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户主,父亲是父亲,父亲也是朋友,父亲绝不是老大,我们家实行民主制度,绝不搞阶级那一派头儿。父亲的座右铭是“有理走天下”,又及“谁有理谁说了算”。 我想他或许是没有听过江湖流传的另两句“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还有句稍显跑题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总之“有理”刻在父亲的DNA里。
父亲驾驶着一台黑色桑塔纳,在颠簸的路面上行驶着,他披散在耳畔的头发随着颠簸而晃动。他留长发,穿条纹T恤,工装裤和白色运动鞋,我欣赏不来。我渴盼的父亲应该就像我大姑父那样穿着咖色的西装套装,脚蹬一双擦的蹭亮的皮鞋,打着红白条纹领带,如果再像小头爸爸有副黑边眼镜会更好。直到时过境迁后的今天,再翻起相册才觉得他的气质特别。
我在副驾昏昏欲睡,妹妹对着窗外摇晃的风景发呆。父亲努力活跃气氛,鼓励我们要十万个为什么,鼓励我们提问,不断的举着些含糊不清的例子来加强问问题会锻炼思考能力的重要性。喋喋不休的父亲,自己才像个精力充沛的孩子吧。我有些坏点子蠢蠢欲动,妹妹有些好问题细细琢磨,我问天问什么是蓝,草为什么是绿,牦牛为什么不叫牛牦?父亲傻了。
父亲进过传销,传销教会他阅读,他明白了阅读书籍的重要性,他是我阅读的启蒙老师,而传销公司每天的早课居然是大声的有感情的念诵《羊皮卷》。在童年的记忆里,睡眼惺忪的早晨,那晨早独有的阳光充满生命的热情,它慷慨灌满了我家同样对它敞开拥抱的客厅,当我推开房门时,父亲被一片光芒包围,而这时恰好他就慷慨激昂的念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有一个葡萄园………”。
父亲振振有词的说羊皮卷里有智慧,但我听说传销是个骗人的贼窝,难不成羊皮卷里的智慧就是教人骗人进贼窝?父亲很不高兴我这样讲,他说羊皮卷是讲一个伟大的推销员,自此后,我听到推销总觉着是骗人的。羊皮卷虽至今也未拜读,但我明白它是一本评价很高的好书,与我父亲所进入的传销毫无瓜葛。
父亲带我去步行街的街口买书,为此我永远爱他,感恩他,尽管他总是麻利的解开皮带抽我屁股,总是揪我耳朵,总是说我是鼻涕虫。可我毅然决然的原谅他这些不民主的奴隶主行为,偶尔我那位开明的父亲会在盛怒中讲出“老子打孩子,天经地义”这种话来,那时我真觉得他陌生。可我毅然决然的爱他,因为他买书给我,还有比这更好的补偿吗?《安徒生童话》里那令我几乎要钻进去的精美插画,新书独有的一种香味儿,捧在怀里走回家的喜悦就像父亲倒进酒杯的啤酒,泡沫都要软绵绵的溢出来,我骄傲的像个孔雀,我富裕的像个国王,我快乐的像个神仙,我表现得像个大人那般稳重的迈着轻盈的步伐,尽量不让心飞到天上去。父亲的羊皮卷在遗忘中落了灰,我的故事书丢了封面,等班级里传个大圈回来,它就像圆明园一样只剩残恒断臂。
