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湾在仁爱路头。富枝过了铁路,急急地走,不期见到莘夕。莘夕叫她道:
“富枝姐,你这样急着去哪里?”富枝才看见莘夕,便对莘夕说:
“你是来赶集的吗?怎么没带天儿?你快去柳西看看姨妈,她——”待莘夕走近,怕人听见似地,小声说,“她昨天晚上吓着了,厉害得很呢!早上请了医生也没用,大家叫我去鼓楼请马子过来。家里等着呢!”
“我妈不要紧吧?”莘夕惊乱地问。
富枝哪里晓得?说也说不清楚。莘夕只觉得一阵阵恐慌,忙忙往柳西赶去。富枝一转脸,看见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正看着自己,不由心里一惊,她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这条街上的人,以前在哪个店里见过他。快到鼓楼湾时,忽然记起来,那是汾镇生意最好的私人诊所的李医生的儿子,王家婆的大儿子易长安和李医生有交情,曾想把小娜许给那个男孩子的,不知怎么没成功。
富枝不无辛酸地想:怎么她总能找到那么好的人家许配呢?我若是有她的一半儿福气,也就心满意足了。莘夕空着手到了柳西,顾不得买什么礼物。进湾就遇见了茹英的公公——一个爱开玩笑、好吹牛的古稀老头子易中发,因他说话爱显弄似地带几个“所谓”,人便戏称其为“易老谓”,另暗谕以方言“谓子”指称他爱吹牛的脾气。
易老谓笑嘻嘻地问:
“姑娘,你几时才回娘家一趟,怎么空着手呢?所谓‘亲不过娘舅’,你娘家又有钱,岂会亏待了你?”
“我听我妈病了,走得急,忘了买礼!”莘夕笑着说,“这不算为过吧?我妈也不会计较这些个的。您这是去哪里?”
“人越老越有心操!这一大湾子的大事小事,还不都由我调停才妥当?莫看东边儿的几个年青人喳得好听,真干起大事来可不行!所谓‘人老是块宝’嘛!你爸爸最明白的一个人,所以才放心让我来管这些闲事。柳西看有几个不服我老易的?不是我吹,退回去二十年,我还不把你爸这个村支书放在眼里呢!所谓力不从心呀!到底老啦!姑娘,你妈几时病了?昨儿下午我去你家找你爸议事儿,她还帮我去找你爸呢!她有说有笑的,怎么就说病了?你听哪个胡说的吧?”
“说是给吓着了,都请马子去了呢!”易老谓听了,明白了似地说:
“那肯定,那肯定!听你茹英嫂子讲,小毛的儿媳妇昨晚上丢了孩子,八成是出了祸祟了。那个小媳妇去菜园子里干什么?那菜园先是有一片乱坟的,后来才平成了地。她肯定是叫哪位先人给摸了!待会儿我去教小毛一些个老法子,除除祸。那真是个什么败家呀!所谓‘家屋败,出古怪’——”
莘夕实在听不下去了,且说:
“您先去,我看我妈去。”
“姑娘,你别急!”易老谓在后面叫道,“你妈气势重,鬼是不容易上身的!依我呀,不用请什么马子,全是骗人的鬼把戏!倒不如捻几注香,给祖先们烧烧纸钱,保证就好了。哪有先人不保佑后人的?”
莘夕没听见,她在想:小雨果真丢孩子了?宝如第二次见到莘夕,便作熟人招呼了。莘夕问她:
“小雨不大要紧吧?”因不大能去看望,故先问问小雨。听说小雨身体已经无大碍了,才放下些心来,莘夕进了妈妈的房间。
一见了妈妈没精神地合着眼,不觉心痛,依着妈妈坐下,无话。几时桂华醒过来,见了莘儿,叹口气说:
“哪想得你能来看我!”病中免不了胡思乱想,动不动就以为自己要死了,怕见不着这个见不着那个的;如今见大女儿和眉顺眼地来到跟前,含泪说,“你总说我偏心,不知‘乡里佬,疼的小’,比起大的来,自然更要爱护她一些。你就忘了你小时候,大家是怎样疼你的!尤其是你爸爸,含在嘴里怕融了!到今天也是,他总挂念你,你不来,难不成叫他去永福?我呢,总想去玩玩儿,怕你不高兴,也不敢去。我晓得,你还在怨我。我只说,哪有做妈妈的不指望女儿过好的?”
