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天命】第十三章 往事(2)

“我们被骗了?”

安宁沉静了片刻,恶狠狠道:“他不敢。”

说话间,他又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指引仍在,说明此地并非出口所在。”

然而,他却不敢再将这烫手的琉璃瓶揣在怀中,甚至不愿再拿手去触碰。安宁随即摸出了一杆玉笛,挑着琉璃瓶颈上的红绳。远远看着,形似提着个小巧异常还一闪一闪的红灯笼。

枝头上,黛鹊的身形有些呆滞。因他知道当年基延神君同他座下数位将领便是被围困在此处丢了性命。倘若这里当真有山间密道,那为何连这些修为如此高深的神君都没能找到?伏空承没想到区区一个遮掩密道的妖术,居然瞒过了这么多双慧眼。当年在此处身陨的皆是神族最强大的战士,即便这个幻术是妖王所下,即便需要他的鲜血做引才能破除,但要将他们一并困死其中也未免有些牵强。

伏空承觉得,那老爷子一直不肯道出当年之事的细节,大约便是因为他们这一群神族英豪死得太过窝囊。他琢磨又琢磨,继而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此事对于一个八荒统帅而言有些羞于启齿,若是说出去,当真是挺没面子的!

悄无声息地继续跟着,伏空承明显感觉到了周身雾气的扰动。那一杆玉笛下挂着的东西,就好像是钓竿上挂着的饵,吸引着雾气中潜伏着的暗流。

他并不是第一次来此处,却在过往从未觉察到这股暗流的存在。从前,这里就像是一潭死水,即便使尽浑身解数去扰动它,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而现在,回应竟然出现了!这处的确并非幽闭之地,出口存在,且此刻正受着妖王血的影响。

伏空承环顾周身愈发厚重起来的浓雾,都要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家老父耗尽修为所造的迷阵了。

倘若一开始他们就都错了,这里不是迷阵,那这雾障又为何在他爹老鬼督羽化后才出现,并一直存在了八百年?

这雾障,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视线越来越模糊,就像重重疑云拢上心头一般蒙住了双眼,伏空承不得不跃下枝头靠得更近些。这个距离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偷袭。且在如此厚重的浓雾之下,只有当危险迫近到近处才能被察觉。而那时,可能已经来不及对危险做出反应了。

然而最令人担忧的并不是这个,此二人正在靠近那片焦土,那个隐藏了诸多秘密的地方。若是被他们撞破了那个结界看到洛茵,便是连救她一救的必要都没有了。

安宁此人老辣,定不会留一个活口,以免日后再扯出什么祸端。思忖间,前方突然又止了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一声警惕的质问。

“谁?”

伏空承以为这个问题是抛给自己的,却也不准备亮出真身。当他落到就近的一处枝头上收起羽翼时,安宁又问了一声。

“何方妖孽躲在暗处?”

厚重雾障如尘,模糊了周围的一切。伏空承身在高处,看不真切,只隐约看见一个鬼魅般的白影不知何时已经杵在了那里。

“谁说我在躲?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妖孽!”

这个声音有点儿陌生,却也有点儿耳熟。伏空承一脚踩空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他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因这有点儿熟悉的陌生人此刻应该在结界里头行医救人,且这人还是个武废。

伏空承心道:“姜神医,你这真真是在找死!”

渺渺茫茫之中,安宁看不清对方斗笠下的脸,亦不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他此时背着个累赘,行动受限,也不敢贸然靠近。

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出对方的视野所及之外,他才又拾起了话头,“都不敢露真容,谈何正大公明!”

“我其实倒是愿意再靠近些的,奈何安前辈你对我这个晚辈退避三尺,显得那么不近人情,这很伤人呐!”

“你是神族的人?”安宁显然对此相当诧异,“神族的人为何会在这妖族的林子里?”

“倒是个好问题!”姜裴冥不急不慢道,“这么个好问题,我也想问一问前辈您!”

安宁默了一瞬,却道:“既然你唤我一声前辈,那我问你便答,何来多余的话!”

“你这可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灰白之中再次显了白色的人影,施施而行,叫安宁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姜裴冥继而道:“不过既然你是前辈,且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说出来倒也无妨。只是,待我道明来此地的缘由,前辈你可想好了要扯什么样的幌子来糊弄搪塞我?”

