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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沟 沟 里 的
小 河 湾
苏文亮
弯弯曲曲的苏子河画了个极大的休止符般的圆弧,围绕姥姥家——新宾木奇河西村一周,小河歌罢调头西去。她一路涌入那淹没了萨尔浒古战场的大伙房水库。她融入浑河 ,绵延无尽缓缓流向飘渺的远方,她结伴太子河汇聚成大辽河,她流入渤海湾,走向大海。
碧波粼粼、清澈甘凛的苏子河仿佛是满族姑娘的一条五彩玉带,环绕在青山碧谷之间,流翠吐绿,多情地述说着那无尽的神秘历史故事,也印下我那童年美好的记忆。
每到暑假,我们姊妹几人争相去姥姥家度过这快乐的假期。
六零年,那个灾荒年的第一个夏天,因家中的口粮短缺,母亲让二哥带着我去姥姥家度暑假。
当晚,趁大家睡熟以后,母亲将几个空面口袋翻过来,抖净里边剩余的面粉,铺在面板上,将煮熟的野菜和小白菜剁碎攥成菜团,熟练的在上面滚上一层层干面粉,蒸了一锅玉米面菜团,分出四个大点的菜团,加上几块咸菜疙瘩给我们带着上路。
我和二哥起个大早,顶着星星起床去火车站。
那冒着黑烟的火车头拽着绿皮车厢,载着我们从清原火车站沿浑河,先北岸又南岸西行100华里,在太阳刚出山的时候到达南杂木车站。
下了火车,接下来还要坐汽车走72华里的公路才能到红旗公社(现木奇镇),走过西小桥就到了姥姥的家——木奇河西村。
为了省下点钱给姥姥买些她爱吃的点心,二哥决定我们徒步走去姥姥家。
二哥花两角钱买了半斤参杂了代食品的黑色饼干,用军用水壶在候车室的自来水龙头接了满满的一壶水斜挎在身上,他自己又拎起绿色旅行袋,一路带着我沿南去的203国道出发。
迎着初升太阳的笑脸,呼吸着清馨甜甜的空气,我们有说有笑劲头十足的向前走。
透过公路两旁树间遥望着远山,聆听着清脆的百鸟啾鸣,我们健步如飞,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姥姥身旁。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步行这么远的山路。
怀着这样愉悦的心情走出十几里路,由于大半年从没吃饱过肚子的我就已经开始走不动了。其实二哥也走不动。只是他不外露而已。
一路上二哥时不时的给我几块饼干吃,自己却说嘴干不爱吃。给我喝军用壶里的水,他自己渴了就下路基找山泉水喝,还说,“这‘山泉之水’有点甜。”一一这句话,足足比“农夫山泉"广告语,早了三十多年。
我坐在路基上的树荫下低头吃着饼干仰脖喝着壶里的水,看着他用双手捧泉水喝,嘴没心说,“这‘二柱之哥’有点傻。你说哈,他为什么就不爱吃饼干爱喝山泉水呢?”
接下来的路我是左右晃着走的,每每看到北来的汽车我就停下来向它们招手,真希望遇到好心司机叔叔带我们一程,哪怕是几公里路。没招来停车,招来的是超大的汽车鸣笛声,不是向我们致意,那是命我们让路。
懂是非的哥哥告诉我,走自己的路,不要三心二意。
路边树梢上的太阳,火团一样照在头上,让你头上冒油脸上淌汗,它无情的追赶我们从这棵树下赶紧奔向下一个树荫,走过的路好像是一步一步的挪动过来的。实在太累了就在树荫下坐地休息一会或去路边的小河水里打湿了衣裤,用湿毛巾敷在头上继续上路,可走不了多远,衣裤和毛巾又干得直冒烟。我才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烈日炎炎似火烧”。
挨到中午好不容易走到了上夹河,看路边的里程碑知道距姥姥家还有一半的路程。
在树荫下吃午饭的时候,打开干粮袋一看,几个“菜团”变成一堆白菜加野菜的大杂烩,只看见几片薄薄的一些面皮,一点油星都没有。
也难怪,那年头,每人每月仅供给4两豆油,哪里有油星可见。(后些年供给豆油定量降到《陈三两》,辽宁人都知道。)就是这样的菜团平时也很少吃到。再加上实在太累太饿了。这顿午饭吃得还真香。
手抓“菜团”,一把菜团一口水,你来我往吃的津津有味。
接下来的路,为了鼓励我勇往直前,二哥口干舌燥的给我讲了一路《西游记》。
我天真的问:“如果像悟空那样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那去姥姥家不过头了吗?
