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每个周末,我都会到父母家吃一顿午饭或晚饭,陪他们聊聊天,家长里短的闲扯一番。
人岁数大了,其实更喜欢唠叨,琐碎的事情,在他们的眼中,已经被扩大了,然后当他们转述给你的时候,又像一道已经味道足够重的菜品,生生被加了几勺生抽酱油,滋味变得五彩斑斓。
我最近心情不好。一是上班事情太多,脑子总是很乱,再一则,感情方面不是很顺利,相处了一年的女朋友最后还是因为理念上的差异,最终分了手。成年以后的恋爱,我觉得碰运气的成分大过了情感上的冲动。你觉得一切的发生都在你的深思熟虑之下,却还是逃不过某件小事上的冲突。成长的代价,就是越来越深掘出了自我,越来越不能更无私的付与感情。年轻时的冲动,随着人生经验的丰富和内心的成长,逐渐零落,像在雾气中苒苒的火焰,虽然是在燃烧,却始终无法通透的绽放。
来到他们家里已经晚饭的点儿了。很快,饭菜齐备,我看着满桌子的好酒好菜,重重心事,略微往心坎儿外面挪了挪。
“最近有个事儿,你都不知道吧?” 老娘不疾不徐的加起一个鸡腿,我以为她是要给我的,碗端到半路,她手一拐,把鸡腿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我眉毛一挑,“说吧,别卖关子啦!”,就事抬手,自己夹了另外一个看着应该是盘子里最大的鸡腿,放进自己的碗里。
“别听你妈瞎唠叨,净讲点子没谱的事儿。” 老爷字出来插话,眼睛在菜盘和我碗里转了一圈,手里的筷子轻轻一转,我那大大的鸡腿,像变魔术一样的跑到了他的碗里。
“你甭管我,我爱跟我儿子说。” 老娘毫不示弱,“我跟你说哈,你还记得咱家隔壁住的那一对母子么?”
我轻轻挑动了一下记忆里覆盖的干草,一个柔弱的影子一闪而过。
“大概有点儿印象,怎么了?他们早就不住这儿了吧?这都多少年了?”
“那天我听咱们小区看门的说,那娘俩在外地被人害死了,诶呦,好像是那女的卖淫,后来被人拐卖了,跑的时候给打死了,后来孩子也被人给弄死了,那孩子都挺大的了吧?一直都感觉他们家人都疯疯癫癫的,可是没想到弄这么个结果,也怪可怜的。” 老娘一股脑的把信息都辄了出来,然后突然停下来,闷头吃上了鸡腿。
“不会把?那帮人又瞎嚼舌根儿。” 我嘴上说着,心里稍稍颤了一下。
“就你妈瞎打听这个,没影儿的事儿都,赶紧吃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说罢,夹着第二个鸡腿儿的筷子,顺溜的送到了嘴边儿。
酒足饭饱后,我又照例陪他们瞎扯了一会儿,就开车回了家。回到家,我按自己的习惯,打开了音响,然后躺在床上,希望一阵迷离的钢琴乐曲,能够占据我的大脑,清空一切,只给我一个无梦的安慰觉。
可是,事与愿违。躺在床上的我,耳边钢琴乐曲,声声入耳,忽然睡意全无。老娘在饭桌上说的话,让我感到心里一阵不安。
我翻身下床,坐在黑暗的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我的记忆像被凿出了一个裂缝,朦胧仿佛看到了一个留着中分,脑袋像个大蘑菇一般的男孩,他冲我笑笑,然后一转身,逐渐消失在渐渐散去的烟雾中。
认识程浩的那一年,我上高一。
学校的日子还没有现在的孩子那样难熬,刚刚进入高中,也谈不上多么重的课业负担。下了学,无非是几个同学一起打球,聊天,吃东西,谈恋爱。日子过得懒懒散散,倒也无忧无虑。
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日期,也记不清那天是晴天、阴天?只能说我现在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时,唯一能够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就是那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我下学早了。可能因为学校里同学凑巧都在放学后有什么安排,不过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我偶然失去了与任何一个熟悉的人交谈的兴趣,这样的情况经常会发生,有时我觉得就好像女生们每个月总会有几天莫名的向别人发脾气一样。于是,我应该至少提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回家了。
