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晏离
昨夜发生太多又颇为突然,我对镜梳妆,回顾着那一幕幕,一句句,时而欢喜时而伤怀,但我心中丝毫不悔。只盼有朝一日,我梳妆时,他能在一旁陪着,我还能替他梳头束发;有朝一日,我们能琴箫合奏,书画共品;有朝一日,我可以起舞只为他,也可以为他洗手做羹汤。
因脖侧有些微红印,我特穿了件高立领衣裳,比往日看起来要更庄重些。
当我关上家门,踏上去歌舞坊的路时,我明白我要放下离别的伤痛,上下求索自强自爱,以期与君相皎洁,与月共澄明。
到了歌舞坊,锦娘说她要去游历一月,以招纳更多有资质的姑娘,让我替她好好经营歌舞坊事宜,需要支出的地方,找晏离便可。我应允。
见锦娘要出游一月,姑娘们都很开心,包括晏离。晏离年方十九,清秀小巧,一直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点违背锦娘。我们皆知晓她过得颇为压抑,于是我常常让曦谷、粲稷几个活泼些的姑娘多陪陪她,但她倒是和温和谨慎的筠梧更投机。
今日要出门见姝儿,我把晏离带在了身边。我告诉她,今日要去见一个可爱的姐姐,只比她大一月。她乖巧地点头。
“晏离,和我们在一起你开心吗?”
她点头。
听说在筠梧来歌舞坊之前,她更是闷闷的,既孤僻又胆小。锦娘虽带大了她,她却不能一直在锦娘身边受压迫。我总希望能她成长起来,走出去,成为一个快乐的姑娘。
“你想走出去吗?”
她没有回答,或许她害怕走出去后自己无法生存。锦娘并无子女,我不知若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她是否舍得这般对待。
“你是不是害怕外面的世界?”
她亦不吭声,我颇感惋惜。
到了月涧茶肆,姝儿已经在等着我了。看到我来,姝儿兴高采烈地喊,“姐姐,这里。”
“姝儿,这是我歌舞坊的妹妹晏离,我怕她闷,所以带出来,想让她多认识个可爱的姐姐。”
姝儿一听,热情地和晏离打招呼,“晏离妹妹好。”
“晏离,这是姝儿姐姐。”
“姝儿姐姐好。”
“可是好事将近啊?”我问姝儿。
“是啊,已经要谈婚论嫁了,希望师傅能帮我参谋一番,看是否是可嫁之人。”
“那你改日约了他来歌舞坊,我认识认识。”
我又转而问晏离,“晏离可想嫁人?”
晏离赧颜未答话。
我于是对姝儿说,“既然妹妹也叫过了,若有合适的好郎儿,也给我家晏离搭搭线。”
“好呀!不知妹妹喜欢啥样的郎君?”
晏离羞涩难当。
“这孩子很害羞的,你也别问了,至少要温柔可靠,真心实意对晏离好的。”
“这自然是。”姝儿转而又说,“姐姐你倒是不找,总觉得该有个很好的人照顾你。”
“对我来说,他如同明月一般,照耀着我每一夜便好。”
(3)梓娘
自夜袭受了惊吓后,我便在吉邶临江靠西桥里一带买下一小青砖阁楼,带着高围墙院子,比草屋安全许多。我在院里放了一个长形大水缸,在一层我可以坐在屋内听雨,二层我可以眺望江景与西桥里的风光,离予蕳竹院也近,若是他吹箫,我还能听到。
而后不久,一位自称梓娘的姑娘登门说是受人安排来护我安全,住在我隔壁,让我有需要了便唤她,她随时待命。
我问她受何人安排,她说,“梓娘是受兄长安排前来,兄长亦是替主办事,不让我多问,命我只需尽责即可。且兄长强调我不得自行跟随,务必听您安排。倘若您坚持要问,便让我说斗篷二字即可。”
如此我猜多半是予蕳秘密安排他身边人所为,但心里仍然不踏实,总想若是能见见予蕳才好。
“那有劳梓娘了。”我行礼表示感谢。
“姑娘莫要客气,只管吩咐。”
不日,姝儿果然带了未婚夫来歌舞坊见我。这男子行事作风倒是与卫窈蓝颇像,谨慎周到,礼貌恭敬,还盛意邀请我去食肆吃这吉邶的名菜,席间对姝儿也一直小心照料着。
事后,姝儿偷偷问我,“姐姐,如何?”
“在歌舞坊不东张西望,自然而然地只关注着你,又细心周到,倒是顾家之人,也适合你的性子。”
姝儿听了很开心,“徒儿相信姐姐,我长辈们也夸他为人可靠,现在我便放心了。”
于是我们就此别过,我一人独自在街上散散步回家。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得身后小声唤道,“娘子。”
我往后瞥了一眼,他戴着帷帽,但我能辨认出是他,我保持镇定继续往前走。
“后日我在竹院。”他小声说道后,停在路边摊位假装询价。
我继续若无其事地回家。
待到后日我去竹院找予蕳,听到他在屋内吹箫,我便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一边作画一边听着。箫声停了以后,我假装成路人讨碗水喝,予蕳便倒了杯茶与我。
“梓娘可是你雇的?”我小声问。
“是。”他继而又小声说,“虽不能靠近你,但从未离开你。”
我不禁嘴角上扬,故作镇定行礼感谢,“多谢公子赏茶。”说罢,即刻离开。
(4)离别
对于秣阳,我始终有愧。时隔一年多,不知他是否与妻子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今日途经西桥里时,我在他院外,瞧见他正照顾着一怀孕女子,他的父母则在一旁与他们说说笑笑,一家子和乐融融。我想我或许该替他庆幸,与他相伴一生的是他现在的妻子。
如今,嫁与予蕳,虽尚不能日夜相伴,但能嫁与他,我亦觉得是一种人生圆满。平日我与予蕳只能假装陌路,偶尔见见彼此。见他安好,我心里就踏实了,但近日愈加少见他了。
已是子时,我仍躺在院里观星,似乎牵挂多了,便睡得晚了。
忽听有人敲门,带着迟疑我行至门口,小声问道,“谁?”
