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一】
天气晴好。微风轻拂着脸庞，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道路两旁的银杏叶已开始泛黄。
吴眉走在银杏大道上，想着，去年秋天还和孙子小宇一起来这儿看满地的黄黄的“小扇子”呢。
前面就是公交车站了，看见一辆公交车就要进站，吴眉小跑几步，在前门就要关闭时跨上了公交车的台阶，用她的老年优待卡在刷卡器上刷了一下，清晰地传来一声“社保卡”的提示音。吴眉记得，去年坐公交车，她刷卡的提示音是“老年优待卡”，后来有人提意见，说这样的提示有歧视老人之嫌，今年果然就改成“社保卡”的提示音了。看来，社会还是很尊重我们老年人的。
公交车上人不多，吴眉坐在了司机的后面，看着窗外不断往后闪去的行道树和不同的街景。车子走走停停，偶尔有人从前门上车。吴眉就这样一直坐着。她突然不知道要去哪儿。直到司机师傅问她“老人家，都到终点站了，您要去哪儿？”
吴眉茫然四顾，发现车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可是，“我要去哪儿呢？这又是哪儿？”吴眉慢腾腾地走下车来。看着街道两边陌生的小店，和来来往往陌生的人群，她不认识这个地方。她疑惑地沿着陌生的街道往前走着，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公交车的司机师傅停好车，发现最后下车的这位乘客好像有点不对劲，观察了一会，追了上来，问：“大妈，您是要回家吗？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吧。”
吴眉站定在那儿，“回家？哦，我是要回家，我家就在那边。”
司机师傅陪吴眉走了一段路，问：“您住在什么小区？”“伟业家园呀。”
司机师傅一愣，说“这附近可没有这个小区呀，我只知道我那条线相反方向有一站叫‘伟业家园’，大妈，您是不是坐反方向了？”
吴眉愣了愣神，“那我这是在哪儿？这些小店我好像见过，又没见过？你是谁？小宇呢，我要找小宇。”
“小宇是谁？大妈，您有小宇的电话吗，我帮您打个电话。”
吴眉这才想起来，她拿着手机呢，赶紧掏出手机，递给司机师傅。
司机师傅拿过手机，第一个快捷电话标注的就是“小宇”。电话拨过去，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来“奶奶，您有什么事吗？”
司机师傅赶紧说明了情况。小宇一听，吓得抓起外套，就跑出了办公室。同办公室的小孙追问了一句“你去哪儿？要帮你请假吗？”小宇头都没回地说了句“帮我给主任说一下，我奶奶丢了。”
小宇打了辆车，直奔司机师傅说的地址而去。
还好，远远地，小宇就看见一位年轻人陪着奶奶坐在街边的长椅上。
小宇谢过年轻的司机师傅，牵着奶奶的手，埋怨道：“奶奶，您一个人跑这么远干什么来了？”吴眉说：“我没走多远呀，就是觉得天气好，在街边看了看银杏，就是我们去年看的那些掉在地上的，像小扇子一样的叶子。”末了，还补了一句“那些叶子现在还没黄呢。”
小宇哭笑不得，“可不还没黄呢，您都快出城了，我打车20多分钟才过来呢。”
小宇明白了，奶奶看来是真的有点糊涂了。
【二】
吴眉今年76，老伴大前年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这三年来，亏得孙子小宇调了回来，过来陪她，她才不那么孤独了。
吴眉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从小就是别人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从上小学起，一直就是学霸，没少给吴眉两口子挣面子。吴眉图书馆的同事教育自家孩子，首先的一句就是“要向你吴眉阿姨家的两个姐姐多学学。”
