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记忆

忽而一年又过去了,这一年似奔腾不息的水,途径高山、草地、荒原、险滩,来到日历的末段,变换一种姿态,又继续流转。

小时候不觉时光飞逝,每次过年总在欢呼与兴奋中迎接第一声鞭炮声响,第一盘肉馅饺子。后来渐渐长大,过年便越来越不觉稀奇,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才被父亲催着起床贴对联,懒懒吃过早饭,又在等待午饭的到来。待到家人围坐在桌旁举杯祝福时,才又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辞旧,迎新,是多么美好的状态。

记忆中的年味首先是关于吃。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每次到了腊月二十八,母亲总在午饭后早早地活起面来,她把大瓷盆(母亲叫它黄盆)刷得锃亮,用葫芦瓢从面缸里舀出面来,一瓢,两瓢,盆中的面粉堆成了“面山”,再在中间挖出一个小洞,倒上些水,用手搅拌着、揉搓着。我蹲在旁边痴痴地看着,总觉母亲粗糙的手像一个灵活的舞者,在洁白无瑕的面粉中跳跃、旋转。

“阿妈,让我试试吧!”我早已按捺不住想和面了。左边几拳右边几拳,把面翻个个儿,又来几拳,手上早就沾满了黏黏的面。

“这是怎么回事儿?”

母亲笑着对我说:“和面要做到‘三光’——盆光、面光、手光。”说着,她便又示范给我看。不一会儿,一个大而光滑的面团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盆中,映着瓷盆釉面柔和的光,显得神气又可爱。

面活好了,母亲要把面盆放到被窝里面发酵。面盆包上蒸笼布,裹上几层塑料袋,再用被子盖住,就像一个备受关爱的小生命。天气好,面会很快发起来,面团变得鼓鼓胀胀,软软乎乎,有时甚至会溢出盆外。天气若不好,一个下午也不能发起,母亲便要给它们转移“阵地”——放到炉子的热水盆上焐着,到第二天便也能发得很好。每次母亲掀开蒸笼布的那一刻,我都十分惊喜,瞪大了眼睛,看这柔软的白胖的面团,用手一拨开,里面竟还有许多圆圆的气孔,不禁感叹神奇。

最让我期待的就是包包子的时候了。母亲围上围裙,在案板上撒上面补,再舀上一碗面放在边上备用。她弯着腰,把柔软的面团抓拢起来,“啪”的一声甩到案板上,便开始揉面,边揉边撒面粉。小小的案板咯吱咯吱,母亲一手扶着面团,一手熟练地揉搓,几根稀疏的刘海在眼前晃动。这揉面可是力气活,帮不上忙的我就只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陪着母亲说话。

大块的面揉好后要割出来一小块,揉成长条,再揪出面团。只见母亲一手握条,一手揪面,一,二,三......大小匀称的面团整齐地站在案板上。该是我出手的时候了。我把面团揉成圆球,压扁,擀成中等厚度的圆皮,就可以包馅儿了。

我最喜欢的是胡萝卜粉丝馅的。胡萝卜搓成丝,粉丝泡软切成小段。锅里倒上油,把五花肉块往里一倒,滋啦滋啦,肉越练越小,油越来越多,肉的香气瞬间弥漫整个厨房。等肉变成褐色,缩成小块时,再把胡萝卜粉丝连同葱姜等调料往里一放,翻炒,调匀,这馅就算调好了。橙黄的馅料中带着葱花的绿意,瞧着都要咽口水的,更何况香气还萦绕鼻尖呢。我把白白的面皮捧在手中,只觉得凉津津,软乎乎,裹上馅儿绕着圈子捏出花纹来,最后大拇指一按,就是一个圆溜溜、俊生生的包子。我和母亲、妹妹说着笑着,身旁的竹胚子上渐渐摆满了包子。

“够一锅了。”母亲说着就铺好蒸笼布,把包子均匀摆在锅中蒸上。在这过程中是不许掀锅的,若是漏了气,包子便蒸得慢了。水蒸气越来越多,夹杂着馍香溢满厨房。“快熟了,快熟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吃上一口了。等到母亲一打开锅盖,只看见包子变大了个头,穿上了珠光宝气的白外套。母亲把它们拾出来,顺手递给我和妹妹:“吃吧,刚出锅的好吃着呢!”是呀,咬上一口,胡萝卜软糯,粉丝筋道,肉丁香脆,葱花鲜美。我和妹妹吃得眯眼点头,笑意盈盈,直呼还要一个。

