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十批判书

《孔雀东南飞》,原题《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讲述刘兰芝、焦仲卿的爱情悲剧。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有几十年了,所以大家好像都挺熟悉。但是熟悉归熟悉,关于这首诗的某些问题,不一定都留意了。玉山替各位捋一捋。

1,创作年代有疑

这首诗讲的是汉代的故事,人们一般也就笼统的以为是汉乐府,教材里也这么说,但是未必。

一个明显的BUG就在诗前的小序里: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

看出问题没有?故事确实发生在东汉末年,“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但是创作者如果是当时的人,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正处于“汉末”呢?无疑,只有汉代以后的人,才能做出这个表述。

当然也不能排除序和诗产生于不同时代的可能。这首诗收录于南朝徐陵所编《玉台新咏》,这个序,是原来就有,原样照录,还是徐陵自行撰写呢?无法查证。所以至少存在这两种可能性:一,序和诗出于一人之手,那么只能在汉代以后;二,序言乃后人撰写——最晚肯定不能晚于徐陵,诗产生在这之前,那么有可能(!)是汉代。

其实有人质疑过,认为不是汉乐府,是六朝民歌。南宋诗人刘克庄《后村诗话》云:“《焦仲卿妻》诗,六朝人所作也。《木兰诗》,唐人所作也。”可是他没有解释理由。不解释,说明在当时这可能是共识,不需要解释。

另有人指出“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这两句透露点线索出来了。这个“华山”,并不是五岳里的“华huà 山”,这个我后面谈。在此“华山合葬”这个典故值得一说。典故出自何处?——南朝,宋少帝时的一个故事。南徐(今江苏镇江)一士子爱慕一客舍女子,感心疾而死,下葬时,女子哭泣,棺木自开,女子入而合葬于华山下。时人伤之,作《华山畿》二十五首,其一:

华山畿,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个《华山畿》就是梁祝故事的原型。

《孔雀东南飞》既然引用了这个典故,那么自然是在这个典故之后写的,这个没有疑义吧?

但是仍然不能断定。因为这是民歌啊,长时间口头流传,再有人记诸文字,这中间难免被改写,焉知“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这两句不是后人掺入?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事情给弄成这样了,两家怎么可能“求合葬”?再说,这已经不是两家的事了,最起码涉及第三家——太守家,刘兰芝已经和太守家小五成婚,是太守家的人了,你焦刘两家这样搞,让太守家情何以堪?

所以说了半天,《孔雀东南飞》到底写于什么时代,玉山并无定见,只是提出一个问号。

2,刘兰芝因何被遣,真有“探讨”的立场吗?

刘兰芝因何被遣这个问题,搞文学研究的最喜欢“探讨”,因为可以轮圆了瞎扯,大致扯出这些成果:

“无子”说,刘兰芝没有生育;“美貌”说,刘兰芝太漂亮了,影响男人干事业——这两说可以引用三从四德啊,七出之条,封建礼教什么的熟词轮起来就使,虎虎生风。洋气一点的如“爱的争夺”说,焦母年轻守寡,辛辛苦苦拉扯儿子,无法接受儿子的爱被人夺走。此说更妙,可以弗洛伊德一番,精神分析一番,堆砌更多些名词上去。

为什么说这都是瞎扯呢,因为这都是不读文本,就靠打哪听来两个概念混江湖的。但是怎么说呢,文科的东西大多不就是这样混的吗,谁还看文本呢,不都是从概念里产生概念,从资料里产生资料么。喝风屙屁,空来空去,谓之研究。

玉山的态度呢,是尊重文本,拒绝扯淡。从文本中来,到文本中去。

焦母因何驱逐刘兰芝,这个毫无“探讨”的余地,完全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文本里交代得明明白白,你还探讨个鬼呢?

焦母明确说了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刘兰芝:“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你自作主张,我讨厌!而刘兰芝呢,针锋相对地表明:我没有!“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不就是这样杠上的吗?焦母太专制,刘兰芝太自我,两个女人都太强势了,这怎么能处得好?如果这里面有一个随和点软和点,也就没有那些破事了。

当事人都挑明了,文本里表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性格冲突嘛。那帮砖家还要蒙着眼瞎摸,估计是摸出快感了。

3,刘兰芝形象辨:她是不是“举动自专由”?