两个学霸女儿确实不愧是榜样，先后去了北京985学校上大学。老大林敏大学毕业后还远走美国，最终在加州结婚生子定居了。老二林捷就定居在北京了。
吴眉的小儿子林奕比姐姐们就差了一大截。作为唯一的儿子，又是老小，吴眉两口子自是多一些宠爱的。当然，越宠的孩子往往越没有出息。林奕最终也就在本省上了个大专，学平面设计。毕业后回小城在一家国企不咸不淡地混了几年，就辞职自己创业了。
虽然儿子没什么出息，但吴眉两口子还是很开心的，没出息的儿子终究可以陪在身边，有什么事，一叫就到。不象两个有出息的女儿，一年都回不来一次，尤其是在加州的老大。两件暖心的“棉袄”也就真停留在每年给爹妈寄回来的衣物和食物上了。
儿子林奕倒是一直陪着父母在当地这个小城呆着，但因为自己折腾公司，一天到晚忙得像陀螺似的，一年到头，也陪父母吃不了几顿饭，尤其是结婚搬出去单过后，更是难得有时间回家陪父母了。好在，那时候父母也不老，不需要人陪。
林宇是林奕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林奕和老婆梅丹正在经营一家建筑装饰公司。为了节省成本，他们舍不得找帮工，一切事务都两口子干了。林奕负责外出找活设计方案，梅丹负责看店联系施工队现场监督等杂事，两人根本没时间照顾儿子。
当时，爷爷奶奶都还没退休，儿子林宇实在没人照顾，梅丹让林奕招了两个人来公司帮忙，她自己退回家庭专职照顾幼子。
林宇三岁前一直是妈妈亲自带着的。梅丹对育儿虽说没什么经验，但从书本搬来的知识运用得炉火纯青，儿子林宇也是乖巧懂事，人见人爱的。
但天有不测风云。
那天，梅丹抱着儿子去林奕的一个装修工地察看情况。刚走到楼下，突然，一个方形重物从空中急遽地落下，梅丹感到一声重击，下意识地护着孩子的头，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大哭着……
在医院里，儿子林宇被母亲下意识地保护着，加上小孩子身体本就柔软，所以，林宇除了一些擦伤，并无大碍。但母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林宇。
空中砸下的重物正是林奕的装修工人在拆装窗户时，失手将一扇双层隔音窗从八层掉了下去。林奕经此重击，一蹶不振，公司关闭，儿子也没心思管，每天就自己关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吴眉也没办法劝儿子，只能把孙子林宇接过去照顾了。
开始时，吴眉带着孙子小宇去上班。小宇乍一离开了妈妈，又不知道妈妈到底做什么去了，总是哭着跟奶奶说要找妈妈。安静的图书馆时常充斥着小宇的哭闹声。为此，吴眉没少挨馆长的训斥。
那年，吴眉52岁了，离正式退休还有三年的时间。她和老伴商量了一下，想不如申请提前内退，好好陪陪孙子。
老伴自是没有意见的。没有了妈妈的孙子实在是可怜，吴眉的身体本来就是高血压糖尿病一大堆问题，现在又要照顾幼小的孙子，再兼顾着上班，肯定是吃不消的。
图书馆馆长也知道吴眉家里目前的状况，很痛快地批准了她提前内退的申请。吴眉呢，就是每月得损失大概三分之一的工资吧，但也没办法，只能如此了。
从此，吴眉全职在家照顾孙子小宇。小宇的吃穿用度、学习、生活，都是吴眉一手操持，吴眉之于小宇，既是慈爱的奶奶，也是严厉、揪心的母亲。
林奕慢慢地走出了丧妻之痛，开了家小饭店维持生计。大概因为亡妻的缘故，他对自己的儿子林宇很少关注，他心里甚至总是不自觉地把妻子的死和儿子联系在一起。
吴眉也想，这个孙子就她来管吧，儿子毕竟还是得再找个女人过日子的。
吴眉就像又养了个儿子一样，从三岁开始，慢慢地陪着小宇长大。别的小孩有的，吴眉也一定会让小宇拥有，玩具、游戏、陪伴，小宇一样也不缺；别的孩子择校，吴眉同样想方设法地让他进了当地最好的学校，请家教辅导功课……
小宇也懂事，知道奶奶陪着自己不容易，从不惹事，按照爷爷奶奶的要求亦步亦趋地做个好学生。
