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癖吗？

很多人很多文都会以明末著名文张岱的“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这句话为论据，来说明人一定要有癖才有情，才可交。

我看了这样的文章，每每都会心生惭愧，因为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爱好可以称得上“癖”的，那自己岂不是一个无情的不值得朋友交的人了吗？于是，开始深刻的自我省视，但无论怎样深入检查，都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说是一个“无情”之人，朋友嘛，也是有两个的。

既然自己没有问题，那肯定是张岱的话有问题。于是找来《陶庵梦忆》仔细读，“人无癖，不与可交，以其无深情也”出自《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一文。

张岱在这篇小文中写了他的一个好友祁止祥。说此人有各种癖，音乐、美术、蹴鞠（足球）、戏曲等等，皆入癖。其中最癖的是“娈童癖”，这个人在明末的各种颠沛流离中“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此人抛弃妻子如脱鞋一样，而对一个娈童却视为性命一样保护。如此有“深情”之人，恐怕为大多数人所不屑吧。

张岱乃名士加狂人，亦是癖好众多。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写了篇墓志铭，这是典型的名士狂人风范。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如此总结自己前半生：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张岱的这段自述，张狂中透着凄凉。众多的癖好中，与他的好友祁止祥一样，也好美婢娈童，难怪他视祁止祥为“深情”之人了。

这样看来，对于张岱的这句“人无癖，不与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我们大可不必认真。这话只适应于名士狂人，诸如北宋米元章迷恋石头，呼石为兄而被视为癫狂，人皆称之为米颠。王羲之爱鹅成癖，竟成已之软肋，为人利用，为之抄写《黄庭经》。其子王子猷亦有父风，嗜竹成癖，呼竹为“君”，并称“何可一日无此君”。这些名士的典型特点就是“癖”，无“癖”就成不了名士了。明代的袁宏道就在《与潘景升书》中给名士下了一个这样的定义：“世人但有殊癖，终生不易，便是名士”。但如米元章、王羲之等人，实在是离我等红尘中的芸芸众生太远了。有才之人有癖，会被世人传为美谈，视为名士；无才之人如果也有癖，那肯定会被世人嗤为笑谈了，视为疯子了。这就如西施皱眉头是美丽的，东施皱眉头就要被人打了是一个道理。

其实张岱并不是说“人不可无癖”，而只是说作为大名士的他不喜欢结交无癖之人而已，这只能是他的一家之言，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人不可无癖”的是清人张潮。张潮在其书《幽梦影》中说：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张潮的这段话仔细品味一下，好像是站在艺术家的角度上说的。同样不能作为我等世俗之人的一个标准。试想一下，无蝶之花、无泉之山、无苔之石、无藻之水、无藤萝之乔木世上多有，那么，无癖之人世人也随处可见，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红尘中的大部分人为了生活而终日劳碌奔波，哪有那么多的余暇去“癖”呢？

明人袁宏道在其书《瓶史·好事》中有这样一段话谈及“癖”：

“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气者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

这段话所举之人也都是名士才子，且从最后一句“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来看，袁宏道所谓“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是指那些名士才子们所极讨厌的汲汲于功名富贵者。和吾等市井小民相去亦远矣。
由此看来，“人不可无癖”这句话是存在于名士狂人的朋友圈中的，和我们小老百姓没多少关系。 或多或少，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但能达到“癖”的程度的，就不是那么多了。我们大可不必因为自己无癖而感觉不好意思，我们更大可不必担心因为自己“无癖”而交不到朋友，因为，名士狂人毕竟是少数，芸芸众生中更多的是没有什么“癖”的平常之人。

想到这里，心上轻松多了。可以没有什么负担地来欣赏一下名士们的“癖”了。于是，想到一个问题，名士们的这诸多“癖”中，有没有高下之分呢？林和靖癖鹤，米元章癖石，王羲之癖鹅，阮籍陶潜癖酒……这几个好像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突然想到世上有那么多“癖”钱之人，如那几个全世界有名的吝啬鬼，这几个人对钱的癖好可谓是登峰造极了，他们为什么不能入名士之流呢？应该不是钱的问题，钱和酒和石和鹤等都是客观之物，本身无所谓高下。那剩下的只能是人的问题了。《世说新语·雅量》有一则小故事，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故事是这样的：有两个人，一个好钱财，一个好木屐。且这两个都不是普通人，好钱财的叫祖士少，是大名人闻鸡起舞的祖逖的异母弟弟；好木屐的叫阮遥集，是大名人阮籍的儿子，和其父一样嗜酒狂放。这两人对自己的所好都是亲自动手操持，不放心让别人代办。当时人们觉得，无论是钱财还是木屐，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个牵累，因而一时无法判定这两个人的优劣高下。大家都知道，魏晋那个时代，品评人之高下是一种风潮，于是就有好事之人想方设法也要将这两人一决雌雄。有人到了祖家，看到祖士少正在数钱，客人来人，还有点没有数完，于是就把剩下的钱放到背后，斜过身子来挡住，神色极不自然，原话是“意未能平”；这人又到了阮家，阮遥集正在亲自做鞋，看见客人来了，没怎么搭理，看着自己做的鞋，感叹了一句说：这人啊，一辈子不知能穿坏几双木屐。神色悠闲自在，原话是“神色闲畅”。于是，这个人把自己的观察所得传了出去，于是，祖士少和阮遥集两人孰高孰下，就有了分晓。

从这则故事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所谓的癖好，你喜欢啥其实都可以，关键是你能“癖”得坦荡“癖”得自然“癖”得天地无私，如果你能达到此境界，那么，恭喜你，你就成功跻身名士之流了。

再回到文章的题目，面对“你有癖吗？”这个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心胸坦荡地回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无论有无，都不会影响我们的交友，更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有癖固然可名士，无癖亦非就俗人，癖之有无，顺其自然就好，诸君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