倘若此时只身一人,扯什么样的幌子都能圆得过去。奈何安宁还扛着一个人,便叫他一时寻不出个站得住脚的因由来遮掩此事。思绪倏尔一滞,他觉得自己大约是老糊涂了。既然此事被撞破,那么这个人也就留不得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犯得着同他多废话嘛!

正当时,那个白影已是来到了近处,满含试探地问道:“还是说,其实前辈根本没想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即便对玉笛上挂着的妖王血十分忌惮,安宁也只得先将它收回囊中,毕竟这是离开这个鬼地方的秘钥。他继而将背上的厷奕放在了地上,还顺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随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到了剑柄上。

“说得好好的,怎么就要动起手来了?”姜裴冥闪身自雾中现出真容,语气有些委屈,可嘴角却朝天弯着,“对付我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行医之人,前辈你怎么下得去手!”

右眼角狠狠一抽,安宁对着这张脸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你是……”

“看来前辈你认出我来了!”他敷衍地行了个晚辈礼,“姜黎见过安前辈!”

惊愕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只剩下了淡漠的不屑。安宁讥讽道:“你居然还活着!”

姜神医并没有对这样一句冒犯产生多的大抵触情绪,可见他大约早就习惯了别人都盼着他死的日子。他看起来心平气和,却在对方的伤口上精确地撒了一把纯度极高的盐巴。

“难道前辈的儿子都死绝了,其他人就都得跟着一起短命?”他玩笑般地道,“安老家主,你好歹也是个做神仙的,心眼怎么这般小!”

凄厉的笑声随即在这苍茫烟海之中回荡开,疯癫可怖。就连地上奄奄一息的厷奕仙君也不禁打了个哆嗦。枝头立着的伏空承蓦然沉凝了眸色,觉得这位神医恐知道些他感兴趣的陈年秘事。

安宁道:“当年没直接取你性命实在是个疏忽。冤家路窄便是说的你我,既然撞上了,那就不能让你继续苟且下去了。”

“前辈这是迫不及待要送我上路了?”姜裴冥八风不动,显然并不受他这番威胁恐吓,“当年我不过是不小心在星罗天观脚下撞破了你们的好事,便被前辈追杀了近千年。这些年,我也不曾到处乱说这件事,前辈竟还不肯高抬贵手,实在是枉为仙人!”

安宁冷冷一哼,“到处乱说,你敢吗?”

“我当然不敢!”姜神医诚恳道,“毕竟此事牵扯上了个天帝,即便我到处乱说,恐也没人会信!”

“你也还算聪明,不然也活不到现在。”安宁笑得恶劣,“真是可惜了你这么个人才!前程似锦,却毁于一旦。但你也怪不得别人对你赶尽杀绝,谁让你一不小心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为了保命不惜放弃继承权东躲西藏,可到头来,却还是得为你自己的不小心付出代价。”

“如果这个代价我并不想付呢?”姜黎微微侧了脑袋,挂在嘴角的笑意更甚,且含了一丝期待。

“这可由不得你!”他势在必得,“虽然我老了,但对付你这么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小辈还是绰绰有余的。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啊呀呀,这你可得让我好好想一想!”姜裴冥遂就抱起胳膊支起了下巴开始冥思苦想,遂还谨慎地问他,“是不是说什么都行?”

安宁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那我可就说了!”他笑得春风得意,成竹于胸地道出了自己的遗言,“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

“那你的遗愿是注定不会实现了!”

“这可不是遗愿!”姜神医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这是一桩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倒是狂妄!”安宁眯起眼打量着他,不免有点儿好奇,“但你一个行医之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这么说!你要拿什么来对付我?就凭你手里的一把银针?”

“你是说这个?”姜裴冥大方地展示了他指缝中夹着的三枚长针,感慨道,“前辈真是好眼力!都一大把年纪了,竟还能在这雾障层层中看清楚三根头发丝粗细的东西。不过这个是用来刺激穴位的,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说着,他仔细地把银针收了回去,遂又从容地不知道从哪个兜里摸出了一把香灰,着实与他一身素白干干净净的外表有些相悖。

姜神医道:“前辈,你看这个如何?”

