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 跟着沾光

即使是盛夏，每当夜幕降临，放勋家的小姑娘也欢喜(喜欢)在灶门口呆着。火焰儿灼得白天里粉嫩水润的脸蛋红得欲滴出血来，连眉毛尖尖上都滚出来汗珠子……

放勋妈心疼坏了，一手拉风箱一手拿毛巾不停地去拭了汗水。小丫头安静得出奇，放勋妈瞧不得这古怪，偶尔自个儿就也把头往灶门口凑凑，“这灶里头的火有啥好看的！这脾性还总是有出格(和别人不一样)的，要不私下头(瞒着别人)再去请道符……”

小姑娘可不这么想，她怕黑，总觉得这世间一切的污浊和忧伤全是由黑暗滋生的。沾上这灶里的光，她觉得自己的心在这炽热里雀跃，情在这簇动里舞蹈。一起沾上的不止是豪迈！洒脱！……火焰灼灼，自由热烈。是华丽的绽放、是肆意的宣泄、是动情的告白……火影绰绰，随性娇娆。是凤凰涅磐、是龙跃鸿矫、是千树花开、是万枝柳展……

放勋偶尔坐在灶门口帮忙添把柴火，就着这光亮，膝头上翻些医书。火舌在锅底撩得欢快，纸上沾过来一层薄薄的光，火红的、浅紫的、桔黄的、深褐的……透过满屋子袅袅的蒸汽，几份安宁、几份温馨……

小姑娘便以为，凡是沾了光的，定是镀了明艳、带了温暖、拥了张扬、屏了阴暗晦涩的……

佘家庄的老少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这不，后庄国升家的三小子放器升了官，一下子就成了整个房族里的“太阳”。

远房近族的觉得这下定能跟着沾了光，那是一个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连带着脸上喜气洋洋、走路都脚底生风，头顶的天空也仿佛要比佘家庄别处的要高出来半截……

秋收时分，趁着地里头人多，国升当众表了态，“嘿嘿，三小子谋得这苦差事，忙！……平日里不得空，过年总归是要回的。老的少的到时候有啥难事儿说话……”

到了晚上钻进被窝，国升婆娘对着一通数落，“你白日里许了愿心(承诺)，惹得族里头那几个破落(困难)的紧赶着帮你把活儿做了。黑天里(夜里)，隔壁国钆家的把只下蛋的母鸡都送来了，还顺带了个大饭瓜(南瓜)。到时候求上门来，看你怎么收场……”

“嘿嘿，”国升笑得那是个得意，“臭小子，出息了。倒先叫老子跟着沾光……呵，下蛋的鸡，关窝里边留着，一天5分，十天5毛……”

在这佘家庄，凡是跟着沾了光的，那便容不得自己再平凡。国升这喉咙里自觉就开始发了痒，有事没事发出来两声“官咳”，手上端个搪瓷缸，踱了八字步，张口闭口，“我家三小子今儿出差了”、“我家三小子今儿登台(作)报告了”，穿身三小子寄回来的旧工作服，腿子是满村子溜达得欢，“嘿，这三小子，一年发几套，穿不了(完)，老子跟着沾光哩。这做工、这面料……”

到了腊月，搬把竹椅非得在院子外的路口坐着。顾不上西北风刮得脸皮子皴裂，把脖子可劲儿缩进衣服领子里，那眼神也拿意味深长的余光瞥了路上往来的人，“嘿嘿，等着吧，总有要求到门上的时候。到时候，这光叫谁沾、不叫谁沾的、沾多少……还不得先过了我这关……”想想就很美，再沾上点斜射过来的阳光，这风也就不那么冷了。趁着喉咙里这点痒意，再来两声“官咳”。

佘家庄的年来了，落地即化的雪搅出来满村子的泥泞。国升家的“太阳”未进家门就很不开心，“一天到晚的不晓得瞎忙了些啥，丁点儿眼力见也没有，没事干就去窑场捡些破砖把这路铺铺，瞧给我这鞋脏的……”

国升婆娘拿布头蹲下身子去擦，这“太阳”屁股还没坐稳，润口茶清了嗓子，首先盘问起家用开支来。

一边规矩立着的国升俨然成了佘家庄学堂里的孩子，低着头捧了破帐本一一汇报得清楚，“……日常工分只够管了屋里头的开销，但今年总归(算)家运还是好(运气好)的，落(剩下)了圈里一头壮(肥)猪的钱，全年盈佘186块5……”

“太阳”听得烦躁，“……一年到头(全年)，剩得这点钱，还不够我年初三去趟‘对象’(女朋友)家的……人(对象)长得雪白粉嫩，关键还能沾她老子的光再升升……算了，拿180来，留6块5给你们。……衣服都是我寄的，也不晓得你们哪儿要用钱？！……”

房族里的老少还没来得及上门张了口，“太阳”怀里揣着180，手里头顺带拎了还下蛋的母鸡就离开了佘家庄。

新年的空气里透着点冷竣，这在佘家庄实在罕见。国升俨然成了三月三庙会上打了花脸的小丑，低了头敛了气打着哈哈儿应付，“哈哈……哪得空在家呆着，奔前途去了。等两年，大发达了！嘿，老的少的就跟着沾大光吧……”

……

时间悄摸(偷偷、悄悄)溜得快，眨眼间正月就过去了。小姑娘心里头还牵挂着那只会下蛋的母鸡，它连灶门口的光也未曾沾过，一天一个蛋，勤勉克己。在这新岁新年，却落了个远赴异乡，前途未卜的命！愿它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