二哥诙谐的说,“那好办,让铁扇公主用芭蕉扇再把咱们煽回来吗。”
半山坡上,一阵送殡的凄凉的喇叭声打断了我们的妄想。那逝者是不是饿死的也未可知。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像幽灵一样,一步步无力的向前挪。
路旁,枯萎的庄稼在干裂的土地里,摇晃着瘦瘦的腰身向后倾仰。
老树上,被太阳晒黑了羽毛的老鸹子无力地嘶呀着,也无心取笑我们的步履蹒跚了。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苏子河畔静悄悄。
我们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来到这里,河对面可以清晰看到冒着炊烟的河西村。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潺潺碧水流,叠叠青山秀。
我们加快了脚步,沿河边走二三里路到达了红旗公社(现木奇镇)。哥哥在公社供销社(商店),用节省下的路费给姥姥买了一条她最爱吃的咸咸的大马哈咸鱼和一包槽子糕。我们疾步跨过村东唯一出口的通道——漫水桥。
掌灯的时候,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哥俩跨进姥姥的家门。
鬓发如银的姥姥先是一愣,看我们好一会,马上左右牵着我们的手,亲了一下我左耳上的“栓马庄”以泪掩面说,“这不是三儿吗?可累死我的心肝宝贝了。”
木奇河西,姥姥一生就居住在这里。在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姥爷就离世了。姥姥随二舅、表哥表嫂一起生活,二舅妈也过早离世。二舅有一儿一女,表哥叫“韩庆福”是个“本等”人,只记得未出嫁的表姐小名叫“小顶针儿”。
晚饭,姥姥看(kān)着我们吃那些我们带来的槽子糕和清蒸大马哈咸鱼,我们不好意思动筷,姥姥说她“不得意”吃这些。(看来姥姥和母亲做的是一个病:凡是我们爱吃的东西,她们都“不得意”)。一边说一边往我们碗里夾鱼。不懂事的我伸手去拿槽子糕,二哥脚下悄悄碰了我一下,我赶紧缩手放回去,二哥趁姥姥不注意将那槽子糕放回身后姥姥的果盒里。
主食是烀青玉米和烀土豆蘸酱,还有玉米粥,这玉米粥是将青玉米用插菜板插碎了熬成粥,吃起来才叫有点甜。这顿饭吃的哥俩满头大汗。这可是我们大半年来第一次吃得饱饱的一顿饭了。在家里母亲哪舍得这样给我们烀土豆吃。
吃完晚饭二哥拍着圆鼓鼓的肚子对我说,“你知道咱中国为什么从清朝开始人口具增吗?就是因为康熙老爷子发现了南洋外来的’马铃薯’,就是你这肚子里的土豆,养活了大清王朝。”说完话又拍拍我的圆鼓鼓的肚子。
其实这灾荒年,姥姥家去年秋天队里分的全年口粮早已基本吃光。但不管怎样,农村要比城里好过些,秋天可在地里拾谷穗豆荚,春天可去山里河边挖野菜,可到小河里捕小鱼捉河虾。山高皇帝远,家家户户都偷偷的背着生产队开荒种些自留地。
我们在姥姥家的这些天,几乎每天每顿饭都是烀土豆蘸大酱,喝放了小红豆粒的面糊糊,有时还有表哥网的小河鱼。每顿饭都吃的我们像过年一样。
可知道在家是什么吃食?定量供给的玉米面都是连同玉米棒子一起磨成的面。做玉米饼时还有掺杂苞叶制成的代食品。吃这东西,几乎人人大便干燥。大哥,二哥嘟噜着舌头用俄语声调侃说这东西叫,“ganzaonanlasi‘干燥难拉阿屎’”。
第二天姥姥耐心等待我们在太阳照到屁股的时候才起床,吃过早饭,二哥扛把铁锹跟姥姥去生产队收过土豆的地里去“捞剩儿”。表哥带我去村苏子河小河湾网鱼。他两手拎着那只纲举目张的大鱼网在前大步走,我肩背着柳条编制的大鱼篓,屁颠屁颠的在后面紧跟。
一路上,青蛙咕咕叫个不停,草丛里的知了在为它伴唱,受了惊扰的野鸭噗棱着翅膀从面前惊慌的飞过,草叶上的蜗牛在漫不经心地爬它的格子。
静静清澈的苏子河在我面前,河面虽没有家乡浑河河面那样宽绰,但清澈的河水让你可以清楚的看到岸边的水草砂石,河水中历历在目的碎石也阻挡不了一群群鱼儿无拘无束的“自由航行”。我弯下腰拾起块岸边石头举过头刚想扔过去,被表哥摆手制止了。
他熟练的在岸边散开渔网,将渔网的纲绳栓在右手腕上,两手有序的沿网底部把铅坠逐个抓在手里,猫下腰蓄劲,猛一起身,大呼一口粗气,“来也!”渔网在半空中形成个大圆弧抛向河中,然后慢慢的顺着河底将渔网拽上岸提到我身边,底朝上散开网,满眼活蹦乱跳的小鱼。表哥将鱼抖在草丛里,又拎起网沿河边往上游去撒网,我仔细的从草丛里捡那些窜跳的鱼,白鱼、鲫鱼、嘎鱼还有……妈呀,一支喇咕狠命的夾紧我的手指不放,痛的我蹦起来拼命甩掉那该死的喇咕,捂住滴血的拇指跺脚骂道:“也不看看自己长的什么德行,还’小龙虾’呢!”
