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男人有约(八)

有一天傍晚。在家门口的路上突然碰到了黑子。我们很久没见面了,突然见面,又是在草木皆兵的情况下,一时四目相对不知所措。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低声地对我说:

 “以后斗你爸时,你不要在后面跟着,你要小心点,别人都说你要翻天呢。”

这话看似无头无脑,但我心里明白。“翻天?黑子,这话要是无知的人说,我不怪他。你也觉得是这样吗?”一句话道出我无尽的委屈。

“我是听别人说的。”黑子显得有点局促。

 “我们都是在同一个天底下长大的,这个天是党的天,我往哪翻啊?”我委屈而气恼。

从回到农村我就一肚子的委屈。在生产队里干活,生产队长欺负我,总是找茬,不是说我铲地时草没锄干净,就是说我干活磨洋工。给我派最苦的活,给我记最低的工分。我不敢做声,不敢有意见。只有跟黑子才可以放肆地讲几句理。

 黑子知道我的处境,也知道我历来孝顺父母。但是在大革命的形势下,他帮不了我,救不了我。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做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是一天中午。依照村革委会的规定,在吃午饭之前,“反革命”必须游街。爸爸前脚走了,我后脚就跟了出去,手里拎一个酱油瓶子,假装到供销社买酱油,然后躲在供销社,隔着玻璃窗窥视马路,目光跟踪着爸爸的身影。此时突然看到几个女人从一条胡同里冲出来,其中一个一把揪住了我爸的衣领,随后就把一个纸糊的大牌子挂在了我爸的脖子上。我看得出她是我妈妈得罪过的那个婶子。我来不及思考,拎起瓶子就冲了出去,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把就把那块牌子扯下来,举起瓶子朝那人头上砸去,大声说:“你要敢动我爸,我叫你遍地找牙!”围观的乡亲们把我拦住,一顿劝说,大家各自散去。这事很快传遍了周边的村子,从此我孝顺的名声传开了。左邻右舍的都说,真没看出,这丫头平时老实得像猫儿一样,这会儿,咋这么厉害啊?一定是在县里念书,跟那些城里人学的。

这么大的事,黑子能不知道吗?估计“翻天”这词儿不是他发明的,肯定是那些革命派背后议论这事的严重性时说的。

“那以后斗你爸,你就不要出面,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黑子很认真地说。

 “我家也是贫农啊。我爸他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什么反革命,他就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那段历史也是时代造成的。我不能抛弃他不管。他挨斗,我不放心,我跟在后面也就是怕有人动手打他。”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个时代,真是一个是非颠倒,甚至伦理丧失的时代。为了一个派别之争,多少夫妻反目,多少父子向背。很多孩子为了向党表达忠心,揭发被打倒的父母的“罪恶”,更有甚者,声明和父母断绝关系,以为这才是革命。

黑子了解我,我认准的事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他不再做声,夜幕下,我们默默地站着,默默地。我知道黑子他没有恶意,只是好心提醒,怕我因受父亲牵连而再遭什么不虞之祸。

 “那你自己注意点吧!”黑子沉默了很久,显得无能为力,轻轻地扔下这句话走了。他知道,跟我说再多恐怕也改变不了我的固执。

这是我们自回到农村以来最长的一次谈话。看着黑子的背影,我突然感到很孤独。原来黑子想跟我谈理想,我很有点不以为然。现在我想跟黑子讨论讨论这些不合事理的东西,他却不想听,或者不敢听。一个鸿运当头的人谁愿意去触反革命的霉头呢?我感到自己此时就像瘟神一样,所有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孤独、无奈、困惑、彷徨、惊恐包围着我,我像一头羔羊被抛弃在无边的荒原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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