焦母指控刘兰芝自作主张,刘兰芝强烈反驳。那她到底有没有自作主张呢?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故事一开头,刘兰芝主动提出离婚。她跟谁商量了?没跟任何人商量,连她亲娘都不知道。婆媳关系处不好,刘兰芝有没有找原因?找了,全是你妈不好,“大人故嫌迟”。有没有作改善关系的努力?没有。哪有那些罗里吧嗦的,干干脆脆,离婚!如果这不叫自作主张,那什么叫自作主张?这不叫个性太强,那什么叫个性太强?

任性、自我中心,没有自省的能力,这是刘兰芝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她为什么不承认?

因为一个强势的人,是认识不到自己强势的;一个不讲理的人,是不知道自己不讲理的。他会觉得,自己很好讲话啊,都是你们不对!

另一条铁证:刘兰芝既已答应了太守家求亲,结婚当天,却“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你要殉情是你的事啊,太守家又做错了什么呢?那边婚礼办的热热闹闹,你来这一出?什么仇什么怨?你让太守家小五子以后还怎么讲人?这事传出去多难听啊——有个女的投河自尽都不跟他!

刘兰芝做事,有没有想过别人?她说自己如何聪明能干,情深义重,玉山一点也不怀疑,但是她这样为人处世,实在太作了。

这就是个作女。她的人生悲剧有一大半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4,为什么东南飞,为什么五里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什么“东南飞”,为什么“五里”?

这个问题娱乐性较强,先说几个现成答案。

①《古诗十九首》有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西北飞不过去,故东南飞。

②刘兰芝娘家在焦仲卿家东南方向约五里。刘被遣回娘家,东南,五里。

③孔雀是温带热带动物,喜暖,故东南飞。

当然,这些答案基本是搞笑。搞笑与扯淡不同,因为富有娱乐精神,所以尚有可取。玉山觉得,还可以更加娱乐一点,期待更大的脑洞。

严肃一点谈谈这个问题,这就是以物起兴而已,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并以孔雀分飞暗比夫妻分别。一个哀美动人的画面。换其他鸟兽亦可,当然孔雀形象更具审美价值。

为什么是东南呢,因为故事的发生地——汉末庐江府治,今安徽潜山,属于东南方位。更深一点,就涉及语言的联想意义了,东南属木属阳,会引起关于爱情、家庭、生活情境的联想;说西北,会联想起什么呢?边关、荒凉、征战,潜意识里就排除了爱情家庭等因素。你看我们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有几个是发生在北方的?

五里不必拘泥,六里七里亦可,只要顺口。自己读读看,哪个顺口。

但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个起兴里,存在一个硬伤。

5,诗里硬伤何其多

其实,孔雀尾大,只能短矩离飞翔,不可能一飞五里。“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是想象之境。民歌么,没那么细致。

另一个同类型硬伤在诗的结尾,刘、焦两人死后合葬,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鸳鸯为什么每夜都要跑到树上去叫到五更呢?它不知道自己是水鸟吗?

涉及人类,也有常识错误。作别小姑时,刘兰芝动情诉说:“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扶着床(一种坐具),还不大会走,最多一岁大吧?过了几年呢?“共事二三年”,刘兰芝于归才两三年,就算三年吧,那么小姑四岁了。四岁就长得跟成年人一样高了?这么神奇吗?

这些不算大毛病。民歌,当然粗糙一点,这也是它生动活泼的地方。

另外一个问题,结婚两三年了,刘兰芝为什么没有怀孕?诗里其实给答案了:“相见常日稀。”焦仲卿工作忙,两口子团聚少。但是一个庐江府小吏耳,能忙到那里去呢?机关里,还不就那点子破事吗,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那就至于忙到那样。

焦仲卿不就是不想回家吗!一个老娘,一个老婆,都那么强势,他夹在中间,过得有多憋屈啊。搁谁都不愿回家。而且,那个生活环境里,他生命力萎缩,没有活力,就是天天回家老婆也怀不上的。

所以不孕这个事不是硬伤,是暗写,写男人的苦楚。

6,有些文字莫名其妙,或者错讹,或者乱植

莫名其妙的文字挺多。

刘兰芝对焦仲卿说:“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这都是什么逻辑呢?为什么要表扬老公工作表现好,“守节”呢?在精神病案例里我们倒是看到过这样颠三倒四讲话的,如果刘兰芝不是的,这几句应该是这样:“君既为府吏,相见常日稀。贱妾留空房,守节情不移。”前一句抱怨老公忙,后一句表扬自己作风过硬。