莘夕流着泪,垂着头说:“我今天才明白是我错了。怪只怪在我自己养成了一副坏脾气,改掉已经太难了。”莘夕心里不禁问自己:你把个人的爱看得那么重,结果又怎样?你连梦想都失去了,才懂得到底什么才是更应该珍惜的,也是更为长久的。一想,愈对林海建感到失望,又愈对自己保持了这么多年的爱情感到失落与惋惜。为什么?她想,难道还有别的我不曾想过的原因?她没有想下去。
小娜一脸倦容地出来。这回她们没有斗嘴了,一个是再不愿意了,一个纯粹是因为没精神。姐妹两个既没多说什么,想亲热成什么样子也是不大可能的,那确实是太过尴尬的事情。富枝总算把庄大仙姑请来了。众人见了,无不生奇。原来这庄大仙姑不过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干净媳妇,还是小娜的同届同学。早先除了春姑,大家还以为是个巫婆似的丑货呢!据她所言,她先也不信鬼神的,婚后同丈夫去东北打工,一次不小心从十七层楼上坠下来,谁知竟然好端端的,就像是从桌子上跳下来的一样,立得稳稳的,一点儿事也没有。因此成为传奇,介知道有神仙附上身来了,不见的人谁也不信。以后她一旦预备出门,就必大病一场。做梦说是太乙大仙下凡,借她行善。小娜笑着说:
“念书时你就是个小半仙儿了,谁要是惹了你,你就装神弄鬼地吓人。”
“哎呀!难道我骗你不成?你去访访去,我庄二姐这几年救了几多人,树立了几大的名声!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看我治不治得好你的母亲大人!”
小娜想:这人一不走正道,连说话也这么可厌!真是恶心人!且由她去歪瓣。莘夕因想到是妈妈信它的,这时要是阻止的话,倒不好了,也不说什么。就都看庄二姐神气活现地舞弄歌祷起来,并不如往前人家下马进的仪式那么地繁琐和隆重,诡秘而且可怕。小娜知道庄二姐入道不久,懂得也不会太多,简便地骗骗钱便罢了。果然,乌哼了不大会儿,庄二姐像是发了癫痫病一样猛烈地颤抖着,直翻白眼,然后便复归原形。庄二姐说,桂华是被偷生娘娘撞了怀,烧几张符无碍。大家多便也信了,却不知庄二姐一路上套去了富枝多少话儿,说来当然理论十足。小娜也不在乎几个钱,但憎恶这种蒙骗勾当。莘夕呢,对一些古怪事很有观看的兴趣,也并不相信,不过借以思考。至少,大家都嫌这庄二姐年轻了点儿。庄二姐倒很自信,大度地对小娜说:
“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只收你个半价,加上跑路费,共五十块钱就算了。”“啊!五十块啊!”小娜故意叫道,“哪来那么多的钱?还老同学呢,不是老同学你会收多少?你的口张得也太大了吧?小心撕裂啦!”春姑怕桂华病好不了怪自己,便打圆场说:
“打个折扣,三十就够了!”庄二姐知道这家有钱,哪肯松口。桂华唉哼着说:
“给人家,不要讨价还价的,这是做正事,有眼睛看着的!”
“这位伯妈真是好人!”庄二姐连忙说,“以后定会多福多寿,百子千孙的!怎么说‘心诚则灵’呢?既请我来,就不能在钱字儿上抠门儿,舌头不须在钱字儿上打闪儿。你们这样的人家,这么好的条件,哪里在乎这几个小钱?”
“我妈要是立码好了,我就送你一面锦旗,如何?”小娜调侃地说。庄二姐信以为真,喜不自胜。小娜又说:
“就是不晓得该写上几个什么样的大字?神仙附体?真人下凡?妖精缠身?还是鬼迷心窍?”
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庄二姐也笑,说小娜跟往前读书时一个样儿,活泼可爱,人人喜欢。她冒失地问小娜有几个孩子了。众人都叫她闭嘴。小娜鄙夷地递给她一张百元大钞。她摸索了老半天,讪讪地笑笑,没找零的。莘夕笑道:
“我有零钱,我给她得了。”打发庄二姐去了才罢。莘夕逗留了半日,问了小娜一些话儿。小娜回答得也不大热心。到下午,桂华已经能起来走动,料无事,莘夕才走。桂华问小娜:
“你姐姐跟你说了些什么话?”“没说什么,”小娜干脆地说,“她跟我能有什么好说的?”