不出所料，高考时，林宇以高分被北京的一所985高校录取，成了大姑林敏的校友。林敏鼓励林宇好好学习，到时候帮他在美国联系一所好学校让他深造。林宇则明确地告诉大姑，他不想出国，他想回去陪奶奶。
但林宇最后还是食言了。大学二年级时，他与同班同学徐凤恋爱了。徐凤是北京本地人，独生女儿。毕业时，考虑再三，林宇还是留在了北京，他的专业高分子材料，还是在北京的机会要多些。再说，现在交通非常发达，北京回老家小城高铁4个小时就到了。
后来，小宇才发现，当时的选择仍是考虑不周的。他没能想到，上了岁数的奶奶会生病，会少不了亲人的陪伴。
【三】
林宇在北京工作的第二年，也是银杏叶将黄未黄的秋天，他接到父亲林奕的电话，说爷爷病得厉害，让他叫上在北京定居的二姑，赶紧回来。
接到电话的当天，小宇通知了二姑林捷。林捷毕竟托家带口的，有些事还得处理，第二天才能回去。
小宇买了当天的机票飞了回去，想着，要是可能，让爷爷来北京，找协和医院的知名大夫看看。他让晚一天回去的二姑晚上等他的电话。
但小宇回去的当晚，爷爷和大孙子小宇说了几句话，就永远地闭上了眼晴。
爷爷是肺癌走的，已经查出有半年的时间了，但爷爷奶奶谁都没说，就老俩口自己默默地承担着。爷爷觉得，儿孙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这个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反正都得走，何必影响孩子们呢。就连守在身边的儿子林奕都不知道父亲得了重病。
直到三周前的周末，林奕带着小儿子林宁去看望父母，才发现父亲瘦得不成样子，又咳得厉害，才带着父亲去医院了。
吴眉到这时才和儿子说了实情，说老头不让告诉孩子们，也坚决不肯住院，只让吴眉每天给做点好吃的，陪着他就行。吴眉也很赞成老伴的想法，反正已是晚期，医院肯定也无回天之术。住到医院去，无非费钱费力，还要兴师动众，劳烦孩子们从各地赶回来。自己在家，有老伴陪在身边，该吃吃，该喝喝，该走时也可安然地离开。
吴眉趁老伴住院的这些天，也一再和儿子林奕强调：如果有一天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她也不要住在医院里，不要影响孩子们的工作。她同时也告诉儿子，在她走之前，一定要孙子林宇回来，她要见小宇最后一面。
这大概也是爷爷的心愿吧。爷爷一直撑着，直到小宇回来了，才安然地闭上双眼。
爷爷走后，小宇请了年假，在家里陪了奶奶半个多月。早上，陪着奶奶在隔壁体育场慢走两圈，然后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陪奶奶聊天，听奶奶说一些久远的事情；耐心地教奶奶使用智能手机的各种新功能；晚上则陪着奶奶看年代剧，教奶奶如何从时下的机顶盒里随时选择自己想看的内容……
小宇必须回单位上班了。他和二姑林捷商量着要让奶奶去北京住一段时间，免得奶奶一个人在家睹物思人。
但吴眉说什么都不肯去。她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能安排自己的生活，让孩子们不必挂念。小宇没办法，只能嘱咐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要常去看看奶奶。
回京前，小宇陪着奶奶去了那条银杏大道。
银杏大道是当地的一个网红景点，离奶奶家就两站地。道路两边是两排整齐的银杏，笔直的树杆直直地伸向蓝天，繁茂的枝叶无言地注视着道路上的人来人往。春天夏天的时候，它与其他的行道树无异，葱绿之下一片阴凉；只有到了秋天，它的叶子一片片变黄，随着秋风铺陈在道路上，仿佛给大地铺上了金色的地毯。
吴眉喜欢这个地方，喜欢看那些随风翻舞着飘然而下的金色的叶子，喜欢听踩在这金色地毯上的轻微的沙沙声……
树木一秋，人生一世，何其相似。