对吧?这里无疑是抄录错误。

还有一些明显是故意掺入,挺恶心的。写刘兰芝严妆,前面层层铺叙服饰华美,都是没有问题的,突出了人物的坚强与自尊。后面写如何貌美,不免令人失笑喷饭。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都是什么样的俗滥比喻、油滑腔调?“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的工作量,还能“指如削葱根”?这个矛盾不打紧,主要是这里流露出的审美恶趣味,肉麻死了,完全不是人民群众的感情,而泛着下流文人的酸臭气。“纤纤作细步”?这不是劳动女性的形象,这是士大夫的病态审美。

刘克庄说《孔雀东南飞》语言通俗,但是有古意。玉山以为这几句没有丝毫古意,只有小文人的流里流气与自命风流。与整体语境不协调。无需考证,玉山可以一口断定,这几句原诗必无,是在传抄过程中被污染。

7,关于几个地名:华山、交州广州

诗前小序里的庐江是实写,其他几个地名都是虚写。

前面玉山提到,“合葬华山傍”,这个不是五岳里的“华huà 山”,当然不是。安徽死了人,没有抬到陕西去埋的道理。啥时候也不存在这样的风俗。为什么想起这个呢,是前两年在哪观摩了一趟优质课,讲到这一句时,老师强调要注意读音,什么山?——huà 山!然后“拓展”了一下,普及了“五岳”,还多媒体一番,放映了几幅五岳风光图片。听课专家纷纷点赞,好!课堂信息量大,文化内涵丰富!

玉山也是很敬佩的,但是人都死了,还不放过,要给折腾到遥远的他乡去,好狠啊。

好在安徽乡亲没那么狠。焦刘之墓不在遥远的陕西华山,事实上它只能在二人的桑梓地。

诗中所说“合葬华山傍”,是用典,不是实指,这个我前面说过了。

那么典故里这个“华山”在哪?当然在南徐(今江苏镇江),中国人都说叶落归根,南徐人死了不埋南徐埋哪儿?就是今天江苏省镇江市镇江新区姚桥镇的华山村。西周时那就是一个港口,今天还有几个景点,老街、张大帝庙什么的,值得去看看。

“合葬华山傍”,不是陕西华huà 山,是江苏华 huá山。

还有,太守家筹备婚礼,“交广市鲑珍”,这个当然是虚写,从安徽潜山到交州广州去买海河鲜,真是徽菜特色,不是狂热的臭鳜鱼崇拜者,没有这样奇葩的想象力。所以只能是夸张,体现太守家对这门亲事高度重视,衬托出刘兰芝有多火。

8,谁污染谁治理:这个故事反映封建礼教?

估计你还记得“封建礼教” ,因为你被告诉,这首诗反映了封建礼教对爱情尤其是女同志的压迫。

本着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玉山也教特么的语文,我污染我治理: 这基本上属于扯淡之淡,屁王之王。

刘兰芝想离婚就离婚,谁的意见都不用参考,更不需征得任何人同意;作为一个二婚,追求者络绎不绝,还一个比一个条件好——先是县令家老三,比刘兰芝还小个两三岁;后是太守家小五,多才多艺不说,一场婚礼还发动几百人忙活,你要说这里面是封建礼教,这叫特么的什么封建礼教!

这分明是一个婚恋充分自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离婚不受歧视——当然我们现在也不歧视啊,但你一般不会一开始就立志找离异的吧;还有姐弟恋什么的,你还自以为时髦,其实都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先人们玩剩下来的。这个如果是封建礼教,那么你就是单细胞生物。

想一想,建安年间,那是何等壮阔的岁月,就是一脑袋豆腐渣也憋不出“封建礼教”这个词啊。那是真正礼崩乐坏的时代,那是皇权消融诸雄并起的时代,那是堂堂圣人之后孔融高举“非孝”大旗呼啸着刺杀纲常伦理的时代,那是曹操颁布《唯才是举令》大张旗鼓地践踏忠孝仁义的时代,那是嗑药裸奔追求思想解放的魏晋名士的先声。你管这个时代的民间生活叫封建礼教,你是赤裸裸的反人类啊。

事实上,刘兰芝决定离婚,没和任何人商量;离异后,不缺人追,她也完全有权力自主选择。她老娘说:"老姥岂敢言!″对女儿的婚姻,母亲连建议的权力都放弃了。这个故事里,哪里有封建礼教?

只是,刘兰芝的强硬,錾不过她哥的强硬。这兄妹俩,真是一个妈养大的。

焦母极硬,刘母极软,这两位母亲的家庭教育都是失败的。这层意思,回头我另写一篇。

不说了。虽然没有凑够十问,但是玉山就是这么没谱。我就不凑。我就不相信了,这世上谁比我更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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