父亲的诺基亚响了,他正被叫去喝酒,我耳朵贴在门上,手指全是墨水,我眼珠子贼溜溜转,嘴角上扬到耳垂去,啪嗒盖上了手机,我立马坐回书桌前,正襟危坐,眉头微皱,为一道算了半个钟头的加减法苦苦思考,我将一张新草稿纸压在那些画了小人画的纸页上,开始唰唰唰反复写着些数字,看似不经意实则有猫腻。父亲敲门后推门进来,我头也不抬,沉浸在题海,他弯下腰做做样子,来回踱步几次,才说了那句我等的望眼欲穿的句子,“我出去一下,你要自觉”。我表现了诚恳的失落,恰到好处的点头和乖巧的说了再见。他走下楼去,直到脚步声全无,我咻的飞到客厅的窗户边,看他开着那辆二手的银灰马自达消失在了路上,我便唱起“小螺号,滴滴个吹,阿爸听了慢慢回”,冲到楼下找母亲要了两元钱,想象自己是火箭般的冲到小卖铺,买了一堆粘牙的麦芽糖和一块鸽子牌巧克力才飞回客厅,翘起了我的二郎腿,打开了电视跟着动画片哼起来“郭莫是你的好朋友,罗娜是你喜欢的女孩 ,马丁马丁马丁,你的故事真奇怪……..” 那时我渴盼父亲总被那些素未谋面的酒肉朋友喊去,如今我祈望父亲与那些酒肉朋友再无交集。
父亲抽烟,喝酒,可不赌博也不打麻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父亲喝酒,这件事最大的益处便是我,母亲,妹妹对于酒精几乎深恶痛绝。 关于父亲酒风的风评,统计概括下来无非就是那几样,可每一样真够令人讨厌的。第一话痨,父亲算不上是个很爱讲话的人,可一旦醉酒,管你是刚升三年级的小朋友还是刚过八十大寿的老婆婆,拉着你就是一宿的彻夜长谈,熬着你,他不睡,越讲越激进,他还不失体贴的要鼓励你也打起精神来。第二抱歉,父亲的潜意识里应该是无比清楚我们厌恶他醉酒,因而酒后的抱歉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仪式,一个酒醉不省人事的人对着三个正襟危坐的人说着抱歉喝酒,喝酒抱歉,莫要生气,是我不对,之类毫无新意且毫无诚意的词藻。第三疯狂骚扰,如果没有微信的出现,那些被骚扰到的朋友或许可以躲避劫难,可是新时代也带来了新方式,父亲如今醉酒后,若不昏睡,便是要打许多个视频给列表里至少大半的人,逃过此劫的寥寥无几,被半夜骚扰还宽宏谅解的目前只有母亲。次日酒醒后的父亲启动第二道程序,挨个儿解释,挨个儿道歉,对着我父亲清醒时的一片肺腑之言,诚恳之态,又及那张满脸羞惭的神情,他们也就不再怪责,可父亲绝对再犯,再抱歉,我看着荒诞,说不出所以然。
父亲的冰箱与父亲的袜子,他办公室里的冰箱只充分发挥过一次作用,便是我退宿那天,在超市买了几板红枣酸奶,和袋装牛奶。自这些奶制品被我享用完后,父亲的冰箱再也没有充盈过,它亮着一盏模糊不清的橘色灯光,仿佛一盏年代久远的路灯尽量发着光芒。一袋半开的泡椒凤爪,几颗黑黝黝的卤蛋,都是即食品。我在冰箱里第一次目睹他的孤独,那么强烈,犹如一个巨大的胃里却没有一点儿食物。
洗手间的蟑螂体魄矫健的令我难忘,洗手间里那股蟑螂药的刺鼻气味儿飘荡在我高三独行的青春里,它挥之不去就和父亲的冰箱一样盘踞在我脑海里。青春如果有味道,我的便是那股蟑螂药味儿。开锁进门,薄薄灰尘上的白色纸条上字迹工整有力的写着“饭已做好,米饭和漫头都有,你吃!——父亲”。馒头写成了漫头,我笑了可鼻子酸酸的,吃着那盘没熟的硬邦邦的菜花炒肉,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我大口大口咬着馒头,被夕阳投在地板上影子被空洞的冰箱一口吞没。
父亲破产了,这是必然的走向。他在经历他的磨难和无常,我在思索今天如何面对班级里那些冷漠的行为。我厌恶上学,可更厌恶她们达成目的的傲慢劲儿,所以我坚持上学,坚持每天也让她们心烦意乱。父亲被告上法庭,我数次站在天台上,他从来不曾怕过失败,连孤独他都漠然过,可他的女儿,那个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人儿,那个和他有着同样手指的小人儿,竟偷偷的在盘算着弃赛的规则。