在我走上回家的楼梯时,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像一把被遗弃在角落里很久很久的破烂雨伞一般,突然张开在了我的眼前。
那是四楼的楼梯口。
而他,就那样傻呆呆的坐在楼梯口前。
外面的光线透过每层楼梯间的窗户照射进来,却刚好停留在他脚下那一阶楼梯上,让他整个人躲藏在淡淡的阴影下。
我们的眼神相遇、停留、交错,时间还不够放一个响屁。
没错,那个隔壁家的孩子,我心里想着,脚步向着家门口迈去。
这孩子真傻,为什么不带把钥匙,或者出去走走,就这么傻坐在这儿?从我跨过他面前,到将手伸向自己门把的五、六秒钟时间里,我像每一个自以为是的地球人一样,冒出这样略带嘲笑想法。
我按下门把,掌心的反馈明确的提示我——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而不是从里面用门栓别住的。人的感觉真是敏锐,就算是门把在被手掌压下时,那么细微的晃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帮我确认——门是锁住的——家里还没有人回来。
于是我将手伸进书包,搜寻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家门钥匙。
“我靠!” 我真的是情不自禁。
虽然刚刚我对那傻小子轻蔑的想法并没有被我无耻的朗诵出来,我依旧感到脸上一阵发烫,因为,我他妈也没带钥匙。
于是我回过头,问道:“嘿,哥们儿,你家里也没回来人呢?”
我发誓我问这问题,并不是由于内心的尴尬。(好吧,我承认自己嘴硬。)
那家伙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什么,带的肩膀一晃一晃,好似没有听到我叫他一样。
“嘿~邪门儿了。” 我嘴一撇,心想你丫装什么呢?有没有礼貌?打招呼也不回。说着,我冲着他走过去,怎么也得让这小子知道知道,什么叫教养。
那家伙坐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我走到他身旁,又接着向下迈了两层台阶。我扭过头,刚要说话,他似乎也知道有人走到自己旁边了,一抬头跟我打了一个照面。
“靠!” 不看见还好,我这正脸一看他,心里一阵气呀。这家伙带着个耳机,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原来我刚才说的话,他压根儿就没听见!
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那家伙用了生生两秒钟的时间——说真的,足足两秒钟,让我觉得已经过了一夜,而我马上要去上学了——才呆呆的摘下右边的耳机,用满脸的茫然回应了我一下。
“啊?” 那家伙从喉咙里生生挤出了一个发音。
“你住403吧?” 我翻了个白眼,无奈的问。
“嗯。” 那家伙又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个发音。
“好吧。” 我真的很无奈,我当时心里的反应是,如果按这个节奏聊天,人这一辈子也只够完成一次对话了,还是不太像样的对话。
我向他摆摆手,跨步迈上两节台阶,向着家门口走去,但是忽然又想起自己没有家门钥匙。叹了口气,我无奈的转过身,准备下楼去院子里透透气。
”真该死,忘了什么不好,非忘了钥匙“,我心里想。
“你要下楼么?” 那家伙问道。
我已经走过了他坐的台阶,听到他问,便回过头来,“嗯,去楼下小超市看看,你去么?”
他看着我,表情木木的,接着下巴左右晃了晃,说:“不去。”
靠,不去你问我干嘛?”我心里真是一肚子气,心想,今天就不该和他搭话。
可是在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听的什么?”
“Beyond!” 这次他答的挺快,似乎眼睛也亮了一下。
“我叫向东,你呢?”