整个下午,母亲蒸了一锅接一锅,我和妹妹吃完一个还要一个。直到肚子再盛不下任何东西了,才发现暮色早已悄悄降临。家家户户的灯火点亮了,炒菜的香味弥散了,锅勺起落,出门劳作的人们回来了,三两围坐话起家常。

吃完晚饭,父母俩便在院子里支起锅来,开始制作饭后“零嘴”了。这“零嘴”便是角叶子。角叶子的制作方法很简单,把面擀成薄薄的圆皮,撒上黑芝麻,再切成一块块扑克牌大小的三角形,就等着下油锅了。父亲往锅里倒上半桶油,母亲左手端着竹拍子,右手轻轻地把角叶子放进锅里。只听“刺啦刺啦”,油冒小泡了,角叶子也鼓起泡了,身子变得卷曲。父亲拿着长竹筷挨个翻着角叶,很快地,它们就由白色变成金黄,散发出一种麦香的味道。如果在和面时加的是盐,这角叶就是咸香口味,倘若加上糖,便是香甜的味道。我最喜欢咸香口味的,因为小时候零嘴少,光吃饭菜、包子就显得单薄。能在饭后加上点炸果子,那可真是极大的幸福啊。父亲把炸好的角叶子捞到盆里,等到扣凉了,母亲便用大袋子装起来,系上口。饿了馋了的时候,捏起一个吃,咯嘣咯嘣脆又香。小孩子们在家门口做游戏的时候,小手里也拿着一片角叶子,边玩边吃,快活得很。

那时的我们都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总觉得做面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直到自己长大成家以后,才明白家务的繁琐。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从早忙到黑,从早晨院子里的清咳声忙到晚上灯光下的洗漱声,每一声都很多年以后仍储存在我记忆中。

人们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过年,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又不仅仅是吃而已。包子、果子这种传统的中国美食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平常了。但在儿时以及现在的我来看,母亲手中那刚出锅的包子味道,刚炸出的角叶子味道,堪比任何过年的糕点。直到今天,每到过年,我还会时常思念这包子、果子的味道。尽管在城市里包子、果子随处可买,但谁又能知道母亲的包子、果子里填满了多少心意呢?我想我的思乡之愁就是胃里的乡愁吧!

陷入这思念中又何以解忧呢?唯有回家了吧。于我而言,无论走到哪里,对于故乡的记忆总是那么细微而具体。一个母亲蒸的包子,一盘父亲做的好菜,一张家庭合影,一声方言问候,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院子外锈迹斑驳的红色大门……太多太多的画面,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想起。于是所有的思念积聚着,在年的脚步又近时,当初离开时那“雾里的挥手别离”又变得愈加清晰。当我大包小包拎着行李,抱着年货再回来的时候,父母总会绽放最热烈的笑脸。一边接过行李,另一手揽孙女抱入怀中。踏进家门,就是一桌准备好的饭菜。

“快洗手吃饭吧!”母亲招呼道。父亲盛的米饭总是堆得满满的,不管我直呼“吃不下,吃不下”他总固执地递到我手中。嘿,又是一个花色漂亮的新瓷碗,晶莹洁白的碗上画着傲放枝头的红梅,看得人心里也明明亮亮,心花怒放。

母亲总是说新年添新碗,每一年都是崭新的。小时候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别急,我来拍一张再吃。”“咔嚓”一声,团聚的画面定格在照片里。此刻,正像汪曾祺所言的“家人团坐,灯火可亲。”我们都享受着这一年最美好的时刻——团聚。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众宾喧哗。我们只是简单地坐着,聊着,看着桌子上熟悉的菜肴,尝着菜肴中想念已久的味道,便心满意足。

人总是这样,轻松拥有时一切无感,难得的时候却觉珍贵了起来。离开家后,才发现团聚之难。经历过去年的春节,我更能体会到过年的意义。仿佛在漫长的寒冬中每个人都安静地在等一个春,迫切地盼一个春,努力地迎一个春。这迟到的春天告诉我们要认真地过每一天,每一年。奋斗在新一年的路上,我相信明年的春节,又是一个幸福欢乐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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