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坐在院子里,二郎腿上搁着把破二胡。他很悠闲的样子一边拉、一边哼。前面的小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一盒烟、一块松香。夕阳从他的后侧很温和地晒过来,在阴影中的他那张被岁月打磨成古铜色的脸洋溢着无限幸福。我想,此时所有幸与不幸都与他无关了,此时他是一个从沉重生活中解脱出来的人。
我也常常在这个时候抱一本书,坐在凉台上,任爸爸的二胡声潮水一般,涨得跟我的思绪一般高。可当二胡声戛然而止时,常常会把我重重地摔回现实。象所有的男孩子向往流浪,渴望坚强一样,这时的我渴望拥有一把二胡,渴望拥有爸爸拉二胡时的那种心情。
不知为什么,等到了念初中,爸爸才开始教我学二胡。其实,爸爸的二胡拉得很糟糕(这是等我再长大一点才感觉到的),加上他又不懂得该怎么教,我学了好几年,竟连一首象样的曲子都不会拉。但我还是很迷恋二胡,迷恋爸爸的二胡声。我不知问过爸爸多少次,问他以前是怎么学会拉二胡的,他总是答不上来,说的也都是什么凭感觉、凭兴趣此类的话。当时我就想:爸爸真笨,连自己怎么学会拉二胡的都不会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音乐真的是一种靠天分的事业,是要凭感觉和兴趣的。
生命中有一种美丽的东西叫期待。寄宿在校的我最期待星期六的到来,因为周末就可以回家听唱机,听爸爸的二胡声。只有唱机和爸爸的二胡曲子才不会让我不高兴,才不会给我压力。
不知有多少个月光爬满窗的夜,音乐溢满整个房间,我不想开灯。这样,眼睛也许会暂时失去意义,但我的耳朵,那被浸泡在其中的灵魂,都会变得高尚。此时你无需考虑音乐会带来还是带去孤独,无需考虑讲台上老师严厉的目光,无需考虑父母那期盼的眼睛——什么都不用想。
小孩的心灵是最纯净的,音乐也只有长在乡下才会显得纯洁。那抛向蓝天的响指,那悠扬的橹声,那蛐蛐的鸣声,还有风的、雨的声音……也许是想得太多,又往往没有答案,我变得很忧郁。
喜欢音乐的人怎么会变得忧郁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只是成绩不太好,在人面前很腼腆,一点也不象粗犷硬朗的渔民的后代。爸爸妈妈及全家人都认为是唱机害了我,背着我就把它送人了。爸爸也越来越少拉二胡了。放学回到家里,我只能抱着那把破二胡,拉一些不成调的曲子。
炎热而让我恐慌的七月很快就到来了,结果,我中了所有人的猜测,果然连最差的高中都没考上,全家人于是就只有在叹息声和埋怨声中失望。这样的季节里,似乎所有的朋友都离我远去。没有了唱机,没有了二胡声,夜来月光爬满窗,孤寂也溢满整个房间。
失望归失望,爸爸还是托人送我到一所美术学校学画。在开学典礼上,老师说美术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可我怎么也不相信,我想音乐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
坐在画架前,那摆放几何形体的画台似乎就是一个表演的舞台,那些物体似乎都是台上表演的人,有的正在引吭高歌呢!我自己正是一名痴心的、孤独的观众......就这样傻傻地想着,有时下课了也没有回过神来。
当画画有点基础时,我就开始画许多音符、古装戏的人物及古怪的乐器。有一天,就画了一把破二胡。
“一把破二胡!?”背后传来一声忧郁的声音。
“一把破二胡!”我也说。
那天,我们躲在画架后面小声地讨论了许多有关音乐的话题。没有什么比音乐更能理解人、沟通人的。这样,我认识了一个跟我一样喜欢音乐的女孩——遥。
遥是一个雨迷。问她为什么喜欢雨,她说因为下雨的声音是一种很好听的音乐。她喜欢独自在雨中漫步,喜欢细细地去体会美丽的雨花。她晚上睡觉前听不到雨声就会失眠,所以,在没雨的日子里,就会放一些雨的录音,要么打开一个水笼头,让雨水嘀嘀哒哒地打湿自己的梦。我笑她神经病,她也笑自己神经病 。
“天气又凉了!”她淡淡地这么一句就会把我的心打得凉凉的。
秋是一个浪漫却伤感的季节,在那个季节里我有了爱,我也开始了写诗作歌。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写的第一首歌的歌词:“坐在曾经的秋天/看两三飘落的枫叶/听两三远去的雁声/那数枫叶的人呢?……”那时我没有失恋,不知为何写得这么伤感。遥很喜欢它,高兴时也唱,忧伤时也唱。我说,我们不会长久的。她说,随缘吧!
雁儿南飞时,冬季大概不远,接着就下起了雪。那段时间我相当迷信。我想,人不仅在长大,也在慢慢地变老。等到有一天我要去天堂了,天堂里会不会有好听的音乐呢?如果没有,我能带些去吗?我又该怎么带呢?能让音乐变成可以触摸的美丽的花装进我的口袋吗?
……
“我们来听雪的声音吧!”遥很小心地把我从幻梦中叫醒,然后轻轻地把窗推开。
我们什么都不说,静静地趴在窗台上,感觉着那静簌的天籁。等我们的灵魂从飘雪中回来时,全身都已冻僵。于是我们相互呵着冻红的小手,于是我明白天堂里也有音乐,那里有世界上最纯美的音乐。所以我想,到时我不用带上音乐就可以轻松地离去。
雪,一天两天,第三天就不下了。我想,是不是被昨晚的黑夜带走了呢?总好怀念雪,怀念下雪的声音。在没雪的日子,我们站上凉台,放一些有关雪的音乐,然后撕碎一张张白纸,随风放飞。在飞舞的纸屑中,我们感觉着雪、哀悼着雪——
音乐是一段缠满回忆的路,在许多年以后,我总不能忘记美校的那段时光。于是就翻出以前的老歌,没日没夜地唱。每当面对过去,面对音乐,我都会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和眼泪。浸在音乐里可以暂时无忧无虑,只是什么东西都不在你手。所以我明白岁月无情,也开始珍惜生命,也才醒悟自己当初不该把理想放弃。是人越长大各种欲望也会越来越强烈的原因吧!于是我第一次慎重其事地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我要去完成自己的理想,我要去学音乐!
这样,我开始了流浪,开始写许多有关流浪的歌。鲁迅说:“人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实现自己的价值观。”窜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有好几次我都曾为自己的生存而烦忧。没有钱,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但音乐除外。在没钱又没事的日子里,我就会坐在地铁冷冷的台阶上,听那些“可怜”的人拉二胡、弹古筝。在《二泉映月》中,在《高山流水》中追忆往事。走的时候会在那只生锈的小铁盒子里放上我翻空口袋才摸出的小钱。我想,此时的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音乐不能给我所有我想得到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它,它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