父亲的脏袜子扔在洗脚桶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找不到时就会穿上,夜里又扔进去,或许他内心盘算着明天会抽个时间把它洗了,可等我再见到那双袜子时,它出现在了垃圾篓里。我捡出来洗干净,找了光线最好的地方将它晾晒,它正对着父亲诺大的办公桌,和那把泛着油光的皮椅。满屋的白酒味儿定格在空气里,久久不曾散去,我闻到了没落,闻到了逞强的气息。就好像我在她们的目光里瞥见了白酒味儿般浓烈的杀意。她们要杀了我的意志力,杀了我的开心,杀了我的信心,我想起了洗手间那些体魄矫健的蟑螂,我想到了她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亲。
父亲与我,闹掰的次数之多,已不记得。言归于好,是父亲与女儿双向奔赴的爱抵过了一切。我已24岁,父亲47,一路相伴左右,颇有知己故友之感,比起我青春时,比起他三十时,都成熟宽宏大度了不少,父亲是要与子女一同成长的,尽管他吃过的盐巴比我吃过的饭多,但也不见得盐巴吃得多就聪明,想必是齁咸的。等我年长了,非要说些什么给晚辈,绝不说这句了。
父亲的失眠,借用广告词连起来能围绕地球几圈呐,他好似是承担了全家的失眠,以至于母亲鼾声如雷,妹妹早睡早起,午睡半钟头,十分规律,幼弟就更不用讲了,酣睡时小脸儿上还挂着可爱的笑。我失眠夜,效率却比白日里高,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看书写笔记都乐哉。可父亲的失眠是个巨大的包袱,他很少能好好睡一觉,我那时又明白,他人无法去替代事情真不在少数,你看着他夜夜无眠,总不能陪着他夜夜无眠,父亲也不希望这样。什么提议都试了却都扑空,我认为是焦虑和压力,可追溯根源时,我竟对呈现的客观事实无能为力,我没有两百万去做个清道夫。我只好从真相的形态里耷拉着脑袋回来,用快乐的口气问父亲要不要一起重温发哥的英雄本色,“我不做大哥很多年了” 父亲说好。
父亲从四十岁才做父亲除份内职责以外的父亲,开始关怀女儿们的心情,和每一步人生转折,在每个恰如其分的节点提出真诚合理的建议来,父亲对于语言的运筹帷幄,随着年岁增长,阅历积累,沟通时,言词造句如山涧溪流,贯通自由,畅流无阻,绝不搞得气氛凝滞不前。在四十岁之前的父亲,俨然认为为人父亲唯一的职责便是养家糊口。如今的父亲只觉着健康和智慧千金难买,时间亦如此。总挂在嘴上的也是这几句,身体和心理的健康同等重要,并列第一,有智慧的秘笈就可以玩转人生,时间啊!时间是最重要的!孩子们,时间就是金钱。可他无论什么时候举例子都用,不是钱就是金又时还带着白银字眼儿同等比拟时,我还是打心眼儿里觉着他就是掉到了钱眼儿里。
父亲什么店铺都开了,这是亲戚们,熟人们,人人皆知的,谈到特定的这个点儿时,换谁都要摇摇头砸咂舌,语气里带着些服气的说句“真的是,没有他没尝试过的” 我见闻的多了,觉着那是配套出售的言辞,缺个神情缺个咂舌都不对头。因为开手机店,我在三年级时就拥有了第一部紫色包边有彩色音乐跑马灯的白色键盘机,花里胡哨挂链一堆,神气十足接个电话要两个手才捧的住,骑着小红脚踏车飞驰时,挂链从口袋拐跑了手机都没知晓,任凭我怎么哀求,直到手机店倒闭,都没有落着我的第二部。开茶馆时,我就装着大人样儿靠窗坐,喝普洱。开KTV时,我就握着麦克风唱樱花草,反复唱,直到我爸把我从包厢踢出来。