安宁不敢大意,唯恐这披着香灰外衣的粉尘里有诈,“这是何物?”

“香灰啊,前辈!”姜裴冥如实答道,“香灰您还不认得吗?”

似有一阵微弱的风掠过,弱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却将他掌心中的粉尘拂开了些许。

安宁凝眸沉声道:“你莫不是在拿老夫寻消遣?”

“难道我看起来像这么不懂规矩的神仙?”

他郑重地撒了手,粉尘坠落,还未触地便散作烟尘飘扬开,融进周遭的浓雾之中,难以辨认。

安宁赶忙以衣袖掩住口鼻,连着退了好几步,一时不敢吸纳吐息。

“前辈莫要惊慌!”姜裴冥立在原地八风不动,十分泰然道,“若是这香灰有猫腻,岂不是连我自己都要着了道,还是要最先着道的!到时候你要取我性命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难道我看起来像那么蠢且不怕死的神仙嘛!”

他依旧没有说话,余光瞥向身后的厷奕,却见那本就半死不活的废物已是捂着胸口呕出了一口血。安宁见状也不知是不是犯了疑心病,顿觉胸中气血不畅。犀利的目光遂就投向身前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无声地质问着。

前方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姜裴冥再次立在了对方视线可及的距离之内,颇有些玩味地对此作出了解释,“有问题的并不是这一把香灰!”他袖子一扬,仰头对着周身的苍茫浓雾得意道,“早在我主动现身之前,这里就已经布满了芙灵花粉。”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安宁咬牙愤恨难耐,“枉我这些年四海八荒四处奔走,竟没听说过这世间竟还有这种妖花!”

“不稀奇!”姜神医无所畏惧地又靠近了他几步,“不瞒你说,芙灵花是我刚刚给它取的名字,怪好听的吧!”

安宁的眼角狠狠抽了一抽,再次觉得自己受到了戏弄与冒犯。

姜裴冥接着道:“这里是惑西谷,是妖族的腹地,遍地都是妖,冒出几个稀罕的花妖又算什么事!怪只怪这种花委实生得隐秘,又其貌不扬,所以没人对它上心。”

“好一个神农姜氏的子孙!可敬!可畏!”安宁呲牙冷笑道,“只可惜你爹他不识才,否则现在坐在家主之位上的,就不是你那大哥了!”

“太惹人注意未必是一桩好事!”他语重心长道,“就如同这芙灵花一样,低调些才能活得长。”

“那四公子不图名利,甚至为了保命而不惜自毁前程。这千年的苟且,也算是如你所愿了。”安宁语调陡然一降,“但你可有想过待这一世过后,自己的归宿?”

“鬼界吗?”姜裴冥一笑了之,“不瞒前辈,鬼界当家我认识。倘若有一日身死,元神要去鬼界安家,也不大可能会受到怠慢。”他泰然道,“身后之事谁能知晓!混沌界也未必就是个好地方,说不定还不如鬼界逍遥呢!”

莫名被点名的伏空承立在枝头默默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其实和此人并不相熟。

“姜公子性格洒脱不羁,着实叫人感佩。”安宁捂着心口粗喘了口气,遂言归正传,“只不过这花妖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本事,除了扰乱人的气血之外,老夫并未感到其他不适。”

姜神医认真道:“难道前辈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此处受气血逆流之苦的只有你们二位,而我却安然无恙。”

“你是神农姜氏后裔,深谙药理。既然你能识出这是一种从未被人命名的妖花,想来要解起花毒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可就太看得起我了!”他就着长袖将双手往身后一背,以一种说教的姿态道,“这妖花的本事其实根本不在于扰乱人的气血。世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亲眼看到的才是真。殊不知最善于欺骗的便是这双眼睛。”

眉头紧锁,安宁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们做神仙的,都有个隐藏技能,便是天灵。这个,像安前辈这种资历的老神仙不会不知道吧!”他遂意味深长道,“如若眼见当真皆为实,那又要这天灵做什么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姜裴冥神色淡漠,“不过就是想告诉你,你现在看到的,未必是真。”

“你是想说这处其实是个幻境?”

“是不是很意外?”

枝头的伏空承一怔,当真是意外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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