桂华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能作罢。待会儿易长征回家,先说吃过了,再又说起派出所抓人的事儿。桂华想:老夫老妻一场,自己早晨病得那么厉害,他竟然理也不理,这时回来也不问问,直跟没事一般,和这种自私的人过这么长的一辈子,真叫人窝气。难怪小娜和星子都变得不大敬重他,自己还一味袒护他,说他心眼儿好,为人实在坦诚。这回想想真是太没意思了,想得心里很不痛快。小娜看在眼里,却不想爸爸妈妈真的闹开来,便问爸爸:
“哪里喝的酒呢?”“镇里开会,搞双学——”“又是上面下达了什么文件吧?”小娜笑着打断道,“我看你们巴不得中央一天下一个文件,那每天就有加餐的借口了。”易长征连说放屁,不理会她。过会儿,他忍不住又说:
“这回陈镇长亲自敬了我一杯‘五粮液’呢!我哪能不喝?喝了他敬的就得喝这个书记那个主任的敬的,所以总共喝了十几杯呢。”言语中不无倍受赏识的兴奋劲儿。桂华“哎哟”了一声,说:
“我的爷,你不要老命了吗?你的酒量我顶清楚的,放一大堆菜在这儿,你也只喝得二三杯!你拼个什么呀!”小娜又气又笑,说:
“可见您做不了大官,只配在村里混着。几十年了,没混够吗?第二个略懂钻研的人也早将我们一家腾出去了。那姓陈的才死了几天的老亲娘?他就又快活起来了!”易长征以为女儿责怪自己没将她塞到镇里某个单位上班,只说: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又没醉——”头却一晕,脚底持不住地往下坠。桂华和小娜赶紧扶住他,往房间里送。小娜嫌恶地说:
“人家夸您几句,您就把人家当知己啦?哪里知道别人眼里,您只是个会跑腿儿的角色!您不去争取,好事也轮不上您。”扶爸爸躺下,小娜又去打来一盆温水帮他抹了抹脸。易长征并不想睡,涌着酒气说:
“派出所又要抓人了。柳西的那几个怕是险得很呀!”桂华顶爱听这样的新闻,早将对丈夫的不满忘得干净了。她听说派出所要抓人,似乎拟定好了要抓柳西的,忙问道:
“你说,是哪几个?犯的什么错误?”“还不是冬竹哥家那几个现世宝?整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去年捉了老大德德去关了几天,还不长记性,这回听说还带了老三卫卫。”“还是偷铁路上的东西?”易长征没吭声,表示认可。小娜想想卫卫他们,说:
“都是长得堂堂正正的,什么事做不来,去干那要不得的营生!抓了可不是好玩儿的。”桂华和冬竹家不甚好,听他们家要出事了,也并不急,鄙视地说:
“枉那刘氏生养了三个,倒不如人家有用的一个呢!就没好好教育孩子,发那横财是发得的吗?以为偷到家就算万事大吉了。铁路上什么好东西没有,只怕是没本事把铁轨扒回家去!”易长征忽又说:
“小娜,你去易老谓家说说,教他准备好了,明天有人来问他一些问题。”
“问那老东西做什么呀?他成天胡扯算得一个。”
“别胡说!”易长征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乱评价人家?他可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你去告诉他一声,别让他给派出所那些小流氓吓住了。只说不知道就行了。其它的不要说为上。”
“您想让他少说?”小娜说,“那简直太不可能了!他肚子里压缩了满满的话,随时随地可以释放出来一大堆。”
“你少嫌人家,”桂华说道,“老话有: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有那一天我们都会有很多话,你也这样厌烦吗?”
小娜不大信地说:“你不要吓我,你们会变成他那样的,我不怄死才怪呢!”洗了脸,披了件淡绿色风衣,小娜就往老谓家去了。
易老谓的家在湾中间,隔后湾有几百米的距离,须经过好些人家。小娜一路与人说笑,到小月家门前,听小月的妈妈腊莲喊道:
“小娜,你是来找我们家小月的吗?她不在,和男朋友看电影去了。”
“这小丫头蛮有情趣的呀!”小娜笑道,“她几时就找了女婿?我都没听过。”
“头几天才见面的,就是兴孝路上的一个男孩子,长得蛮体款的!说穿了,我就是图他个近,别的不很计较的。”
“路上的好石头都等着我们柳西的姑娘去捡呢!新年东边儿的惠惠、芬芬不也都许好在兴孝路上的人家?算来总共有四五个吧?加上路上的柳西的人家和新搬来的老女婿们,难怪人家都说兴孝路是柳西的了。”
“最大最好的石头还不是给你捡到手了?你真是个福人儿!几时穿新嫁衣呢?”
“那总是迟早的事儿,”小娜苦笑道,“小月今年要给人家了吗?”
“这就要看他有没有钱娶我们小月了。有钱,又肯开口的话,我留着她做什么?整天惹气给我怄,我巴不得她快快嫁出去!”
旁边又来了一个黑姑,讥笑腊莲说:“你看她喜的样儿!要是找个像人家云峰那样的俏皮女婿,不活活把你喜死!小娜呀,你没有看见,她比自己找了个好男人还要快活咧!”
腊莲笑着去打黑姑,黑姑和她闹了一会儿,说:“我瞎说了不成?看见女婿就笑眯眯地,眼睛里边儿冒绿光!”
腊莲揉着笑痛的肚子,说:“不要笑我,你们家姑娘也长大了,我看你怎么个表现法儿。敢情我不如你老道,谈不上什么经验!”
“我走了,”小娜笑着告辞道,“我去茹英嫂子那儿说几句话。”
思考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