开自助火锅时,我记挂着吃,他们说一个娃娃能吃多少?他们是没想到如果一个娃娃常常吃,积攒起来那可就很多了,我虽身无分文,每次吃却生起一股儿绝对要吃回本的迷之决心。修车店是没什么好玩的,但我总要趁没倒闭前留下点什么回忆来,因此我推着父亲送我的玫红色二手小电驴,有劳大哥们帮我喷漆成发亮的黑色。服装店是父母经商的头胎,我富足的童年全都是那头胎大哥的功德,零叁零肆年父亲往返于广州深圳苏州成都,进来色彩斑斓的衣物,还有几大袋花花绿绿的毛衣,那些毛衣最后沦落到20一件都无人要,我也是近年才得知那种风格原来叫“古着/复古Vintage”。
父亲没有脾气,母亲也没有,妹妹也没有,我和幼弟有,可稚嫩的幼弟还没吃脾气不好带来的苦头,我呐,又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记性。因而家中常常哭泣的也是我们,我为争辩不过便无耻的哭,幼弟则为不遂他愿任性的哭。两人哭时,三人挂着不甚明白的笑,不敢笑的太明显,那笑有些怯生生的,仿佛观摩着一场火灾逃生演练。父亲没有脾气,没得多了就像是傻,就像是憨,一点儿都不得要领,我讲这话时,他还笑着咧。母亲没有脾气是天生没有,没见过发大火,火苗子窜过几次,便不了了之,我儿时觉着母亲愚痴呆笨,听不来好赖话,如今觉着是自己冥顽不灵。妹妹没脾气是觉得没必要,她用什么客观啦,主观啦,意识心态,主观感受,主观意识色彩,广义狭义之类的一堆东西来讲述发脾气这种情绪是可以调伏且无需的,我光是听着那些词就开始燃起苗头来,摆摆手走出门去,去散步去。近年幼弟发脾气后已学会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我惊叹人适者生存的善巧和创造力。
父亲和我的相处之道,我尤为喜欢,假若父亲是迎合着我抑或我迎合着他都是不大自然的。在记忆里,去省城是件奢侈的事情,但倘若我们去了,我们就会饱餐一顿,再挑一部西部牛仔枪战片,我时常看到一半就会睡去。我与父亲会踩着拖鞋走到夜风吹拂的啤酒摊,点上那么几十串羊肉串,他配着冰啤酒,我饮冰可乐,两人嚼着洒着孜然,外焦里嫩的肉粒,喝着各自喜爱的饮品,在喧嚣的划拳声,嬉笑声中,沉浸的享受着夜风和食物,对,还有自由,一种说不上来的自由。我喜爱与父亲一起劳动,我们的想法和要求一致,喜爱动作利落快速,喜爱物件干净整洁排列,喜欢让一家人住着舒服,我遗传了父亲的这些特点,他总说像是多了一个合拍的胞兄。故乡的一个傍晚,车辆稀少,家中仅有辆红色面包车,那晚的晚霞美的不可胜收,父亲与我大开着车窗兜风去了,他跟唱着收音机里的音乐,风吹拂着我们,干净笔直的柏油路的尽头是好似几颗爆裂的橙子洒的幕布到处都是橙汁般靓丽的云霞和绿油油的草场,父亲唱着歌,他快乐着,我也感觉到了,我们的心就像那风一样自由,我们的未来会如那片晚霞那般美好。
父亲的第一辆车是长安之星,读的第一本书是羊皮卷,第一次染的发色是亮黄色,第一次感到孤独是08年在广州的地下旅馆看到新闻轮番播报着唐山地震的惨况。第一次住院是孤身一人在异乡的六个月。第一次离家去了拉萨。第一次做爸爸是在23岁,第一次就做了我的爸爸,四十岁后,他长大了,就不再是爸爸了,是名父亲了。这有什么差别没,爸爸在我心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踏踏实实的去成为了更温暖的港湾,一个关注子女身心健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