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三,于我,是个抹不去挥不掉的日子!
故乡踞于巍峨的龙头山深处。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是个不起眼仅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布依山寨。农舍依山腰而建,地势险要,攻不可克。
追溯历史,明洪武年间,先人随调北征南大军来到这里,为征服自然,适宜生存,便选定山腰垒石造屋。
寨前是一坡梯地,一摞摞一层层,放眼望去颇为壮观;村后是一山山一岭岭光秃秃的山坡,很是苍凉,但也有一山堡离村最近,堡上古木参天,绿染山头。
父亲说,“大跃进”时千山古树一夜间被填了钢炉,寨里的十几个老人跪着叩头哀求,唯独保留下山堡上的几十棵“神树”,寨里人称“风水树”。
每年阴历三月初三,寨里的山民都要到这里祭山,祈求山神保佑,五谷丰登,吉祥平安。
从记事的开端,故乡祭山便给我留下深刻的印像。我对祭山刻骨铭心,全因父亲是祭山的操办者。
三月三的前十天半月,父亲便召集全寨各户家长,汇集在我家的茅屋里。父亲先是精打细算打着购祭山品费用的“铁算盘”,然后三块五块平摊到各户,再声明大家有没有意见。
或许因了山民对山神过度虔诚,对祭山这“公益事”百般拥护,掏钱多少并不在意,只要山神保佑。然后安排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当采买,便散场踏着夜色归去。
三月三终于如期而来,父亲天麻麻亮便起床,打纸钱,剪纸马,一直忙到中午。这时,山民们才陆续从房角冒出来,汇聚在我家不算宽敞的院坝里。
平时很不讲究的男性村民,今日倒也像娶媳嫁女吃酒赶场般讲究,头发洗得黑黑透亮,胡子刮得平平展展,柜底的疙瘩土布新衣也翻了出来,破例穿上。
大家坐在院里的石礅上,深深地吸着喇叭状的叶子烟,吐着浓重粗大的烟雾,八辈人也吐不出个烟圈来。
父亲收拾好锅瓢碗盏,蜡烛火炮、鸡鸭纸钱样样俱全后,按照由老到少的顺序排成“长龙”缓缓地向村边那个长着“风水树”的山堡进发。
山堡上有栋精致的四柱木瓦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宛若别野之类的;挺讲究,山里人称为“官厅”。相传过去“官不进民房”,山民们便在寨边建“厅”迎候。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年三月初三,山洪暴发成灾,一位体贴灾民的官人,前来组织抗洪,不幸死于非命,阴魂幻化为“山神”。为纪念这“官人”,每年这个难忘的日子,村民们总要到“官厅”里烧香化纸、杀鸡祭示、供酒叩头,祈求山神保佑山洪别在暴发。
为求得神灵,村民对祭山慎重其事。祭山祭三天,这三天里外人是不准进寨的,怕惊动了山神,山民也不准上山做农活,怕惹怒了山神。还有“官厅”的那个山堡,平时村民谁也不敢乱动一草一木,谁若不信,山神会弄得他魂不附体,百病缠身。
然而,虔诚的山民得到山神的保佑并不多,年年照样祭山,照样是年年雨季山洪暴发,卷走了山地里的肥土,露出瘦黄的脊梁,粮食一年比一年歉收,作弄得乡亲们面黄肌瘦。
十多年前的三月三,我回了一次老家,重新目睹了故乡的祭山场面,规矩同过去大致雷同,只是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比如说,神山面积由地去的一个山头扩展到寨里的近千亩山坡,祭山仪式上,宣布了《护山护林公约》。
父亲告诉我,近几年来,寨里发动大家开山造林,八百多亩荒山均栽上了树,为管理好这些树苗,全划归“山神”管辖。山民们在祭山仪式上烧香诅咒,谁毁了一草一木,山神饶不了他。
五年前,我父亲离开人世,主持祭山就移交给了我堂哥。多年的言传身教,堂哥从我父亲那里得到了真传,每年三月三,他主持祭山活动严谨而执着,一丝不苟地传承了下来。
如今,村民们虽然不相信真有山神,但过去曾经深信,心里仍有些夹疑,故然不敢上山砍伐树木,村前村后的山坡渐渐长出了树木,一条条干枯多年的小溪,也流出了涓涓溪水。
今天,我回了一趟老家,站在村口,眺望村后披上新绿的群山,我想,往后,山神定会保佑故乡虔诚而又可怜的乡亲父老,定会给他们带来五谷丰登,吉祥平安的日子!