顾不了捡鱼奔上游的表哥跑去。
老城的烟囱山,
姥家的苏子湾,
出去的打天下,
回来的鱼儿鲜。
回来时,顾不得跟表哥回家,在村口和小朋友就撞拐、唱童谣,玩的正起劲,姥姥喊我回家吃饭。
姥姥用灶坑的余火炭放在火盆里,埋了半盆土豆,这是她跟二哥“捞剩儿”捡来的。她用铁筷子趁热夹出两个烧土豆给我,吃起来满嘴的浓香。
姥姥做的酱焖河鱼比母亲做的还好吃。做喇咕酱要先把它敲碎,这让我想起被它夾破的手指还在滴血。我夺过姥姥手中的小锤,狠狠的将那些喇咕砸个稀碎,一边砸一边喊,“叫你狠,叫你狠,”
姥姥抓起我被夹破的手指,放在她嘴里裹了裹,看看我流泪的眼和吃的满嘴的碳灰,学着童谣的腔调逗我,“小小子儿,坐门堆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我害羞的低头不语。
怕姥姥太劳累,本打算在这里住一周就回家走的,可没想到刚到第三天就开始下雨。一连几天,阴雨连绵,这雨细细斜斜地洒下来,接下来又是一连几天的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从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在姥姥家门前,在乡村的小道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
苏子河这个看似温柔的满族姑娘,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像被激怒了的刚烈山野村妇任性妄为;肆虐的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上游奔泻而下,眼前的苏子河不见了清水碧波,满目的裹着黄沙的波涛汹浪。
面对大自然的发怒,人类是无能为力的。大禹抑洪水而无奈,周公驱猛兽则不能。
为了全村人人身安全,生产队挨家挨户动员全体村民到后山躲避。在山上,乡亲们流着泪眼看,河西村像混浊的汪洋大海里的一个孤岛。姥姥对我们说,“人不留人,天留人。你们回不了家啰。”
好在这大水来也冲冲,去也匆匆。没过两天,人们就可以淌水进村了。姥姥家的地势稍高,只是屋内集了膝盖深的水。可惜仓房被大水冲走了,那里面有二舅为姥姥多年前准备的寿材板。多亏临撤退时表哥带领大家将几麻袋土豆都搬到了炕上才保证了接下来日子不必挨饿。
眼看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唯一新宾至南杂木的客车还不知哪日才能通车,急的开学上初三的二哥像热锅上的蚂蚁,和姥姥商量我们还要走着到南杂木乘火车回家,可姥姥不放心不答应。
第二天“本等”的表哥求朋友搭林场往南杂木送木材的汽车带上我们走。
表哥把我塞进驾驶室,二哥自己跳上后车厢高高的木材堆上,表姐“小顶针儿”将一面袋土豆举送到车厢里,告诉二哥,里面有一块奶奶给二姑的咸猪肉,别挤坏了。
渐远的看到姥姥手搭凉棚在眉上,含泪不舍的似乎在说,“外甥狗,外甥狗,吃饱就走。”
十多年后再去姥姥家,我还是给姥姥买的两条她爱吃的咸大马哈鱼和两斤蛋糕。
已双目失明的姥姥拉过我的左手,用另一只手顺着我的手臂摸到左耳的“拴马桩”说,“真的是三儿,你来看姥姥了。”说的我泪流满面,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被姥姥抓紧的手颤抖着,许久许久。
姥姥过世后就安详的沉睡在努尔哈赤祖坟永陵西十余公里的地方——木奇河西村的小河湾。
时光流逝已暮年,我每每看着膝下玩耍的外孙,就想起当年外婆家乡,那个山沟沟里的小河湾。
外甥狗,外甥狗,吃饱了就走……。
待续 第一章03完•共七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