爷爷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有一天，接到奶奶的电话。奶奶在电话里无意间提到，有一天出去蹓弯，竟然在小区里转晕了，在2号楼308门口，用钥匙捅了半天，就是开不了门。打电话给林奕，还问，“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帮我把门锁换了？”
林奕赶到母亲家，门口并不见母亲，打电话让母亲到小区门口。
吴眉离开进不去的“家”门口，下得楼来，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家在4号楼的308，居然走错了。
家里人都拿这事当笑话讲。但小宇听了，却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自从爷爷去世后，他很放心不下奶奶，下班后经常给奶奶打电话。有时候，聊着聊着，奶奶会突然说一声“我忘了，炉子上还烧着水呢。”或者，奶奶会一直跟他说同一件事，三遍四遍地重复着。有时，小宇提醒：“奶奶，您都说三四遍了。”奶奶竟然会反问“我说过吗？”
小宇打电话给父亲，让父亲一定要带奶奶去医院看看。医生的结论是：大脑退行性病变。末了补充一句“就是阿尔兹海默病的早期症状，最好不要让病人单独外出。”
小宇听了父亲转述医生的话，有些手足无措，难道奶奶真的是老年痴呆？怎么办呢？谁能陪着奶奶？两个姑姑都远隔千里万里，还都有一大家子的事要处理；父亲和后妈一直忙于他们的小饭馆，还有马上要上高三的弟弟，他们都自顾不暇。父亲说，或者送奶奶去养老院，他抽空考察了几家养老院，有一家条件还不错，也带奶奶去看过了，奶奶也说可以去。
可是，真要送奶奶去养老院吗？小宇太知道奶奶了，她说可以去，是她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
小宇觉得绝不能送奶奶去养老院。他也看过网上的一些介绍和视频，养老院的实际情况比其宣传的差很远。而且，每天和一大群暮气沉沉的老人呆在一起，奶奶的这个病会更容易恶化的。
思来想去，小宇觉得只有他能回去陪奶奶。原本上大学时就想好了毕业要回去工作，陪伴奶奶的。只是，女朋友徐凤那儿怎么交待？徐凤在国外的项目夏天就该结束了，本来说好，等她回来，他们就开始考虑结婚的事了。
小宇想，反正徐凤眼下不在身边，不如先斩后奏，先回去再说。如果到时徐凤实在不能原谅他，就还她自由吧。
想到就做。林宇雷厉风行，推掉了刚刚下来的一个项目，和直管领导打了声招呼，直接去人事部门提交辞呈了。
小宇回到老家小城，奶奶很是意外，但也是非常高兴的，终于有孙子陪她了，她可以不用去养老院了。
吴眉答应去养老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知道自己确实有时候很糊涂，孩子们不放心，也没人有空能陪她。她拒绝住家保姆，觉得自己家里天天有个外人呆着，尤其还要同吃同睡，实在接受不了。小宇回来了就好，这个家还是我和小宇的家。
小宇回来后就在奶奶家住下了，边陪着奶奶边找工作。他找工作的唯一要求就是要离奶奶家近，可以随时关照着奶奶。
机缘巧合，离奶奶家两站地，银杏大道附近的这家建筑材料科技公司改制后正好需要林宇这个专业的人才，林宇也有相关工作经历，顺利入职。
小宇每天的作息仍和原来一样，早起和奶奶一起去体育场溜达两圈，一起菜市场买菜，早餐，然后交代奶奶中午做什么菜，他中午准时回家吃奶奶做的饭。晚上，他下班回来，和奶奶一起做饭吃饭，陪奶奶下楼散会步，然后或者陪奶奶看电视聊天，或者独自忙会未完成的工作。假日，小宇则陪着奶奶四处转转，尽赏小城无尽风光。秋天的时候，银杏大道也是每年必来的。
时光仿佛静止了，一切皆如从前，祖孙俩相互守护着，岁月静好。
吴眉的病情似乎也向好，并没有再发展。两年多了，吴眉几乎没再发过病。这次乘公交外出，是这两三年唯一的一次发病。
但愿这种时候会越来越少。小宇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