“。。。程浩。”
我点点头,自顾自的走下了楼梯。
这是我们最长的一次对话。之后,我也经常会忘带钥匙,也经常会在楼梯上遇到程浩,我会叫他一声,而他给我的,永远都是一声“嗯。”
似乎过了很久,有一天我回家,发现楼梯间的声控灯坏掉了,楼梯上和楼道里比平时暗沉了许多。我忽然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程浩了。但是那小子那么怪,这感觉只是在我心头一闪,便瞬间被其他的想法湮灭掉了。
晚餐在饭桌上,我正和爸妈吹嘘自己一天在学校的风云事迹,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吱哇的叫声,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咒骂声,然后那惨厉的叫声又再次响起。
我和爸妈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那疯女人又在打孩子了。” 伴随着一声叹气,我妈轻声说道。
“程浩?!”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他挨打,“程浩他妈经常打他?” 我问。
“可不,老打,你现在晚上老加课,回来的晚不知道。” 我妈接着说,我听得出她心里不太好受,“那哪儿是当妈的呀,听那声儿,真是把那孩子往死里打呀,那孩子是有点儿傻,但是也是亲生的呀!”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一声惨叫。
我坐不住了,从小看不得人这么受欺负。
“你别瞎掺和去哈!” 老爷子看出我要闹腾,给了我一句。
“我就去打个圆场儿。” 看我们家老爷子一个干瞪眼,我从餐桌上一起身,拉门出去了。
我走到隔壁门口,虽然听不清那女人在骂的是什么,但是从门内传出的程浩一阵阵尖叫,我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
我伸出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门里突然没了动静。我又敲了两下,门开了,一个女人,头发杂乱,瞪着一双像是蒸的过火的包子一般的眼睛,出现在防盗门的另一侧,门内传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看她不说话,我开口问道:“阿姨,程浩在呢么?”
那女人恶狠狠的眼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下,我刚要觉得后背发毛,她一甩手,“咣”的一声就将门撞上了。
我真是一个目瞪口呆呀,这都什么毛病?不会说人话么?我怕程浩挨打,就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准备他再叫,我就再敲门。可是,门里一下变安静了,慢慢的,我听到了程浩的啜泣声,便觉得稍稍放心,踮着脚刚转过身,就看到老妈也在隔着防盗门看我。
“妈呀,吓死我了。” 我冲着她一撇嘴。
“赶紧进屋吃你的饭。”
隔天,我在楼梯上遇到了程浩。 他依旧坐在最上层的台阶上,肩膀收的窄窄的,看起来比以前更闷了。
“程浩!” 我叫了他一声。
程浩抬起脸,我明显看得到他右侧脸颊上的一片淤青。我知道他妈一定又打他了,但是我没问,因为我知道,问也没有用。也许他妈已经习惯了打他,而他,也习惯了被他妈打。毕竟,那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情,我管不着。
“向东,” 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手里拿了个盒子一晃,“这个给你。”
叫我的名字!这可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顺手接过盒子一看,是一盘卡带,Beyond的专辑《乐与怒》。这个我知道,里面有一首《海阔天空》很好听的。
“给我的?” 我抬了下眉毛,问道。
“嗯,海阔天空,很好听。”
“谢啦!我听完还你哈!“ 我爽快的答道,拿着卡带在手里摇了摇,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送你。。。不用还。“ 程浩抬起脸,看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面对面的看着他。除去脸颊上的淤青,其实程浩看起来还满清秀的,只是那双眼睛,除了布满血丝外,还像蒙了一层雾一样,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不听了?”
“嗯,你听吧。”
“行,你等会儿哈,我那儿有盘老鹰的,你拿去听听,挺棒的。” 说着,我越过他,开门进屋,把自己的书柜打开,找到了老鹰乐队的专辑。
可当我拿着卡带走出家门的时候,程浩已经不在那里了,楼道里空空的,要不是我手里还拿着那盘《乐与怒》,我真会以为自己发神经了。
“好吧,等下回吧,这家伙!” 我自言自语道。
谁知,我们这次对话虽短,却是我和程浩的最后一次对话。
不久,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程浩和他妈妈搬走了。于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烟头在我手中熄灭了,回忆被黑暗打断,我忽然心里一动,一骨碌站起身来,打开书房的等,在私存的旧物中寻找——那盘卡带,应该还在吧?
然而,现实就像上帝的冷笑,抽在人们无知的良心上。
那盘卡带,就像我曾经拥有过的无数其他本应承载着一份记忆的旧物一样,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叹了口气,关上书房的等,走到窗前。这夜雾霾很重,窗外影影绰绰,我的心,似乎被雾霾缠绕,一阵恶心。
程浩和我,从来没有成为朋友。甚至连生命中的过客都算不上。我们的交流,似乎就是我叫他的名字,而他回答一声“嗯”。我们的生命,就像相隔毫厘的两条平行线,只有当命运的雨滴玩笑般的打落在我们中间时,那临时晕开的墨线,才能在干透前,将他们朦胧的联系在一起。
我们无缘再见。
然而记忆就像散落在心中角落的零星碎片,偶尔一个闪光折射,晃出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