“娘子。”
我一听喜笑颜开,即刻开门,见予蕳一身黑衣还戴着黑色帷帽,我一把拉他进门,即刻把门关好。
待我回头,他已摘下帷帽,向我张开双臂。我扑入他的怀里,他顺势把我抱起来直转圈,看着他眼含深情,我却不敢笑太大声。
待他把我放下,我激动得不知如何言语,只是贴紧了他。
他低头在我耳侧小声说道,“娘子,你也不唤为夫一声。”
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在家中相聚,自新婚那夜,我还没有唤过他夫君,他突然这样说道,我反而有点难开口。
“嗯?”他在催促我。
“夫君。”我小声唤道,忽而眼眶湿润,我何尝不想日日如此唤他千百遍。
他听了抱我更紧了些,仿佛要把我融化在他怀里。
月色清明,笼我二人。
我们静静相拥,却未说话,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彼此明白不必多说。
拥抱过后,我拉他至水缸边,说我常常一人坐在堂屋外,一边听雨一边想他。等到了夏日还要栽上莲花,到时候满院清香。他就温柔地笑着听我说。
我又拉他上二层栏边,“我会站在这里赏月听箫,想象你写字吹箫的模样,虽往往听不大清楚,似有若无,但听见了,我就知道你尚且安好。”
“现在,我陪你一起赏月观星。”他从身后抱着我小声说着,“等太平了,陪你养花听雨都可以。”
其实于我而言,他的安好胜过他的陪伴。
“今日,我见你站在秣阳院外。”他忽而这样说,我转身欲解释,“我……”
他用亲吻堵了我的嘴,温柔说道,“我知道。”
我向前一步,把他逼靠在门边,右手搭在他肩上,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轻声缓道,“你知道,但你还是有些不悦。”
他揽住我的腰,让我更稳地靠在他身上,“是,我要你往后补偿我。”
看着他深邃带点挑衅的眼眸,确定了他想要的补偿是指何物后,我轻轻嗤笑一声。
他把我横抱起来,下楼往榻房走去,我一手环绕在他脖颈上,一手帮他理理鬓发,似有沧桑,心中遗憾不能替他分忧解难。
他把我轻轻置于榻上,躺在我身侧,为我盖好被褥,“又心疼你夫君了?”
被他看穿,我笑而不语。
我们深情对望,却又不触碰彼此。
我想拉他的手,便伸手过去,结果被他一把抓住放在他心口。触得他的心跳,我索性靠在他怀里。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在帐中运筹帷幄,以操纵全局,竟不想娘子的温柔乡最易沦陷。”
我又退后一尺,用手遮盖他的双眼,“如此可好些?”
他放下我的手,握在手中,说道,“为夫的眼自不可一手遮盖,你在我身后偷听,可被我发现了?”
“那你何时发现的?”
“你躲藏的时候。”
“我惯不会偷偷摸摸了。”
“对,你就会明目张胆地攻略我。”他笑说。
“我见着你的时候,你眉目冷峻,我其实有点害怕。”
“那你为何没有退缩?”
我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贪恋美色。”
他笑了笑,说道,“我听闻,吉邶最傲舞姬跳舞的时候,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可是我却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我自己。”
“果然白大人眼明心亮。”
“叫夫君。”
我愣了一下,这回我倒是没叫夫君,只是笑他。
他把我紧贴在怀里,“快叫。”
我偏不。
他便压我身上,贴近我的脸说道,“快。”
我眼见他要热血沸腾,突然冷静,“夫君,你且下来。”
他轻触我唇,翻至我身侧,“乖,睡觉。明日一早我就要去都城,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倘若我回来那日,见你损了自己半分,自不轻饶你。”
“彼此彼此,夫君莫要损了自己一丝一毫。”
他笑笑,摸摸我的头,不再言语。
翌日天未亮,他便起身离开了。看着他躺下的地方变成空荡荡的模样,我心中霎时像六月遇霜雪一般。原本这阁楼只我一人居住时,我不觉得缺什么,而如今他来过,倒像是空乏无物了。我只得安慰自身,这里有了他的气息,有朝一日,我们还可以日夜相伴。
忽而他竟又折回来,原来他还未离开。
“我一走,你便这样伤神,我如何放心?”他坐回我身侧。
“夫君,你去吧,我就一时没适应罢了。”
他递给我一把扇子,是他自小的贴身旧物。
我收好扇子,送他至门口。
与他对视着,我恋恋不舍却尽力呈现笑容。
他满眼心疼,忽而把我环入怀中,深深缓缓地吮吸着我的双唇。
“天冷,回屋,乖。”说完,他转身离去。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我关上门,默然站立了许久。待他残留在我身上的余温散尽,平复完离愁别绪,我转身回屋,上下求索,与君共皎洁,才是我伊花立的婚姻态度,我断不可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