚红尘中沉沦的我们的映射。繁华如簇的春天总是那么短暂,因风飘荡的杨花总是那么无助。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这几段话写在三年前,随后的几个月接连发生一些始料不及的事情,让我试图平息内心的努力付诸东流,惨淡经营和坚守不仅徒劳无益,而且殃及池鱼。为个人功业的十年之功可以毁于一旦,于国于民有利的基业不可因人而废。一年后,我以个人放逐为代价,力图保持事业的稳定和保全原本用于发展所精心培育的种子。两年后,继续滑向深渊,被一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羞辱践踏,苦心经营的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看到了却只能无可奈何,听到了却只能无能为力,在旁人那里不过是无足轻重。见识了官场之险,体会了人性之毒,看透了平庸之恶。终于在年关的时候,足疾突发,我知道它不过是身心俱疲系统崩溃的一个表征罢了。

当时我自己没有在意,别人更不会注意。原以为十天就能痊愈,没想到春节时依然没有好转迹象。节后继续告假,终究还是有关心的,成天过问何时上班,以至于要到家中探望,实在承担不起这种关爱,一周后复工,当我拖着脚,拄着拐,龟速挪到座位,会议室也就再没有狐疑的眼神了。大庭广众之下我固然狼狈不堪,想来有人在其他地方也有那么点狼狈吧。你以为议的是军国大事?你以为我以足疾未愈为借口?你当我是袁世凯能扶大厦于将倾?您太抬举我了。

这个足疾至今没有完全治愈,它剥夺了我行走的自由。近十年来,我每日都要走上至少七八公里,从不间断。或拾阶而上,或缘湖而行,或独行于荒漠,或流连于草原。那是我放空自己,身心自由的独享空间。今年春天,我不能像以往一样,在行走时观察物候的变化,用心去体会万木苏醒时喜悦。杨花再起时,我躺在床上,想到所珍重的东西被系统的轻视、忽视、湮没和遗忘,只能落寞地看着窗外,心寒如冰。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每日闲暇时间只能大量阅读,仅存的爱好。阅读的好处在于,不经意间它会把你的有所思串起来,某个毫不起眼的时刻,让你顿悟。六月初,内子和孩子去了北京,家里和办公室一样变得空落落的,阅读的时间明显加长。期间,我想明白几件事。一是我对所谓事业的执着可能是错误的。用情过深、用力过猛,达不到预期时失落更大,是过犹不及。二是做事不易,做事成功的几率取决于你能做的事、你愿做的事和让你做的事这三个圆的交集有多大。我面临的实际是三个圆正在相互脱离。三是接受不完美和失败。这些年来的略有收获导致患得患失,形式上就是怕失败和不完美。

猛然之间,把背负在身的负担完全放下。事业的发展总是螺旋前行的,眼前的低谷终会触底反弹,相信后人比我们更有智慧和能力。社会思潮的摆动,就像钟摆,向一个方向摆动幅度大,意味着向另一个方向摆回的幅度同样大。作为个体,我自己的选择更广。退一步海阔天空,承认自己是现形势下的失败者,主动让贤,不尸位素餐,以败军之姿态引退,也算不失体面。有个可能不一定是信史的故事,说北美独立战争胜利,英军作为投降一方,演奏了一曲,“如果花朵在蜜蜂的身后嗡嗡直响;如果船都在陆地;如果教堂都在大海上;如果小马都骑着人;如果嫩草都能吞吃母牛;如果猫都被老鼠追得团团转;如果妈妈为了一点钱都把孩子卖给坏女人;如果夏天变成了春天;如果春天变成了夏天。那么,这个世界就成了颠倒的世界”。这个歌就叫颠倒的世界。情愿这个故事是真的,即便失败,也应该是体面的、优雅的、尊严的。

肩上的担子卸下,这个伤脚也就好起来,这些天已经能出去走一个小时。昨天在葡萄公园走路,道上已有零星黄叶飘落。今年秋季来的早,小城一早一晚已略有秋意。一个月后,席卷西北的寒潮和大风,将把满树的绿叶吹黄吹落。

再几个月后,又是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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